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过年稳糖果、11.排队舂元宵
作品名称:老家烔炀河 作者:天高云淡天 发布时间:2016-09-28 12:12:31 字数:4089
10.过年稳糖果
岳父一家是山东人,特别喜欢吃我老家烔炀河的糕点糖果。这次元旦回老家,老伴又让我给买了十来斤花生酥。我也时常拈几块尝一尝,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儿时过年稳糖果的情景。
那时候,过年是每家每户的大事。一年忙到头,就图个过年期间好好歇歇,好好串串,好好吃吃,好好玩玩。所以一进入腊月,家家户户就开始忙起来。因为糖果是农业经济时期家庭可以自给自足的主要休闲食品,所以稳糖果自然是大家忙碌的很重要的事情。我家兄弟姐妹四个,农村亲戚也多,春节期间家里人来人往频繁,所以每年都要稳很多糖果,主体是米花糖,然后是炒米糖,也有花生糖、芝麻糖,还有少量的花生酥,大大小小的铁桶瓷罐要装满七八个,一直能吃到阳春三月。
我家当时是个半工半农家庭,父亲在单位上班,母亲在生产队务农。在短缺经济时代,这样的家庭结构是一个互补的模式,日子比较好过,在烔炀镇上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阶层。镇东面的叶家山上有生产队分给我家的一块自留地,主要轮种棉花小麦山芋,田垄地头还间种些芝麻花生黄豆。生产队每到收获季节都要分许多粮食,我们把分的稻子送到米厂一加工就成了大米。所以,每年午收、夏收和秋收过后,家里不大的天井院内和大门外面,就晒满了芝麻花生糯米饭等各种稳糖果的原料。
稳糖果需要很多原料。有些原料家庭可以提供,有些原料家庭难以提供。我家一般都准备花生、芝麻和爆米花、炒米,主要对应制作米花糖、炒米糖、芝麻糖和花生糖、花生酥这几个品种。这其中炒米的准备稍有些难度,需要把糯米先煮熟,再晒干,关键是要把粘在一起的米饭在晒干的过程中变成互不粘连的米粒。
我记得小时候经常被要求做这件事,站在铺满米饭的簸箕前,将那些将干未干的小饭团一个一个地揉碎,把米粒一粒一粒地分开,直到晒干为止。如果时间和节点把握不好,没能在将干未干之时将米粒掰开,那么饭团就晒成了铁团,也就不能成为稳糖果的原料了。
稳糖果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用糖稀把米粒或者芝麻或者花生稳在一起,再切成小块块或者小片片,然后就OK了。但是,这个糖稀的熬和糖果的稳的过程还是很复杂、很技术的,非能工巧匠不能为之。所以镇上有专门熬糖稀稳糖果的糖坊,有专门从事熬糖稀稳糖果的大师傅。记忆中烔炀河原来有好多糕饼坊、糖坊,都能稳糖果,我幼年时还经常到我伯父所在的糕饼坊里玩耍来着。后来到我少年时能够为家里做点事的时候,镇上好像就只剩下一个稳糖果的糖坊了。
有一次母亲让我到糖坊稳糖果,我挑着装满爆米花、炒米、芝麻、花生的稻箩,来到唯一的一家糖坊排队。一直排到下晚,终于轮到了我,有专门称重的师傅把我的原料分别过称,计算出我需要稳几斤米花糖几斤炒米糖,以及芝麻花生糖多少多少等等,开票记账(家里大人以后来付账)后,收货的师傅将我的原料交给稳糖果的师傅,下面我就站在一边等着看他们稳我家的糖果了。
这家糖坊在镇南街口往南头挑去的南街上。这条小街东西走向,通过烔河上的木挑桥(南头挑)连接南街和东乡,长不足五十米,青石板路面,地面从西到东逐渐低于两边的房屋,最低处落差有一米多。糖坊在小街中间的南面,要上好几级青石台阶才能进到糖坊里面。有个小学同学叫查日忠,他的家就在糖坊隔壁。糖坊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锅灶,形状跟我们家的差不多,但要大的多,而且并排安着五六口大锅,还有蒸笼闷桶锅,有的锅上面还吊着布袋子,我也搞不清楚当然也没想搞清楚那些个东西具体都是干啥用的。灶后有人烧火,有人拉风箱;灶上有人在熬糖稀,有人把我家的米花、炒米、芝麻、花生等分别依次倒进糖稀锅里搅拌。灶台左边与灶台平行的是一个大大的案板,只见稳糖师傅把搅拌好的糖稀米花等的混合物铲到案板上,固定在一个木制框框里,用一个大木辊子使劲将混合物碾压摊平,并不时前后左右移动木框不让糖稀跟案板粘连。压紧整平后,师傅将混合物翻转过来,再次碾压摊平。然后用一个大尺子样的木板条做模板,拿一把巨大的快刀将整版的混合物切成一个个与木板条等宽的长条,再将长条切成一块块的薄片,或者斜切成菱形块块。这个时候的糖果将冷未冷,将硬未硬,当然也就热而不烫,软而不粘了。至此,各种糖果一一稳好,我把它分别装在袋子里,放到稻箩中,喜滋滋地挑回家啦。
稳好的糖果总是被大人藏得严严实实,要到大年三十晚上守岁和大年初一早上开门才拿出来。通常是桌上摆几个小白瓷碟子,碟子里分别放着糖果、糕点、花生、瓜子,中间放一个泡好茶的大茶壶,或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或招待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这个模式一直要持续到正月十五过后。以后剩下的,大抵被我们这些孩子们今天偷抓一把、明天暗摸几个,渐渐蚕食掉了。
现在的人们讲究饮食结构和营养成分,糖果这种糖分很高的食物已经很少吃用。但是渗透在传统食品里的浓浓情意与深厚的文化,总是让人们恋恋不舍,时时追忆。
11.排队舂元宵
跟稳糖果、炸圆子一样,舂元宵面也是烔炀河人年前腊月必做的事情。家家户户舂的元宵面,从大年初一开始,一般都要吃到正月十五过去。不过怎么着也要在正月里把它吃完,不然气温一升起来,元宵面就发馊变酸不能要了。
我家每年都要舂几十斤元宵面。开始是我跟在母亲后面打杂,到十来岁能负重的时候,母亲就把舂元宵面的事情交给我们孩子们去做了。我家隔壁黄家是大户人家,有全套的舂元宵面的设施家什。碓窝子是纯青石的,上口一米见方,下口半米左右,方锥体的四个梯形面和上口沿面,都雕凿得棱角分明,刚劲有力。上口的中间,有一个四五十公分的石窝,二三十公分深,里面打磨得圆滑光亮,一次能放得下好几斤米去。
碓窝子旁边,一字排着大中小三个石碓嘴子,可供不同体力的人选择使用。碓嘴实际上就是一个长椭圆体的青石锤,中间石眼上安有长长的木柄。更重要的是,黄家还有一套不同规格的银丝筛箩,元宵面最后舂得细不细,口感好不好,关键就看这个筛箩子怎么样。黄家的碓窝子放在他家二进的大堂屋里,场地大,人又好客,所以东街口一带人家都到他家来舂元宵,年年都要排好长的队,排队的家什从碓窝子边上起,穿过天井和一进的过堂,一直要摆到大门外面,有时候要好几天才能轮上。
碓嘴碓窝是我们江北巢北人的说法,江南人大概叫打头和蒲臼,学名应该是石锤石臼,以石臼为主,舂捣的工具则既可以是石料也可以是木料,所以常常忽略不计。石臼是一个古老的稻米加工工具,我觉得它应该是新石器时代留传下来的,而且是在人类学会从植物果实中取食的过程之中产生,可谓源远流长。说文解字里对稻字造字本原意义的解释,就是先用石臼舂稻谷,再用手从石臼中抓起稻米扬到空中,让风把稻糠吹走,把米留下来。直到我初记事的时候,也就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还看到附近农村有人用石臼舂稻取米。不过那时候石臼在烔炀河街上,就已经只有舂糯米做元宵面的功用了。
舂元宵面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先是把糯米淘净浸泡透,再稍稍沥干,然后放到碓窝里,人双手举起碓嘴,连续不断地往碓窝里舂砸糯米,直到把米粒舂成米粉。这时候,就要把米粉搲起来,放到细筛箩里使劲筛摇,让合格的元宵面筛到大簸箕里,没筛下去的米粉粒再倒回碓窝继续舂,就这样反复舂筛,直到全部筛完为止。舂元宵面是个力气活,往往一窝糯米要舂数百锤才能上筛子筛。我那时候人小,通常一窝米要舂上千锤才行。抡碓嘴光使蛮劲也不行,必须弯腰撅屁股,必须碓嘴举过头顶,必须准确舂进碓窝中心,否则砸到窝凼边沿,就把碓窝砸坏了。还要掌握节奏,均匀用力,要不然你再大的力气,支撑不了一会就会败下阵来。筛细筛箩也是个技术活,要一只手端平摇匀,一只手轻轻用力碰触筛箩,以保障既要把细面筛下来,又不会把过不了筛孔的米粉泼出来。这样几十斤糯米舂下来,大半天甚至一天时间就过去了,人也累得精疲力竭,几天缓不过劲来。
舂好的元宵面,要用透气的簸箕,摊开来盛放,簸箕上面再用牛皮纸或者报纸遮盖起来,放在通风透气,鸡鼠猫狗碰不着的地方。天气晴好的时候,要把簸箕搬出来,放到天井院内的阳光下晒晒,还要经常不断地翻翻,把潮湿之气都蒸发掉。我们家每年都要用好几个圆簸箕摊放元宵面,大的簸箕有吃饭桌子台面那么大,小的跟家里的米缸口差不多。记得我们家堂屋里放着两张大凉床子,一个是全竹子的,一个是木头做的框子,中间镶铺细竹条子,凉床上放着元宵面、鸡鱼肉蛋、炸好的各种圆子以及烧好的菜,几乎所有需要提前准备的年货,都放在这两个凉床上下,既符合透气通风的环境要求,又具有提取食用的快捷便利。
印象当中,平时是没有元宵可吃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元宵吃,而且能吃一个正月。也许是那时候可吃的东西少,所以很喜欢吃元宵。记得当时有几种做法和吃法。
一种是大元宵,一个元宵有洋鸡蛋那么大,就像是包包子一样,把红糖包到元宵里面,下锅煮熟以后,连汤带元宵捞到大白碗里,一碗盛四个或者六个,看着淡淡的元宵汤和白白的大元宵,心里立马就喜滋滋的了。用筷子夹起一个大元宵,一口咬下去,热腾腾的红糖馅流满嘴角,香喷喷的元宵面滑入口腔里,再就一口清丝丝的元宵汤,大冬天里脸上都能淌出快活的汗水。
一种是小元宵,捏一小团和好的元宵面,在手心里搓圆,跟鸽子蛋一样大小,铺满一篾筛,放在一边。把柴火灶烧起来,往铁锅里倒少许菜籽油,冒烟的时候放一把小青菜,快速翻炒几下,兑水烧开,下元宵。锅台上放着几个白瓷碗,碗底是葱花猪油和酱油,舀一小勺滚开的元宵汤,嗞啦啦地冲进碗里,然后捞元宵青菜装碗。你再看看白瓷碗里,绿绿的菜叶,青青的葱丝,紫紫的油花,白白的小元宵忽隐忽现,各种香味扑鼻而来。咪一口汤,香得直甩脑袋,搛一个小汤圆,牙齿还没咬着,就滋溜一下滑到肚子里了。还有一种,就是不管大元宵小元宵,只要是头一顿没吃完的,第二天往油锅里一煎一炕,焦焦黄黄的,又香又甜,外脆内粘,端上桌后,在小碟子里蘸点糖,那吃起来,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后来,工业化像风卷残云一样,横扫传统手工业,可怜的碓窝被翻转过来,成为墙角的一个石块,而倒霉的碓嘴早已不知所终。商场里出售的所有机械化生产的元宵汤圆,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材质,你都无法辨别出味道的不同来,只有儿时的记忆,时不时地冒出来,扰的人们不得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