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七章

　　六
　　
　　午后，天气又转阴，黄昏时分天空扬扬洒洒地又飘起了雪花。天黒的很早，柳横烟和王玲早早吃过晚饭就回到宿舍。望着窗外渐渐大了的雪花，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的心里忽然十分想见到他，也许是这漫天风舞的雪，渲染出离别的感伤，也许是即将开始的长长的假期，让思念变得渺远了吧。他还要等多久才能回家呢，越临近春节回去的票就该越难买了啊。想来，不过是几天没有看到他而已，却仿佛山水相隔经年，生出如此多的牵挂。
　　王玲正给胖子打电话，唧唧哇哇地，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末了，只听到她大喝道：“我只给你三秒种的时间啊”。想来，应该是催促胖子快点来。
　　她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刚过5点。放下电话，王玲对她说道：“胖子说他还在吃饭，让我们等等，我说你都生气了，让他立马杀过来。这会子怕是嘴里包着饭往这跑来着呢，呵呵。”王玲笑着说道。
　　“时间还早呢，天这么冷，让人家吃完饭又不是来不及，何苦这么戏弄他。”
　　听她这么一说，王玲倒真的不好意思起来，怯怯地看看她，想说什么终于没能说出口。
　　“王玲……”一会子的功夫，就听就胖子在下面嚷嚷起来。王玲探出头，天已经黑了，灯光下，看见胖子正站在楼下，眯着眼往上，不远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
　　“上来吧，我跟门口的阿姨说过了”，王玲对胖子喊道。
　　“咚咚咚……”胖子爬楼梯的声音很快传来。王玲刚打开门，胖子小山般的身躯已横在眼前。“照你指示，前来报道”，胖子做敬礼状，傻呵呵地笑道。把胖子让进门，另一个人影也闪了进来。
　　柳横烟从上铺把手提包拿了下来，转眼看见胖子身后的人，正是李松澜。
　　她一下子愣在那，心中轰地热了一下，有种不真实的恍惚，一瞬间竟然不知道如何面对，只觉得面上、身上也热了起来，好在大家都没特别注意。
　　看见李松澜，王玲也很诧异，开口道：“你怎么来了?”话出口后，又觉得话说的不妥，忙改口到：“你老人家日理万机，哪敢劳驾你，感动，感动。”说完尴尬地笑笑。
　　“我特地把老大找来，为你送行，可给你面子”。胖子扬扬脖子说道。
　　“不欢迎我啊？”，他笑笑说道。“许飞怕你们东西多，让我一起过来”他解释道。
　　“欢迎，学习委员莅临敝处，哦，敝室”，呵呵，王玲忙不迭说道。其实王玲是不喜欢李松澜的，觉得他深沉的让人敬而远之，看着他就觉得压抑的慌。她朝柳横烟望去，心想，你也不说句话。
　　柳横烟克制着心中起伏，微笑着走过来，说道：“王玲把你们喊过来，饭还没吃好吧”。脸上感觉还是烧烧的，她知道红潮还没退去，这让她说起话来没有底气。但在别人听来却是十分悦耳的温柔，羞涩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惜。
　　他赶忙答道：“都吃过了。”她看着他，眼光柔和绵长，有着水般的质地。一边的胖子朝他俩望望，似乎从中感觉到点什么，醋意顿生，一把抓过床边的箱子，大声说到：“走咯1”李松澜赶忙拎起另一个包跟着胖子往外走去。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昨夜的雪还没化，这会子又积满了一层新雪，路面很滑，胖子和李松澜拿着东西走在前面，都显得小心翼翼。柳横烟和王玲共撑着一把伞走在后面。王玲感觉风嗖嗖的往衣领里钻，不禁扯了扯领口，往柳横烟身上靠的更紧了。
　　柳横烟看着前面的李松澜，头上肩上都已落满了一层雪花，她看到他只穿着薄薄的一件黑色旧袄，佝偻着身子在风雪中瑟瑟地前行，心里一阵心痛的厉害，生出拥抱他的冲动。这个沉默的男人啊，在他贫困的生活里，坚定地执守着理想，象一株在风雪中挺立的沉默的冬青。她还记得那天在排练的路上他说过的话，他说他不想做一只老死山林的鸟。她知道，他想飞的更高，飞向深邃的蓝天。他说这话的时候，她看到他的眼神，苍凉而渺远，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冷傲。这和平时谦和的他，截然两个人。那眼神仿佛在告诉她，没有人了解我，没有人会懂得我，你也是一样，不会了解和你并肩走着的人曾经有过和你不啻天壤的生活历程以及他迈向理想的沉重和决心。
　　那一刻，她真的有些生气。她生气他当时那种凌人的高傲气势，她想大声对他说，我不是，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只知道逛街购物，只知道追求做作浪漫的肤浅女孩。但她没有说，因为她看到在那一瞬间的冷傲之后，他的眼神重新又变得温柔，暖暖的，将她浮起，把她的怒气化了。
　　现在，看着走在前面的他，想起那天的事情，她顿时心里漾起暖暖的温柔。她真想走上前对他说，我是那么地喜欢你啊，在这个世界上我能懂你，懂你沉默的背后，那沉重的心和高扬的魂灵。她忽然想起了舒婷的那首《致橡树》，是的，她就是想要对他说，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学校西门口，胖子已经拦下了一辆的士，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后，看见柳横烟她们快要过来了，又赶忙跑来开车门，殷勤的象酒店的门童。然后安排众人坐定，自己颠颠地跑到副驾驶的位置，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
　　柳横烟在靠左的位置上坐着，王玲坐在中间。车子向火车站驶去，胖子在前面和司机瞎侃，后面的三人却没有说话。车内空气不好，王玲似乎有些晕车，闭着眼睛。柳横烟偷偷瞟了一眼李松澜，见他正望着车窗外出神，头发上雪化了，湿漉漉的。两边的路灯在车后逶迤成一片辉煌，雪花密密地洒着，街道清冷，行人很少。不远处，一注烟花突然在空中绽放开来，流溢出一种凄清的美丽。想着马上要离开这个城市，她忽然有些伤感，眼睛湿湿的，她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好让眼泪不至于流出来，眼睫却还是被泪水打湿。李松澜回过头来，正看见了她湿润的眼睛。虽然没有说话，但她读出了他眼中的询问和关切，微微对他笑了笑，是要告诉他不要担心。他终于没有说话，重又向车外看去。
　　夜里的火车站并没有想象中的冷清，挤满了要回家的人。家的召唤，是一种天生的温暖，让人在雪夜里也忘记了寒冷。火车准时到达，人太多，已经没法子把她们送到站台。好在等车的这一会子功夫，胖子竟又结识一位“老乡”，这位老乡在胖子的热情感召下，义无反顾地帮柳横烟她们捎上了行李。
　　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李松澜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有一丝冰冷，一丝忧伤在心里慢慢升起，悠悠地困裹着全身，公交车上乘客寥寥，他瑟瑟地感到格外的寒冷。胖子仍然兴致高昂地在一边喧哗，他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想起在暗弱的光下她湿润的眼睛，那晶莹而忧伤的眼睛，如同水中倒映着的星星，那湿润的睫，楚楚幽怜，让人不忍凝视。她怎么了，是什么事，让她伤怀？这个美丽的女孩子，骨子里有种诗意的沉静，象一株挺立的荷花，净水流深处，保持一份寂静美丽。想她，已经不能自已。他知道自己爱上了她，只是在爱的同时啊，无尽的哀伤也随之而来。他想起那句话：“不是不去爱，不是不想去爱，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在这雪夜里，凝固成一缕不绝的怅然……
　　
　　
　　七
　　
　　李松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将这个名叫鹅池的湖面渲染的波光粼粼，这是学校内的一个小湖，因为饲养着几只天鹅而得名。湖的旁边有一树盛开的桃花，桃花很美，上笼悠远青冥，下映粼粼波光，一片灼灼的繁华。柳丝优柔，春风和煦，这个春日的黄昏慵懒而诗意，岸边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散步，惬意而悠闲。他多想和他们一样能在湖边的草地上看看书，嗅一嗅青草的气息，听春风吹响的旋律，然而这却是不属于他的生活状态，让他生出咫尺天涯般的遥远和陌生。
　　他找了僻静的地方坐下，避免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他只想静静的休息一下，靠着柳树，从口袋里掏出买的几个葱油饼大口地嚼了起来，一会子的功夫几个葱油饼便被消灭干净，拍拍身上的土，他径直向宿舍走去。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个时间段，项云龙和黄晓平一定是在篮球场上，胖子不是在吃饭就是已经吃完在网吧了。他拿好书一刻也没停留直奔图书馆而去，自从这学期兼了一份工以来，看书的时间少了许多，他越发珍惜起晚上的时间了。没有办法，学校奖学金没有多少，而国家奖学金本学年并没有拿到，虽然早些年打工有些积蓄，但也仅仅够缴个学费而已。只好兼了一份差事来贴补，虽说并不忙，却也耗费了时光，这真是一种人生的无奈，他在心中叹息道。
　　转眼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两个月虽是不长的时间，但李松澜却觉得漫长的如同两个世纪。从打工的书店结算完所得，顾不得听老板的抱怨，就匆匆往学校赶。这些天为挣点生活费他多少缺了一些课，他太怀念在学校安心学习的日子了，想念图书馆的静谧和书籍的幽香，想念通宵教室明亮的灯火，想念那个讲课时自我陶醉的呵呵笑的老教授，想念班里的同学，当然最让他牵挂的是深藏在心底里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
　　自从放假一别，整个假期里，他都心不在焉，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学校。
　　好不容易熬到开学，却又被生活带进了相思的漩涡。这个学期以来，除了上课时，再也没有遇到过她。同样沉默的他们，除了偶然间的对望外，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即使是偶然间的对望，他依然读懂了她眼神中的关心和牵挂，读懂了那颗淡淡哀愁的心。
　　赶到学校时，第一节课还没结束，站在教室门口和上课的老师打了个招呼，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他感觉到了大家的惊讶，毕竟有些时候没有上这个时间段的课了，所以乍一下出现在教室门口他们才会有如此反应。老师笑着点头让他进来，胖子和黄晓平招手让他坐过来，他笑笑，指着近处的一个座位，示意就坐在这里了。待坐定，他才发现前面坐着的正是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她并没有回头和他打招呼，看起来那么安静，马尾辫的发丝清爽地散在背后，似有淡淡的香悠悠地传来。他忽然一阵激动，有澎湃的思念冲击心扉，让他生出拥她入怀的冲动。
　　此刻，其实坐在前面的她心情更不平静。她想：“他一定和自己一样的思念着，不然何以一回来就坐在自己后面？好久了，真的是好长时间了，她觉得自己象是一只作茧的蝶，被思念和牵挂困裹的快要窒息。她多想问问他：‘以后都会在学校上课了吗？’她多想对他说：‘回来吧，我要天天都能看到你，只有看到你我才能安心啊！’”。
　　下课后，他转坐到其他地方。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却不知怎地竟觉得已经互诉了衷肠。也许，两颗彼此牵挂和思念的心，即使在沉默中也有了灵犀。
　　光阴如水轻流。李松澜每天都如饥似渴地把自己埋在书堆当中，象一株旱伤的树苗，拼命地吸允着雨水。其实他也是借此来压抑心头如火般炽热的情感。理想和爱情，鱼和熊掌。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选择。他只有努力地在书本里寻一片暂时可以逃避的天空。
　　今天晚上他觉得头疼得厉害，书上的字似乎都在抖动，眼睛也涨得厉害。也许是从下午到晚上一直在看书用脑过度所致，遂收起书往寝室走。出了门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顿时觉得人清醒了不少。这淡淡三月里空气，虽然微凉，却已有了温暖的意蕴。天上是一轮满月，大而明亮，如水的月光倾泻大地上，有着空灵的美。校园里的路灯本就昏昏黄黄，因此月色显得格外的皎洁。图书馆门前的大草坪上，幽幽地笼罩着一层水雾，轻柔地飘荡着，如同阿佛洛狄忒的轻纱。
　　在这样的夜色里，他觉得沉静而安详，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他想。放慢脚步，他要在这夜色里行一次心灵的徜徉。穿过数理学院的大楼，前面就是篮球场，月光下依然有三五人在不知疲倦地奔抢。其实打篮球是他的强项，在乡下上中学的时候他已少有对手，有飞人之称，他娴熟的运球技巧和双手背后换球的绝技曾让无数人惊羡。只是这些年为生计奔波早已没有那份闲情。上大学后，有时候他看到篮球场上那些刻意在女生们面前卖力表演，面露得意之色却球技烂臭的男生们，都会觉得他们实在好笑很。
　　今夜站在篮球场边，他忽然觉得胸中有豪气激荡。把书放在篮球架下，活动活动筋骨便上场了，摸着篮球的刹那间，那仿佛找到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那么亲切。几个花式下来，虽然有些手生，但庆幸技术还在，一个男生上来作势要拦截，他一个轻巧的转身便过了他，接着上篮，球稳稳地落在框中。打了一会，其他几个人发现他技术甚好，邀他来个半场，他爽快地答应了。几个球下来手感越来越好，往日的技术全面回归，带球突破如入无人之境，打的几个孩子口瞪目呆。转眼间10个球打完，他们邀请他再来10个。“不打了，体力有些跟不上了”。他笑笑，抓起书，他朝他们拱拱手，算做道别，几个人也跟他挥了挥手。
　　沿着器械场往下走，穿过一条栽满海棠的小道，尽头便是一个高高的土坡，由于林木掩映加上已靠近围墙，平时很少有人到此。他喜欢这里的安静，但平常的时光里，他却并不常到此处，因为闲情逸致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品，他消费不起。今夜却是例外，他想在此静一静，理一理思绪。月光穿过那些葱茏的林木，更加的朦胧，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在枝头轻轻跳跃的声音。海棠还未开，但满树的花苞，仍然透着一种生命的蓬勃，仿佛在等待着一场热烈的盛放，在春天里展现她们最动人的美。花是春天的情人，不管有没有结果，且先来一场醉人的绚烂吧，既然零落是宿命，那就把生命埋在这春天里。是的，爱情亦如花，只要热烈开放过，没有结果又能怎样，他在心里感叹到，可是他心中的“花蕾”为何却不敢开放？“是该出来走走，这么好的夜晚。”，他在心里想。坡上很少有人来，因此青草长的格外的恣意，踩上去柔软而舒适，并散发着迷人的气息，让他想起了乡野，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儿时田埂上挖的那些马兰……那时侯，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啊，在菜花地里疯跑，与春天撞个满怀，累了睡在在大片的紫云英里，听晚风动人的歌哭。而现在，在月色下，他感觉到的却是爱的焦灼和压抑，是理想的沉重和生命的疲惫。
　　一个人从器械场的阴影中出现，她的目光被前面一个人的背影拉长，直到身影隐没在海棠的尽头，仍怔怔地站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轻的叹息幽幽地回响在这春日的夜晚，荡漾在这寂静的月色里。从他过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他。月色中他的轮廓清晰硬朗，如同挺拔的白杨，他的脸正迎着月光，镀着一层银色的光，是那么的成熟而俊美，她的心跳瞬间加快，澎湃间仿佛要突破胸膛，她不敢再走下去，她没有了面对他的勇气，她害怕他看穿自己的心慌。在迅捷地拐进器械场边时，她似乎觉得他朝自己这边看了一下。“不会被他看到了吧？”她在心里想。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贼，在这依然清寒的夜里，竟然浑身燥热，呼吸急促，脸很烫，似乎周围的空气也热了起来。原以为他会很快从这边过去，没想到他会去打篮球。她只好在一棵侧柏的阴影里继续等待，当她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她想：“其实这样也挺好”。篮球场上他纵横驰奔，身影矫健。她不懂篮球，但从其他人的喝彩声中，她知道他打得非常好，她不禁为他骄傲起来，他是一个沉默的人，平时话都很少说的人，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意气风发的模样，让他显得格外的伟岸。她陶醉在他的风采里，祈望时光永驻。不知不觉，球已打完，他道别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打断，她不自禁地将身子望树边缩了一缩。透过侧柏的枝间，她看见他似乎有意识地向她藏身的树边凝视了一下，她赶紧缩下身子，树被碰的晃了晃。她觉得自己真的要窒息过去，一动也不敢动。她听见了脚步声渐渐地远去，再次抬起头时，他的身影已慢慢地融进了海棠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