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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29 10:50:48      字数:3303

  清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2月11日~1870年1月30日)
  
  春
  
  外来移民大量涌入江南。
  战乱使得富庶繁华的江南满目荒凉,大乱初平时,原来人口密度极高的古陵地区,很多地方“行终日不见人”(按:语出《陵南县志》)。人口锐减,导致劳动力奇缺,大量的抛荒地乏人耕种。整个苏南,各厅州县抛荒的土地占全部可耕地的三分之二。
  苏南的土地,大多是高产的良田,因而苏南一向是朝廷赋税的命脉所在,大量寸土寸金的膏腴之地被抛荒,严重影响到朝廷的财政收入。所以战乱一平息,官府立即就着手招垦。然而几年过去了,应招而来的外地垦荒者却并不多,大量良田荒芜依旧。原因就在于最早来垦荒的移民中,很多人的遭遇跟前年在刘公桥垦荒的那家安徽人一样。碰到这种事,势单力薄的外来移民当然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这就难怪那些缺田少地的外地人对江南的荒地只能望而却步了。
  为了吸引更多外省人来垦荒,今年新春,古陵主持垦务的官员出台了一条新章程,规定:
  “必以无主之田招人认垦,由政府发给印照,永远归垦荒者所有。自垦熟之年起,三年之后再交粮纳税。”
  随之,陵南县也出了规定:
  “政府招募棚民垦种之地,如果三年内无业主指认,便准许垦户作为己业,过户完粮。若业主投机取巧,俟移民将荒地垦熟后再向政府呈报,则业主之田之半罚归垦户所有。”
  这些规定解除了移民的顾虑,因此,规定出台不久,一批又一批的移民从湖北、湖南、河南和苏北等地涌向苏南、浙江、安徽和江西。在河南、湖北的一些县,人们传言,“下江南,到处是钱,多得用耙子耙。”因而有很多地方是整村整村地移民而来。江南历史上罕见的大移民潮形成了。
  
  五月
  
  苏州大风。
  黄卢氏的弟弟来信说,苏州城里,无数人家晾晒在屋外的衣服,都被风卷上了天,五颜六色的衣服,满天飞舞,有的竟落到了十里之外。常熟一人家的一只竹筐,竟被刮到了七十里外的苏州城里。
  
  八月
  
  陈光宗续弦。
  陈光宗第一房妻子难产死后没多久,陈泰元老婆就托人为陈光宗说亲。当时陈光宗正因妻儿之死悲伤不已,无心续弦。到今年,悲伤已经淡化,陈泰元老婆开始为陈光宗的续弦忙碌。这时距陈光宗第一次娶妻已过了三年,虽然江南的妙龄女子依然紧缺,毕竟三年中也成长起来一批女孩子,凭陈光宗的家业,选择的余地比第一次是大多了。一番挑挑捡捡之后,陈泰元老婆相中了五牧有名的木匠陆和生十七岁的小女儿,陈光宗没有异议。于是春天攀的亲,到八月初,就把新娘子娶了过来。
  
  冬
  
  黄传祥死。
  黄传祥在家里吃酒时身子突然往后一仰,倒了下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黄传祥老婆和儿媳给他掐人中,咬脚跟,弄了半天,黄传祥没有睁开眼睛,但人还有气,喉咙头“呼噜呼噜”的似发痰喘。
  黄卢氏听到响动,过来察看,说:“莫非遇了祟?”陵南的习俗,见人遇了祟,只要打他的耳光,打到两颊红肿,自然就能把祟鬼打走,人也就醒了。黄传祥老婆于是叫黄立名打黄传祥的耳光,黄立名抡起巴掌“噼噼啪啪”一连扇了足有一百多记,把黄传祥一张脸打得又红又肿,发馒头似的,黄传祥却没能醒过来。在床上躺了一天,就彻底断了气。
  天官堂人幸灾乐祸,说黄传祥罪孽太重,所以临死了还要吃儿子这么多耳光。
  黄传祥一家是信洋教的,信洋教的人死了,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办丧。亲友来吊丧时,发现黄传祥家既未摆设灵台,也不见人戴孝,更听不见哭声。亲友送来的纸锭、黄白钱之类,黄传祥家当然一概不受。这类晦气东西,丧家不受,亲友又不好拿回家去的,只好扔在河里。冷冷清清,平平淡淡,这场丧事成了地方上的笑料。不过,吃还是照常吃,因为亲友家或村上别人家有丧事时,黄传祥家也去帮过忙,吃过饭,现在自家有了丧事,得还礼。况且虽然信了洋教,死了照样得入土为安。而挖坟坑、抬棺材等事情总不能由亲属去做,必须请帮忙的村人做,请了村人来帮忙,当然要招待吃饭。
  黄传祥三个儿子,小儿子黄立业前几年死了。他死后不到一年,二儿子黄立身的老婆又难产而死。当年年底,黄传祥老婆做主,把黄立业的遗孀做了黄立身的填房。未婚的叔子娶守寡的嫂嫂,或者成了鳏夫的阿伯娶守寡的弟妇,如今在古陵一带的平民百姓人家,已属于平常事了。
  黄传祥还未断七,黄立身夫妇就闹着要分家。黄传祥老婆不答应,黄立身就不下田干活,他老婆也不做任何家务事,夫妻俩整天躺在床上,到吃饭的时候,就起来吃,吃完碗筷往桌子上一扔,又进房睡下。这样睡了半个多月,黄传祥老婆还是不答应,黄立身夫妇就用了新办法。全家人吃饭的时候,他们躺着不起来吃,等黄立名他们一吃完,他们就起来了,起来了就开了橱门先看一看橱里的菜,有好菜就全部吃光,没好菜就自己做;瓮头里有咸肉就炖咸肉,有鸡蛋就炒鸡蛋,门外三帚架上晒的咸黄鱼是准备夏忙时吃的,黄立身夫妇不管,扯下一两条来就炖了吃。早饭和晚饭,黄传祥家和天官堂绝大多数人家一样,吃搅粥或泡饭。黄立身夫妇当然不能这么枯憔,他们拿面粉调成面糊,加一些盐,热锅里重重地放油,倒入面糊,摊成油汪汪的面衣;或者拿面粉擀成面条,煮时面条里再卧上几个鸡蛋。黄立名的两个儿子在一旁看着他们吃,馋得直流口水。这样横搅了一个多月,黄传祥老婆和黄立名夫妇到底吃不消了。年底,黄立名兄弟终于分家。
  
  清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1月31日~1871年2月18日)
  
  夏秋
  
  外来移民侵占陈光宗的田。
  早在两三年前,余塘河两岸就陆续出现了一些垦荒移民的棚屋。去年,鼓励垦荒的新章程公布之后,移民大批涌来,余塘河两岸很快形成了十多个棚屋聚集点(按:后来这些棚户聚集点就变成了村庄,一百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些村庄仍然以“头棚”、“二棚”、“三棚”、“四棚”等为村名。)。这些移民抢占尽了余塘阐一带的无主荒田之后,又向四周开拓。可四周的田地多半有主,于是,就与本地人发生冲突。这时形势已经逆转,移民人多势众且十分齐心,本地人却势单力薄,又不能齐心,完全落入下风。找官府公断,官府为了鼓励垦荒,往往偏袒移民。
  去年夏天,移民开垦了某村的一块荒田,那块荒田的主人已全家死绝,其族人声称对此田拥有继承权。按照流传了千百年的宗法制度,若一户人家全家死绝,除非这家主人生前曾立某位族人为嗣,否则,跟这户人家亲缘最近的族人,自动拥有遗产继承权。对这样的继承权,官府是始终认可的。但是这一次,知县却没有支持那位族人,而是厉声斥责他居心不良,投机取巧,若真有继承权,何以迟迟不去开垦,迟迟不来县里办红契?最后将那块田断给了移民。这件事使外来移民气焰更加大张。
  距余塘阐十来里的陆家头村一带,陈光宗买有四十多亩田,一直未能开垦。去年夏天,陈光宗忽然得到消息,外来移民在开垦他的田了!立即赶去察看。果然,他的四十多亩田已全部被移民们开垦了。陈光宗买田,都是立了契,并且出钱去官府盖了红印的。陈光宗向移民们亮出了红契,那些移民凑在一起悄悄商量了一下,就向陈光宗提出:田仍然属于陈光宗,但租给他们种,不过,陈光宗得付他们一笔开荒的工钱。陈光宗觉得这样很公平,一口答应。
  然而今年夏收后,当陈光宗去收租时,那些移民竟一口咬定,田是他们开垦出来的无主荒田,不是租的,不须交租。官司打到县里,县官不问青红皂白就怒斥陈光宗:“既然有红契,何以他们开垦之时你不来告,等他们把田开垦出来了,你才来告?分明是投机取巧!”竟然依照去年的新章程,将那四十多亩田中的一半判给了移民。另一半田,陈光宗搬不走,又无法来种,只能就近租给别人种,但那一带一下子哪里寻得到本地人来租种?即便寻到,移民们也有办法搅得他不敢去租种那田,只能租给那些移民种。
  秋收之后,陈光宗去收租,那些移民竟又拒交。陈光宗跟他们论理,这些人根本懒得讲理,不交就是不交,你能怎么样?其中一个移民更是拍着胸脯向陈光宗大吼:“老子们都是长毛,惹恼了老子们,给你一顺子,叫你今日站出来躺着回家!”
  陈光宗再一纸诉状,将抗租的佃户告到县里。县里收下他的状子,却不见任何动静。
  陈光宗气得眠食俱废。嗣母和妻子拼命地开导他,反正当初买那些田也没花几个钱,索性就全部丢给那些外地佬算了。渐渐地,陈光宗也就想开了,不再去理会那些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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