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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27 15:15:55 字数:3888
冬
周德金遗孀带着儿子改嫁。
周德金入狱后,因家里无钱去打点,受尽牢头禁子的摧折,于今年年初瘐死狱中。给周德金办丧时,周德祥夫妇一反常态,非常热心地过来主持。整整两天多的办丧过程中,周德金老婆和儿子守在孝堂之中不能随便离开,因为每当有亲友来吊丧,周德金老婆必须赶紧嚎哭几声,当亲友向死者灵台磕头时,周德金的儿子必须跪在灵台旁向亲友躬身还礼。周德祥乘机到周德金的房里偷走了周德金家的地契和周德金周德祥两兄弟分家时所立析产状。
丧事一结束,周德祥夫妇立即恢复恶态,不停地向周德金老婆寻事挑衅,三天两头打骂孤儿寡母。周德金老婆被逼得过不下去了,加上家里早已断粮,在娘家人的劝说之下,带着八岁的儿子改嫁到了无锡县。改嫁前,周德金老婆想把家里的田地房产全部卖掉,这时她才发现,家里的田契和《析产状》已经不翼而飞。
陈光宗娶妻。
陈光宗十九岁了,长得高大而壮实。阿菊十五岁,以前单薄瘦弱的身子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一些显示女性特征的部位突显出来了,面容也更加秀丽,小时候因营养缺乏而枯憔发黄的头发闪着黑漆般的光泽,完全是个大姑娘了。陈光宗跟她孤男寡女同住在一所气派的大房子里,虽然还有一个陈泰元老婆,仍显得过于空寂,也免不了惹起一些闲言,村人们都在私下猜测,陈光宗和阿菊到底何时正式圆房?
阿菊的父亲经常带着阿菊的弟妹来看望阿菊,来了就要在陈光宗家住上两天,这对于消除闲言非但无益,反而火上浇油。再没有比阿菊的父亲更希望阿菊和陈光宗尽快成亲的人了,成亲之后,他就获得了岳丈的名份,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这个天天有好饭好菜吃的富有女婿家长住下去了。他来看望女儿的主要目的也就是借机饱餐一顿大鱼大肉,并暗催阿菊尽快跟陈光宗圆房。
他见了陈光宗,总是一副胁肩谄笑的恭维态度,同时吞吞吐吐地把心里的愿望说得相当直白露骨,令陈光宗很不自在。在天官堂人面前,他也完全是一副丈人来到女婿家的姿态。阿菊看不惯他,多次在私下数落他,甚至疾言厉色地数落。他从不生气,总是低声下气地恭聆,脸上挂着讨好的媚笑。这个女儿在不远的将来就要成为财主太太,即使当众打他耳光,他也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但女儿数落过后,他见了陈光宗依然是胁肩谄笑,依然是露骨直白,在村人面前也依然是丈人姿态。
陈泰元老婆也多次催陈光宗尽快跟阿菊成亲。几年战乱,江南人口锐减,年轻女子流失尤多;尤其在长毛覆灭前夕,空前的饥荒,逼得人们疯狂地卖女儿换粮救命,年轻女子一船接一船哭声震天地被人贩子们运走,如同运毛笋、活猪一般。那时一个年青女子的价格,还不及一头成猪价格的四分之一。于是战乱平定之后,江南大地上便很少见到妙龄少女的婀娜身影了,年轻男子娶妻成了一大难题。陈泰元老婆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天官堂及邻近村子,加上自家各门亲戚的村子,达到婚娶年龄的女子,竟扳不满两只手的手指。模样周正,贤惠伶俐如阿菊的,绝无仅有。任何人都觉得,陈光宗和阿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陈光宗没有理由不娶阿菊。可是陈光宗铁定了心要做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他决定以行动杜绝闲言碎语,堵住嗣母和阿菊父亲的嘴,他的行动就是尽快娶妻。
对于陈光宗这样的有钱人来说,娶妻倒也不难。陈光宗没有找媒人,直接找人贩子。这两年,从江北贩妇女来江南卖的人贩子越来越活跃。很快,陈光宗就从一个人贩子那里,花百多两银子买到了一个相当漂亮的江北姑娘。
清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2月5日~1868年1月24日)
春
三月,阿菊出嫁。
陈光宗买妻,令陈泰元老婆非常失望,让侄女成为儿媳妇的希望破灭了,她也为侄女和自己的未来发愁。
陈泰元老婆很快发现,这个江北女人相当有心计,也十分小气,她进家门不到两个月,就把家里的事务全部抓到手里。她将放米囤的房间上了锁,家里油盐酱醋也全部锁进柜子,钥匙挂在她身上,阿菊和陈泰元老婆做饭时要用油盐酱醋米,得向她申领。陈光宗在家时,她对陈泰元老婆和阿菊客客气气,陈光宗一出去,她就换了面孔,把阿菊和陈泰元老婆当佣人指使;有时陈光宗去邻乡有事,不在家吃饭,阿菊和陈泰元老婆就休想吃饱。
陈光宗结婚后,阿菊的父亲只来吃过一顿饭,觉得陈光宗妻子的面孔实在不容易看,再也不敢来了。村上人渐渐看出苗头,风言风语传到陈光宗的耳中。陈光宗着实打骂过几次妻子,但她丝毫没有改变。今年她怀了孕,陈光宗不敢再打骂她,她就变本加厉了。陈光宗无奈,只得赶紧给阿菊物色婆家。
阿菊的人材有口皆碑,这又是个女性奇缺的时代,口风一放出去,来求婚的人踏平了陈光宗家的门槛。一开始,陈光宗定的标准是富裕的乡绅人家。但是,这一类人家,女人再紧俏他们也不愁娶不到,因此非常固执;人品好还不算,还要看门第,特别是,还必须有一双优美的小脚,越小越好!但是阿菊是一双半大脚。小时候裹过一阵,她母亲裹脚手段不好,裹得也不怎么尽心,逃来天官堂后,就彻底放开了。这双脚成了阿菊进入乡绅人家的巨大障碍。
碰壁了无数次之后,陈光宗只得退而求其次,他对阿菊说:“寻个规规矩矩的种田人家小官人也弗错,高门大户咯人家,看弗起我们咯出身,萝卜弗当小菜,倒弗如小户人家,当你一个宝。你覅担心受穷,我会给你很多嫁妆,让你一辈子弗愁吃穿!”
陈光宗很快为阿菊选定了夫婿,黄仁法的二儿子黄荣富。黄仁法的两个儿子都是十分忠厚肯苦的种田好手,大儿子金富已经结婚,老婆是童养媳;小儿子荣富二十一岁,因为穷,还未说上亲事,陈光宗对他的为人了如指掌。陈光宗认为,把阿菊嫁在本村,自己也便于照应。黄仁法家原先没有田,靠租种别人的田过日子,仗着这场战乱才继承到一位堂兄弟家三亩水田。能娶到阿菊这样标致的姑娘,又能和富有的陈光宗攀上亲,阿菊的脚就是再大上几寸,黄荣富家照样喜出望外。
阿菊十分风光地出嫁了。她坐的是大红花轿。一般说来,只有乡绅大户人家的女儿出嫁才坐大红花轿,家境平常人家的女儿出嫁只坐青布小轿,而更多的女人从小就被送给人家做童养媳,结婚的时候根本坐不上任何轿子。两种轿子表明了新娘子身价的不同,租金也不同。大红花轿的租金要三两银子,青布小轿的租金只要一两。使用大红花轿不仅租金高,与之相配套的排场也大,青布小轿只要请两管唢呐来响一响就可以了,大红花轿却非得配上八音班和六盏宫灯,每一盏宫灯,都须由一个男童来提。
花轿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排场原则上是由男方出钱租雇(多半是在女方的要求之下),表明男方对新娘子的尊重,所以,坐着大红花轿进夫家门的女人,在此后的一生中都十分骄傲,在村人眼中,她的地位也不同一般。用大红花轿迎娶阿菊是陈光宗提出的要求,陈光宗知道黄仁法家用不起大红花轿,为了让阿菊嫁得荣荣耀耀,他事先暗暗把租花轿宫灯和请八音班的钱送到黄仁法家。
与大红花轿相配的,还有一份丰厚得令人们津津乐道许多年的嫁妆。小至碗筷脚炉,大至磨盘桌椅农具,大凡居家过日子所需的大小器物,无不毕具;而最令人艳羡不已的,还有十亩妆奁田。出嫁以田陪嫁,数字且达十亩之多,且都是高产的优等粮田,这只有大富之家极蒙父母钟爱的女儿出嫁时才会有这事,而陈光宗与阿菊连亲兄妹都不是!
陈光宗用他的实际行动向人们证明,他是讲义气的人。当初救阿菊完全是出于义气,不是为了女色,村人当初的猜测是错的!这个意愿如今圆满实现了,而且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结果。人们把这件事当作一段古今罕有的佳话,乐此不疲地到处传讲,同时羡慕地慨叹黄仁法家交了好运。最后,连陵南知县也听说了陈光宗的事迹,派人调查属实之后,当即拈起狼毫,写下了“高义可风”四个奇古朴茂的大字,命人制成牌匾,派公人敲锣打鼓的送到陈光宗家,高高地挂到墙门的门楣之上。人们都说,这番荣耀,足抵得上考中一个举人了!
战乱平息的时候,到处都是杂草没胫的荒芜良田,有人开始开垦荒田,但只是少数人。垦荒是非常辛苦的工作,劳动强度之大,令人望而生畏,大家的担心是,自己费心费力将荒田垦成了良田,万一田主突然冒了出来,自己的劳动成果顷刻就化为乌有。因而必须是确知田的主人已经全家死绝,其近亲族人才会来把田抢占为己有,着手开垦。正因如此,长毛覆亡两三年了,多数的粮田依然是荒草丛生。
不过,长毛之乱毕竟已平息两三年了,逃难在外的人,能返乡的,已差不多都返了乡。随着逃难在外的人们的逐渐返乡,很多客死异乡的人的死讯也被他们带回。于是,今年春天渐渐兴起一股垦荒潮。天官堂除了黄阿富黄阿全兄弟和黄传祥黄卢氏等极少数人家之外,其他人家多多少少都接收到了已死亡亲属或族人的田产。但是无人开垦的土地依然极多,有的荒地,是想去开垦的人无法确定其主人是否还活着,不敢贸然开垦,还有的荒地,是主人一时雇不到人手来垦种。
去年,朝廷谕令各省招垦荒田,江南各州县纷纷设立劝农局、招垦局、开垦局等机构,负责招垦事宜,于是,古陵地区开始出现了外来移民。本地人对外来移民本能地排斥,不许他们入村,移民们只能在野外搭草棚而居。外来移民都喜欢选择大片空旷无人烟的地方聚居垦荒,齐梁一带,村庄稠密,移民就来得少,去年只来了两家湖北人,在齐梁街上开小吃店。
去年秋天,在齐梁乡与太平乡之间的刘公桥来了一家安徽人。有四十余户人家的刘公桥村,在战乱后期长毛与团练的拉锯战中被长毛夷为平地,这里方圆数里见不到一户人家,这一家安徽人在刘公桥村的废墟上搭起草棚安顿下来,就开始垦荒。父子几个,每天天不亮起来,干到天黑透收工。到今年初春,垦出了好几十亩地。这时,附近村庄的人忽然找上门来,硬说安徽人开垦的土地是他们的,并声称他们手里有地契为证。这家安徽人无可奈何,只得大哭一场,放弃数个月来的劳动成果,迁往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