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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30 10:32:21      字数:4235

  冬
  
  周浩坤死。陈光宗接任天官堂庄首。
  当初长毛来时,周浩坤带着大老婆和两个儿子三个儿媳以及大儿子周德生的两个儿子逃亡江北。按周浩坤的本意,是想让大老婆吴氏和大儿子周德生一起留守在家里,而将小老婆金氏带走。但吴氏的娘家是颇有势力的小乡宦,而且吴氏又极具主见,咸丰六年周家的暴富主要就是出于吴氏的一手运作,周浩坤因此对她又敬又畏,早已习惯于凡事都听命于她。吴氏坚决要跟周浩坤一起走,周浩坤是带着家中所有的田单债契和大笔现银去逃难的。这么多财富由周浩坤这个老纨绔全权掌控,吴氏如何放心?周浩坤于是又想将小老婆一起带走,吴氏坚决不同意,周浩坤只得很不情愿地将金氏留在了家里。
  也许是水土不服,吴氏一到江北就生病。两个月后,娶妻不到半年的小儿子周德荣突发绞肠痧死去。周德荣的棺木刚寄放到镇外的一个庙里,周德生五岁的大儿子周金林又突然抽筋发热。当时已是深夜,他们落脚的镇子上正好有一位儿科名医,周浩坤急忙叫二儿子周德根将那位名医请来。名医开了方子,并不离去,由周浩坤陪着在客厅里喝茶闲聊。
  小儿得的是罕见的急症,病情瞬息万变,那名医必须随时应付。周德根从名医家的药铺里抓来药,交给周德生的妻子煎煮。药煎好,正要给病儿服,名医一复病儿的脉,病情却已经变了!马上重新开方,重新抓药煎药。药又煎出来,名医再一复脉,脉象又变了!于是再次开方,抓药,煎药……折腾了一整夜,名医前后换了四五个方子,而病儿竟始终未能喝上一口药。黎明到来时,周金林没了气。名医沮丧地摇头长叹,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命,此儿命该如此,华佗再世也徒唤奈何!周浩坤一家都赞同名医的结论,付了诊金,将名医送走。
  连死一儿一孙的伤心,使吴氏的病情加重,在床褥之上淹缠了一年多之后,终于撒手人寰。
  金氏不在身边,周浩坤说不出的寂寞无聊,老妻下世,周浩坤顿感熬出了头,丧妻失子的悲痛丝毫没有冲淡他对金氏的思念;吴氏还未断七,他就迫不及待地叫周德根赶紧返回家乡,设法将金氏接来。当时团练局派往江南去搞团练的几批联络人被长毛杀掉的消息正在江北喧传,那些人个个死得极惨。从来自江南的逃难者口中得知,长毛对从江北回去的人盘查得极严,财主绅宦回乡的几乎肯定会受到严刑拷问。周德根怎敢回去送死?但周浩坤拿出父亲的权威,严厉地逼迫他。万不得已之下,周德根只得带着盘缠上了路,愁眉苦脸,一步一蹭,好不容易挨到了长江边,再也没有勇气登上前往江南的船,就在江边的一个镇子上住了下来。
  这个镇子上虽然遍地都是来自江南的难民,身带充足盘缠的周德根却很快在这里发现了离开父亲单独外出的乐趣。他每天吃吃喝喝,夜里嫖嫖私娼,倒也逍遥自在。于是乐不思蜀,一住就是二十多天。
  周德根住在客栈临街的楼上房间,他房间的窗子正对着街对面一户人家的窗子,那户人家有个美貌的少妇,常常坐在窗前绣花,周德根见了不禁想入非非。终于有一天下午,当他又看见那少妇在窗口绣花时,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猫爪挠抓似的痒痒,脱下腕上那只纯金镯子,用一块昨夜从一个私娼那儿拿来的香喷喷的绣花手巾包了,隔窗掷到了那少妇的怀中。
  当那少妇吃惊地抬起头来时,他乘机急切地向她递着眼色。那少妇愣了一愣,随即扔下手中活计,哭着跑下楼去了。不一会,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冲进了周德根所住的客栈,冲上二楼,踢开周德根的房门,不由分说将周德根一顿拳脚,打得他脸上身上万紫千红,又逼着他交出了所有的盘缠,作为赔礼道歉费,然后勒令他立刻滚出这个镇子。
  没有了盘缠,周德根本来也无法再在这镇子上住下去了,他索性将身上衣服扯得更烂,弄得像个乞丐一样回到父亲身边;骗父亲说回了家乡,但长毛搜查得实在严紧,他在野外东躲西藏了十几天,最终还是被长毛抓住,打得死去活来,后来好不容易找机会逃了出来。他的破衣烂衫和满身伤痕使周浩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周德根觉得很奇怪,周浩坤对金氏的不能到来竟未表示出丝毫的失望!他哪里知道,周浩坤其实并不多在乎金氏,他只是不能忍受身边没有年轻女人,就在周德根逗留小镇的那段日子里,周浩坤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女人。
  周浩坤因为是家中独子,受到父母的溺爱,从小娇生惯养,十六七岁的时候,他竟然多次偷偷去双木镇逛堂子。这件事作为新闻传遍了齐梁乡。他父亲这才觉得事态严重,首先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了周浩坤一顿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刻骨铭心的毒打,然后每天拖着周浩坤和自己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忙碌在田里。两年后,浪子回头的好形象塑造成功,他父亲就给他娶了能干的吴氏。但父母一过世,周浩坤的心又活起来,很快就跟董家桥的一个年轻寡妇姘上了。吴氏在对他严防紧管的同时也不得不做出让步,同意他纳了一房妾。
  吴氏死后,周浩坤顿失羁绊。事情也巧,就在周德根奉命出发去接金氏后不久,周浩坤的隔壁住进了一对外省逃难来的夫妇。那丈夫三十多岁,矮小猥琐,一副痨病鬼的样子,终日咳嗽不停。那妻子二十六七的样子,肌肤黝黑,姿色平平,却把丈夫收得服服帖帖。这女人第一次在大门口和周浩坤打照面时,就十分大胆地盯着这位也可算得上相貌堂堂的阔绰乡绅,毫不畏避他的目光,以至于她转身进屋之后,年近花甲的周浩坤竟然心跳激烈,久久不能平复。这女人远不如金氏的白腻秀美,也远不如吴氏的娴雅端庄,但不知为什么,她却能使周浩坤丢了魂似的坐卧不宁。
  两人第二次碰面时,那女人就主动跟周浩坤搭上了话,周浩坤于是知道了她姓计,是那猥琐男人的填房,那猥琐男人姓张。为了与她接近,周浩坤和她丈夫交上了朋友,这样,他就可以明公正气地整天泡在她那里了。接触愈久,周浩坤愈加发现计氏那黝黑的肤色与自己妻妾的粉白莹澈大异其趣,给他一种强烈的新鲜刺激。尤其是她的双眼,乍看上去平淡无奇,不如金氏的大眼玲珑,也不如吴氏的沉静有威,然而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妖媚力量。当她的丈夫不在场时,周浩坤试探着用目光和言语挑引了一下(这对周浩坤来说是得心应手的),张计氏立即鼓励性地回报以欲拒还迎的媚态。老吃老做的周浩坤当然懂得在这种时刻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事情立马就有了突破性进展。从此以后,张计氏开始找种种借口到周浩坤家来玩,她一来,在周家的儿媳面前根本不加掩饰就直接进了周浩坤的房间。当周德根回来时,计氏和周浩坤已经同粘股糖似的难分难解了。
  张计氏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高了,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她的猥琐丈夫带来的盘缠本来就不很多,自己又身子虚弱,离不开药罐,如今被妻子逼得流水似地花钱,很快就囊空如洗了。在计氏的怂恿下,他开始向周浩坤告借,周浩坤总是有求必应。于是,没几个月,这个猥小的男人就被他的妻子和周浩坤合伙送上了高耸入云的债台。这个在家里时掂斤播两过惯了小日子的小财主如今已变得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今朝有酒今朝醉,到后来他甚至连自己到底已负了多少债都懒得去想了。但是,周浩坤却突然声称要离开这里,搬往别的地方去。那男人急了,哪里有钱还得起那么多债呢?周浩坤于是找他商量,债务一笔勾销,另外再给他二十两银子,作为交换,他把计氏转让给周浩坤。猥小丈夫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全盘接受周浩坤提出的条件,再说这条件也算很优厚了。
  周浩坤当天就请来这小镇上的一个米店老板和自己的房东作中人,跟那猥琐丈夫立下了转让妻子的文书,然后请猥琐丈夫和两位中人到镇上最好的饭店里吃了一顿。当晚,张计氏就成了周计氏。周浩坤却并未搬离该镇,倒是那猥琐丈夫在周浩坤和两位中人的劝说下,第二天一早就泪水涟涟地离开了。
  周浩坤有了计氏之后,每天沉浸在安乐乡里,百事不问,直到盘缠耗尽,才雇了客船,带着六个活人和三口棺材回到了天官堂。当周浩坤一家从客船里走上岸来时,天官堂人惊讶地看到,在周家那三个神色凝重、一风势黑色衣裙的儿媳身后,竟袅袅婷婷地走着一个身穿抢眼的水绿缎子上衣的陌生少妇,不由得窃窃猜测。
  周浩坤一家在自家的废墟前发了一会呆,就请村人帮忙把三口棺材扛到兴教寺,暂时寄放,他一家人重又上了船,开往七里外的周家头。
  天官堂村上的周姓祖先都是来自周家头,周氏的祠堂也在那个村上。周浩坤一家在周氏宗祠里暂时安顿下来后,就雇了人手来清理废墟。家里的地面都被人挖掘过了,到处都是坑洼,逃难前埋藏在地下的金银早已不翼而飞。周浩坤只得卖掉一些田,鸠工在老地基上造起了三间两进的平房,一家人又搬回了天官堂。然后又择了吉日,安葬了暂厝在兴教寺的棺木。
  从江北回来后,周浩坤的三个儿媳和小孙儿金茂又先后生病。小儿媳自失去新婚丈夫后一直悲悲切切,郁郁寡欢,这次一病竟再也没有起来。家境的不顺遂越发促使周浩坤将家政全部丢给二儿子周德根,自己则全身心地沉浸到与计氏的寻欢作乐之中。
  周浩坤还是第一次碰到计氏这样能在床上玩出那么多花式的女人,计氏没有明确的父亲,只有一大堆具有父亲嫌疑的人——她母亲是个私娼。她从小耳濡目染,十四岁她母亲暴病身亡后一直到二十三岁被那姓张的矮小男人赎身,她是在妓院中度过的。当她成为那小男人的填房时,她早已谙熟了使一个男人颠倒欲狂的全套技巧。周浩坤得到了计氏,就像苍蝇跌进了蜜糖碗里,难以自拔。营养充足,保养得珠圆玉润的周浩坤,身体本来还算强健,六十多岁的人,就像四十多岁似的,只有极少几根白胡子。有了计氏之后,他顿感逝去的青春又奇迹般地回来了,自己好像陡然间年轻了二十岁,于是恣意地释放肉欲。
  烈焰腾腾的无节制纵欲终于使周浩坤急剧地衰老下去,要安抚这个一上床就张牙舞爪需索无度的小女人,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不得不借助药物的力量来维持他床笫之上的英雄形象。药物催发之下的竭泽而渔导致他身体的全面崩溃,最后他成了一摊被榨干了汁水的药渣,整天只能气若游丝地瘫软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靠着人参汤的扶持,苟延残喘。
  冬至将至,猫头鹰忽然叫了。
  常年活动在天官堂一带的猫头鹰有两三只,平时,它们很低调,叫声轻微而克制,“格啰啰……格啰啰……”但是这一次,其中一只猫头鹰却在某一天的傍晚突然发出了高吭嘹亮的奇怪叫声:“哇伉哇伉!哇伉哇伉!”古陵方言,把“坑”字读成“伉”,“哇伉”,音同“挖坑”,古陵人把挖掘墓穴叫做挖坑。
  黄阿平说:“喔唷,要死人咧!我细辰光,纪林家亲娘死咯辰光,也听见过猫头鹰这样叫咯。”
  那只猫头鹰喊了几天“挖坑”之后忽然换了花样,叫声改成:“砰——砰!砰——砰!”模仿的是斧子劈木头的声音。斧子劈木头做什么?当然是做棺材喽!寂静的夜里,这嘹亮的劈木声带着阴森的回声,听得人汗毛林立。
  这样叫了两三天,周浩坤死了。猫头鹰竟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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