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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26 08:50:27      字数:4442

  秋,逃亡江北的周浩坤一家回乡。
  周浩坤家在江北失去了三人:周浩坤的大老婆吴氏、小儿子周德荣、周德生的大儿子周金林。至此,天官堂逃难在外而未客死异乡者全部回乡。
  战乱之前,天官堂全村六十三户,三百余口人。战乱之后的天官堂,只剩下二十六户,一百余人。
  九月,黄传祥的小儿子黄立业暴病而死,天官堂人拍手称快。黄纪林说:“烟火煞就是介样,他咯命若镇得住,就杀灭我们一千家,发他一家。他若镇弗住,就反而杀掉他自家。现在房子造起来才半年,就扳落一个儿子,多半是杀他自家咧!”
  村人的议论渐渐传到黄传祥耳朵里,黄传祥满腹委屈地对黄卢氏说:“介个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弗是屎也是屎,我浑身生满了嘴啊说弗清了喴!上梁咯时辰么,是瞎子看咯日,瞎子给我择哪个吉时,我就哪个吉时,嗲个烟火煞,我出了世啊朆听说过喴!”
  是年,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李鸿章向朝廷奏请减江南被难州县田赋,获准。奉派减定各则:每亩无闰额,征米豆原科三斗二升粮田减一斗七勺,三斗二升优减最为瘠薄田八升二合六勺,三斗二升优减瘠薄稍次田八升六合六勺,三斗二升优减瘠薄再次田九升三合五勺;原科二斗五升粮田减九升九合八勺,二斗五升优减最为瘠薄田八升一合八勺,二斗五升优减瘠薄再次田九升二合七勺;原科二斗三升粮田减九升七合一勺,二斗三升优减最为瘠薄田七升九合六勺,二斗三升优减瘠薄再次田九升二勺;原科一斗九升粮田减八升四合八勺,一斗九升优减最为瘠薄田六升九合五勺,一斗九升优减瘠薄稍次田七升二合九勺,一斗九升优减瘠薄再次田七升八合八勺;原科一斗八升粮地减八升三合;原科一斗六升粮地减七升二合六勺;原科一斗五升粮地减六升九合六勺;原科一斗粮地减五升一勺;原科九升粮地减四升六合四勺;原科八升粮地减四升一合三勺;原科五升二合粮地减二升六合八勺;原科五升粮地减二升五合八勺;原科三升粮荡减一升五合五勺。
  
  清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2月15日~1867年2月4日)
  
  春
  
  以前每年的春节期间,乞丐和唱春佬极多。如今兵灾之后,江南千疮百孔,乞丐和唱春佬几乎绝迹。今年的新年头上,天官堂村上竟然来了个唱春佬。金牛镇人,长毛之前到天官堂一带来唱春过很多次,天官堂很多人认识他。这个唱春佬除了唱:“脚踏哩咯金阶步步哩咯高,贵府哩咯门庭吉星哩咯照。”之类老调,还会唱几十种十二月花名,如《孟姜女花名》、《赵五娘花名》、《方卿花名》、《虫豸花名》、《螳螂招亲花名》等等等等。今年他竟唱了新编(不知何人所编)出来的《长毛花名》:
  “正月梅花初立春,广东人造反起祸根。
  招兵买马洪秀全,起尽计谋杨秀清。
  二月杏花暖洋洋,吩咐弟兄立两旁,
  众位兄弟出力打江山,打平天下封你做王!
  三月桃花杨柳青,长毛造反汉口镇。
  小小汉口都失落,芜湖九江吓落魂。
  四月蔷薇来咯香,失落芜湖共九江。
  芜湖九江都失落,单剩南京共两省。
  五月石榴树上生,长毛造反到南京。
  南京总督吓落魂,私通外国广东人。
  六月荷花满池塘,失落扬州共镇江。
  扬州镇江都失落,一路往西到丹阳。
  七月凤仙根上生,失落南京一座城。
  向大人用了千般计,要到京都去提兵。
  八月桂花香阵阵,京兵提到南京城。
  秣陵关上开三炮,长毛死落呒道陈。
  九月菊花盆里生,黄老虎提兵打江阴。
  昆山常熟都失落,外国人正打上海城。
  十月芙蓉映小春,江浙两省受难星。
  杀人放火拿银子,大哭小喊闹盈盈。
  十一月里来是金簦,长毛逃出潼关城。
  曾国藩提兵来追赶,守住潼关来扎营。
  十二月蜡梅唱完成,同治皇帝坐龙廷。
  曾国藩立刻封千岁,各府各县尽太平。”
  唱春佬唱到周锡坤家门口,周锡坤说:“多年弗见你咧喴,你介几年都在哪里?”唱春佬说:“逃江北了。”周锡坤说:“还是你们好,会编会唱,到哪里全有饭吃。”唱春佬说:“介倒是咯,我们一只春锣两斤重,那是大明朝咯南京共北京;一块敲板一尺三,那是大明朝咯一十三省。所以我们唱春佬,凭着这春锣和敲板,走遍天下一十三省全有饭吃。跑得勤,一年收入弗输给一个泥水木匠老师傅!”周锡坤跟他说得高兴,当时也到了吃饭的时候,就留唱春佬在家吃饭,吃过饭,唱春佬走时,周锡坤的大儿子成了他新收的徒弟,跟着他走了。
  三四月间,陈光宗造楼房。
  从前年开始,逃难在外的人就陆续回乡,那些人中的富户乡绅,带出去的钱财大多已经花光,留在家乡的房子和家什大多已被烧掉或抢光偷光,埋藏在家的钱财也大多被长毛或村人挖掘走了,要开始新的生活,只能抛卖田产。这是有钱的人买田置产百年难遇的良机。陈光宗剥毛皮剥到的财宝这时派上了用场,先是买了周浩坤家四十多亩田,后来又陆陆续续买了本乡或邻乡一些士绅富户数十亩田,到今年,他拥有的田产已达到一百几十亩,这个数目,他的父辈祖辈在醉梦里都不敢想。
  战乱之后的天官堂,跟别的村镇一样,也在大兴土木。终于,陈光宗也行动了。年少气盛一日暴富的陈光宗,与那种历经数十载胼手胝足节衣缩食铢积寸累而成的富户是截然不同的作风。那些富户永远认为房屋是耗财之物,要花很多钱造,造起来之后又得花钱缮修护理;房子造得漂亮了,家具摆设也得相应地考究;家具摆设考究了,住在这房子里的人穿戴吃喝也得相应提高档次……于是,便应了那句老话:一双象牙筷配穷了一个人家。而住在舒适的房子里,皮肉就会被娇惯得懒散,贪图享乐,这就离败家失业不远了。所以,他们有了钱,永远是买田,买田,买田(齐梁人称为“得田”)!田是能够不断地生财的聚宝盆。
  这类人大多已经腰缠万贯,但全家的众多人口往往还挤在一两间祖上传下来的破旧老屋之中,一定要等他们弃世之后,其子孙才开始营建与其财富和身份相匹配的华屋美宅,其中很多人因为以前被父母管住,压抑过度,父母死后猛烈反弹,在享乐的高速道上一发而不可收拾,真的就成了败家子。
  陈光宗已经一举创下了无数人望尘莫及的傲人家业,陈泰元留给他的那间窄小低矮旧屋以及他自家的那间更窄小更低矮的旧屋既配不上他现在的身份,也不利于收贮财物。他从小就对周浩坤家的高墙华屋企羡不已,如今财宝在握,当然要一酬大愿。长毛之后的天官堂,有的是廉价的空屋和空地基,陈光宗轻而易举地在后村的南头以极低廉的价钱买下了一大块地皮。不到两个月,两间三进两侧厢的新屋已屹立在新地基上,其中第三进是两间带阳台的楼房;除了库房以外的所有平房楼房,屋内一律板壁地砖,椽子上铺了用石灰水刷白了的网砖,柱梁椽和木板墙壁全部用桐油刷得金亮。房屋左右还有足可造两三间屋的空地,他在房屋外面筑起坚固的青砖围墙,将那些空地也围在围墙之内,以备将来子孙多了扩建房子。在围墙大门处修了一个很气派的墙门(北方所谓门楼),俨然富绅大户的派头了。
  新屋上梁那天,陈光宗设宴请客,陈家头陈氏的族长和分长都来贺喜。分长一来,就大笑说:“光宗,今日丁荣日,是大好日啊,你家要大兴旺啊!”族长笑骂道:“婊蛋头,丁荣嘞哈荣,还是长毛辰光啊?丁卯!”分长笑道:“噢,丁卯,丁卯,唉,几年丁荣癸开喊下来,一歇辰光啊转弗过弯来咯咧!”一位木匠师傅笑道:“我家老子也是,现在还满口丁荣癸开,改弗过来咯咧。哪为?长毛辰光,我家朆买天历,家里藏了一本万年历,我家老子问隔壁人家借了天历,拿长毛改落咯字一个一个全注在万年历上,他天天要翻翻万年历咯,一翻,今日乙丑,喔唷,弗好叫乙丑,要叫乙好;今日辛亥,喔唷,弗好叫辛亥,要叫辛开,哈哈……给长毛听见,晓得你私藏妖历,弗得了咯事体啊!所以当心得弗得了,几年下来,养成了习惯,只要看见那些卯啊丑啊,就自然而然说成开咧好咧。”
  来帮忙衬匠的黄和尚说:“光宗,等歇你去买锅子倒便宜咧。”陈氏族长问:“哪为咹?”黄和尚说:“古陵西门外开了一爿鼎元泰冶坊,现在街上店里卖咯锅子井罐犁头全从古陵进货,弗再去无锡进咧,古陵进货便宜,这里卖得也就便宜,志封今日买了一只老斗十二,比原来便宜两百多文嘚!”陈氏分长说:“喔,便宜介许多啊?婊将,无锡货价钱哪为介辣霍?”陈氏族长说:“无锡咯锅子哪为贵?你们晓得哪为?”众人说:“哪为?”陈氏族长说:“因为无锡只有一家姓王佬家咯人可以开冶坊,其他人家弗许开咯,他姓王佬是特许专利。”分长说:“还有特许专利介个名头哒?我倒还是头一回听见。”族长说:“嗯,特许专利喴!是哪哼咯来头呢?据说还是顺治康熙头里咯事体,当时无锡本来有两家人家开冶坊,一家王姓,一家旁姓,两家争地盘,王姓就提出,我们烧滚一锅油,拿一只铁榔头放在滚油锅里,嗲人能赤手空拳从油锅里捞出铁榔头,嗲人就世世代代独占介个行业!王姓作坊里有一个老雇工,年纪很大了,已经做弗动生活咧,一直靠主人养着,想要报答主人,就拚着性命代他主人到油锅里去捞榔头。等到那个榔头捞出来,他手臂上咯肉啊全熟了,一只手臂马上就脱落下来,人当时就痛煞了!另一家冶坊看到介种形景,还有嗲人敢出来捞榔头?只好拿地盘让给姓王佬,姓王佬随手就到北京部里去立案,部里就允许他家世代专利特许,所以就是介来头!现在王家的子孙分房已分了几十家咧,你阿看见?全是吃咯冶坊饭,一百年咧,呒没旁姓人好去开冶坊咯。据说他们过年祭祖时,也都祭那个老雇工咯,年年做羹饭给他吃咯。”众人一齐说:“是要做羹饭给他吃咯咧喴,换了我么也要做给他吃咯喴!”
  陈氏族长又说:“无锡还有红果行,也是部里特许专利咯。你们去看喏,全无锡只有天桥有一爿红果行,也有一百多年咧,一直是那家人家在开,别人弗能开咯,也是争来咯。介红果行咯祖上是山东人,跟另一家红果行——也是山东人开咯——争地盘,拿一个山东人烙煎饼咯大铁煎盘,底下烧了炭,烧得通通红,说,嗲人敢盘腿坐在上头,还要弗喊痛,地盘就归嗲人。另一家红果行弗敢上去坐,这一家咯祖上坐上去了!他一坐上去么,腿上屁股上咯肉啊全吱吱吱吱叫嘚,青烟直冒啊!等到他站起来,屁股上咯肉、两条腿上咯肉,全部焦烂,熟了,还未回到家么,人就断了气!从此独行生意世世代代归他家!”
  陈氏族长不修边幅,早晨起来常常连脸都不洗,终年拖一双又黑又亮的鞋皮头,新鞋一上脚,鞋后帮就立即被他踩平,成了拖鞋。家贫,不事生产,因是族长,掌管着祠堂的公产,一家大小的衣食尚能勉强;嗜酒,一个酒葫芦从不离身,天天要上街坐茶馆,喝酒,听的故事多。
  战乱之后的天官堂,有的人家从后村搬到了中村或前村,有的人家从村东搬到了村西,但天官堂人家的整体分布格局未变。现在,全村大致上仍然分为前村、中村、后村三排,前村九家,自东至西分别为:黄纪林家、黄纪文家、黄阿富家、黄阿全家、黄巧生家、陈阿全(陈和尚大儿子)家、黄显恪家、黄福炳家、黄大三(黄阿祥之子)家;中村九家,自东至西分别为:周浩坤家、黄传祥家、黄卢氏家、黄洪根家、黄阿平家、黄仁法家、黄和尚家、黄寿根(黄阿平的大儿子)家、周锡坤家;后村八家,自南至北(后村房屋皆坐西朝东)分别为:陈光宗家、陈阿二(陈和尚的二儿子)家、黄汉大家、黄锡生家、黄寿生家、周德金家、周德祥家、黄志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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