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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28 14:44:55      字数:4591

  秋
  
  是年乡试,黄显恪黄樟龄父子依然不售。
  陈光宗妻难产,母子双亡。
  
  冬
  
  陈光宗卖田。
  陈光宗的一百数十亩土地,绝大部分都是买来后一直荒着,因为雇不到垦荒的人,陈光宗连看都懒得去看。
  夏天,地保许银宝来发征忙银的串子。陈光宗这才想起,三年免税期到去年年底已经结束,从今年起,就要开征田赋了。在免税期间,让田闲着至多没有收入,不须付出;开始征税之后,再让田闲着,就有损失了。握着许银宝发给他的一大叠串子,陈光宗着急了,赶紧去雇人开荒。可是虽然有了外来移民,因为无主的荒地实在多,移民们当然首先选择开垦无主的荒地,开垦出来就可作为自己的产业,这是为子孙开辟基业的百年难遇的宝贵时机,谁愿意放弃机会去受雇为别人开荒,赚几个可怜的苦工钱!抢不到无主荒田的外来移民,也不愿受雇为人垦荒,他们选择了回家乡东挪西借地凑了钱来买田,因为这里的田比他们家乡的田肥沃高产得多,而田价却便宜得离谱!
  到冬天,陈光宗仍未雇到垦荒的人,眼看着明年夏熟仍然没有指望,而买田之后,再造房、结婚、嫁妹、葬妻,几件大事办下来,他剥毛皮的财宝已花得差不多了。陈光宗决定卖掉些田。由于现在买田的人多起来了,田价倒略有上升,陈光宗卖掉二十多亩田,小赚了一笔。
  这场战乱,使江南大地处处白骨暴露,同时还有大量棺木浮厝在田野。今年,江苏巡抚和布政使下檄,饬令各州县掩埋暴露田野的白骨和停厝未葬的棺木,经费由官库承担一部分,各州县再自行募捐一部分。
  去年年底才上任的陵南知县,是公认的好官,亲自下乡向富绅劝募钱银和土地,然后督率各地乡董图董地保办理。对无主的白骨,购置棺木,葬入无主的荒地或人们捐献的义地;对有主而浮厝的棺木,则劝导其家属子孙速速埋葬。
  整整三个多月,陵南知县不停地奔波在全县各地,在他的劝导督促之下,全县共掩埋白骨或浮厝棺木四万数千余具。但是县境内还有一万余具浮厝棺木及许多白骨未能掩埋,资金却已经罄尽,知县打算来年再把这事彻底办完。知县的师爷在起草向上级汇报的文稿上,这么写道“境内所有白骨及棺木俱已掩埋净尽”。知县一看就急了,若这么汇报上去,明年必定不再举行此事了,那些无人掩埋的棺木和白骨就将永远暴露荒野!因而他要求如实汇报。
  然而,其他县没有一个像陵南县这么认真办理的,向上汇报时却都将暴露尸骨和棺木的数量大大隐瞒,有的县仅掩埋了一两千具棺骨,向上汇报竟说县境内棺骨掩埋净尽。于是,布政使的通饬下来了,那仅掩埋了一两千具棺骨的知县,竟因“办理认真,记大功”,而陵南知县等成绩最大办事最认真的几个州县官,却因如实汇报而一齐受到了申饬。
  年底,陵南知县被降级调走,来接替他的,是一个捐班出身。
  
  清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1月25日~1869年2月10日)
  
  春
  
  三月二十九日,又是黄显恪他们惜字会的会期。这天,阳溪的一位老乡绅杨长根来得最晚,他一走进上阳庙后面秦族长的书塾,就哈哈大笑,说:“大快人心,大快人心!丁抚军此举,功德无可限量啊!”黄显恪笑道:“长翁来得好,我们也正谈论此事呢!”
  今年年初,李鸿章的亲信丁日昌由苏泰道员升任江苏巡抚,到任没几天,就向朝廷奏请“苏省设立书局刊刻《牧令》等书,并请旨饬下各直省严禁淫词小说,以戢人心而维风化”。朝廷准奏。于是在三月里,丁日昌发出饬令,查禁“淫词小说”和“淫戏”等,并先后开列应禁书目一百五十六种,应禁小本淫词唱片目一百十一种,几乎把此间流行的滩簧折子戏等民间小戏以及时曲唱本一网打尽。
  黄显恪说:“丁抚军此举,确实大快人心!滩簧小戏,诲淫诲盗,真正害人不浅,朝廷屡禁而不绝,这次丁抚军雷厉风行,当能奏功。”
  大家一片声地赞颂着丁日昌。
  齐梁乡绅赵文亮却慢条斯理地说:“丁抚军此次禁书,固然功在千秋,不过,以愚兄拙见,有些地方,似也失之过苛。”
  秦族长说:“亮翁的话,我倒弄弗懂咧,哪里过苛?”
  赵文亮说:“滩簧、花鼓之类淫词唱片,那是该当全部禁绝的。然而,至于书目嘛,似乎尚可商榷。”
  黄显恪不解:“难道那里头还有弗该禁咯书么?”
  赵文亮说:“自然,诸如《西厢》、《牡丹亭》、《金瓶梅》、《肉蒲团》之类,皆是伐性之斧,诲淫特甚,非特少年人读此受害,即便中年之人,也照样会受其毒害,自然应当焚禁。可是,《龙图公案》和袁子才的《子不语》,又有嗲个诲淫内容?竟也列入(禁书)书目,是否矫枉过正了呢?”
  黄樟龄点头说:“袁简斋高倡性灵,亵渎性理之学,为士类不齿。然而《子不语》全是借鬼怪事谈因果报应,意在劝善,似乎确实不当禁。若此书要禁,那么纪河间《阅微草堂笔记》岂非也当禁了?”
  黄显恪惊讶道:“禁书目录,我倒尚未寓目,原来《子不语》也在目录中?”《子不语》也是黄显恪父子很喜欢的书。
  赵文亮说:“就是在啊!非但《子不语》,还有《解人颐》、《笑林广记》这类笑话书,甚至连《水浒》和《红楼梦》也在目中呢!”
  秦族长说:“亮翁弗晓得咧吧?《水浒》介种书,那是教诱犯法之书!早在康熙或是乾隆年间就禁过咯;后来嘉庆、道光禁书,似乎它也都列在禁目中。介种书专门诲盗,专教少年人去做那无法无天咯事体,毒害胜过淫书!依我看,长毛作乱,多半也是受了此书的诲诱所致!依我看,非但《水浒》该禁,《三国》也当焚禁!这两部书,都是处处奸计,处处诈术,所以老话说‘少弗看《水浒》,老弗看《三国》’,就是因为介类书里头变诈万端,坏人心术。听说介两部书全是罗贯中作嘎?听说罗贯中咯后人连续三代全是哑子,这就是他一生作坏书,教坏人心咯报应!”
  赵文亮家藏书甚富,禁书中的许多书,他家都有,他说:“那么《红楼梦》总呒没诲淫诲盗吧?老实说,我家就有一部,还有一部《红楼梦二百咏》,弗晓得诸位阿曾看过?”
  大家都说:“倒未曾听说过,居然咏至二百,可见此人对《红楼》也算喜爱上心了!”
  赵文亮莞尔道:“说出来你们要弗相信,为该书作序咯,就是如今咯丁抚台!他在序中逐诗评点,还说‘探春风度为红楼之冠’!”
  大家不禁讶然:“啊?”
  黄显恪说:“想来丁抚军作序时年纪尚轻,识见还不如今日之洞彻。其实《红楼梦》之淫邪,远在其他诸淫书之上,真所谓大盗不操戈矛!据说曾有杭州知府某公之女,枕头边常放着此书,受毒至深,致得相思病而死。该女弥留之际,她的家人怒而焚烧此书,该女竟然哭喊,‘奈何烧我宝玉!’可见其害人之深!”
  秦族长拍手说:“显翁此番高论,真可谓水晶灯笼,说到我心窝子里了!”
  对于乡民来说,看戏是跟吃肉一样要紧的乐事,若少了这一享受,人生要失去不少滋味。在每年的戏中,社庙的社戏占最大比例,每个社庙每年都要请戏班做两天社戏(按:其实是两个半天,每天从下午三点钟左右开场,做到夜里十一点左右散场。)。由于做社戏的费用是在该社庙禁下按人头分摊的,所以齐梁人称社戏为“人口戏”。看戏是一种享乐,但根深蒂固的祖传观念教人们明白,一个高尚的人不应该寻求享乐,寻求享乐是不光彩的,能做到存天理灭人欲才是令人钦敬的大德大贤!可是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快乐的事情总共才有几桩?岂能再少了看戏这一大桩!既要享了乐,又不能被目为享乐,那就只有给看戏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理由很现成,那戏不是做给人看的,是做给社庙里的神祇看的呀!做社戏是为了娱神,娱神是为了使神更尽心地护佑一方平安;人来看戏也不是自己要来看戏,而是来陪神祇看戏。这是人人都能接受也必须接受的完美理由,有了这个理由,大家就可以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地去看戏了。看了这个社庙的戏,再看那个社庙的戏,从过了年初十开始看起,一直可以看到将近清明才停当。
  除了社戏,还有寺庙的庙会戏,这类戏有的是寺庙出钱做,有的是该寺庙禁下的人家共同捐资做,这也是娱神的戏,不必担心自己的形象,只管放开去看。
  长毛之乱,使得齐梁一带人口减掉了一半多,活着的人,吃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钱请戏班?寺庙也都元气大伤,因此,长毛平定这几年,竟一年也未做过人口戏和庙会戏。幸而还有滩簧,否则这日子真要枯憔死!
  滩簧是本地的地方戏曲,题材多讲男女之间的事体,毫无顾忌地宣扬自由恋爱,没有文化的妇女,对它钟爱得没命。虽然朝廷是自始至终不遗余力地提倡着寡妇守节,但是随着世风的日下,乾隆以后,古陵地区农村寡妇改嫁的就逐渐增多了,也许滩簧的戏文也确实过于张扬。因此渐渐地,人们就把这笔账算到了滩簧头上,出现了“演三台滩簧,跑了十三个寡妇”、“滩簧小戏演十出,十个寡妇九改嫁”这样的说法。早在道光皇帝的时候,地方上热心悍卫道学的士绅们就已经认定,寡妇改嫁日增,是滩簧诲淫所致。再加上村上做滩簧时,聚赌是一定有的,打架斗殴也是时有发生的。因此,道光年间,古陵地区一些有影响力的士绅就向府衙上了一纸呈请公文:“滩簧演唱淫词艳曲,伤风败俗,毒害年少,流弊所及,遂使男子淫荡,女子失节,更有趁看戏之时,赌博偷盗,打架斗殴,甚则调戏妇女,恶化治安……故一府八邑士绅共同吁请严禁。”云云。
  这纸呈文一上去,以道学标榜的古陵知府立即下令,禁止滩簧演出。顿时,城里的滩簧绝迹,但乡村却时有秘密演出。至咸丰初年,滩簧又渐呈死灰复炽之势,官府再次严禁。当时的古陵知府下令各乡订立《乡规民约》,规定:
  “倘图中有花鼓、滩簧、宰牛、赌场、窝匪等事,不必拘定朔望两期,图董当即会同乡董及城乡约长随时报局,同总局绅董会同查办。”
  一时,城乡各地的士绅纷纷捐资,树“永禁滩簧”碑。滩簧的唱本刻板几乎全部被收缴销毁,滩簧艺人被捕拿打罚,无数的滩簧班子一时烟消云散。然而几年后,太平军占领了古陵。太平军喜欢看戏是有名的,太平军将领们对各种各样的戏,兼收交蓄,荤素不忌。于是,滩簧班又渐渐在古陵各地活跃起来。不过好景不长,饥荒降临后,滩簧班子就又销声匿迹了。
  清军克复古陵之后的第二年,古陵乡间就出现了一些滩簧班子。人口戏、庙会戏之类,属于大戏,戏班子人多,收的戏钱也高,招待费用也高,刚刚经受了战乱大难的人们负担不起。滩簧是小戏,一个戏班至多两三个人,最小的滩簧班甚至只有一个人,收费低廉,伙食招待也不讲究,随茶便饭就行,因此,大家请得起。在没有大戏看的枯憔日子里,滩簧就非常受欢迎了。于是,去年一下子冒出来许多个滩簧班,在广阔的乡村热热闹闹地偷演,生意忙得应接不暇。哪知道今年来了个半路出身的道学家丁日昌,禁书的同时,把滩簧、花鼓及许多弹词也一齐禁了,江南的民间文艺,几乎被一网打尽,只有宣卷未禁。因为宣卷本是在敬神拜佛时演唱的,卷本内容都是劝人为善,因果报应,这很对道学家的脾胃,所以,非但不禁,还有意提倡。
  于是,今年春天,宣卷在古陵地区大热起来了。各经房、善书局起劲地整理、编刊、印制各种卷本(称“宝卷”),生意红火。从此,一年四季,几乎每一个村庄,都是三天两头有人宣卷。
  天官堂最热心宣卷的是黄姓的分长黄纪林,他舍不得花钱去买宝卷,就四处借了别人的宝卷来抄。黄显恪家祖上也传下两部卷本,一部《真修宝卷》,一部《惜榖宝卷》,都是两百年前他家的某一位祖宗手抄的,黄显恪逃难时,联单地契不带,却带了两三箱书,这两本手抄的宝卷,因为是先人遗泽,当然要带在身边,因而逃过了一劫。黄显恪对这两个手抄宝卷十分珍爱,秘不示人。但是,他是非常赞成宣卷的,认为那是积德的善行,因此他主动把两个祖传的宝卷拿出来,慷慨地借给黄纪林去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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