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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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崇英走回城里时，天气就开始阴沉沉的，宛若日坠西山，其实太阳落山还早。
　　袁崇英到家就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似曾相识，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马见袁崇英进屋来，告诉她庄玉镯回来了，叫她叫庄大姐。
　　袁崇英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只见她油亮的头发剪成典型的大嫂子队长发型，穿着蓝色裤子，红碎花褂子，特精神。就是脸上的皱纹很多。她想起来多年以前被三叔亲手杀死的庄玉镯，眼前的这个庄玉镯和那个死去的庄玉镯一旦联系起来，袁崇英发现她们眉目里还真的有点相像。
　　眼前的庄玉镯盯着袁崇英相了一阵，表情有些诧异，她喃喃自语：“怎么和他那么像？”袁崇英就追着问谁？庄玉镯说：“袁三旺”。袁崇英就说袁三旺是她三叔。庄玉镯就问：“他死了吗？”袁崇英老实地回答：“见他时还活着，多年不来往，现在不知道还活不活。“
　　袁崇英确定眼前的这个庄玉镯就是被三叔杀掉的庄玉镯。不过，她很难把那个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庄玉镯，和眼前这个端庄大方俊俏的庄玉镯重合起来。
　　袁崇英就问庄玉镯当年的事。庄玉镯像讲别人的故事，说了当年的大概。
　　当年她中了刀，流了许多血，等人群散去，她一直死死用手捂着伤口；后来天下起雨，她在雨里不能动，昏死过去。疼醒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谷子秸秆盖着，泡在水里，不能动，她就继续当死人。夜里悄悄过队伍，她就被队伍带到部队，当了卫生员。
　　经组织介绍和老马结了婚。不久，老马南下，她留在原地。后来传来消息说老马阵亡了，她还收到了老马的遗物，一块带血的银元和一封家信。抗美援朝她跟着志愿军上了朝鲜，回国后在一家医院工作。半年前遇到老马的一个部下，说老马是重伤员，和他曾住在一家医院。就四处打听，最终知道老马住在荣军医院，就坐车从东北过来了。
　　原来老马的部队当年在战场上吃了败仗，退到一个山坡前。一个负伤的战士叫大齐，还得了伤寒，直喊害冷。老马就把棉袄脱下来给他穿了。敌人悄悄摸上来，措手不及，死伤无数。就是那次惨败几乎全军覆没，老马的双腿和那只眼睛也是在那里被毁的。
　　庄玉镯回来了，袁崇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一个男人不可能承担两个女人的日子和幸福。袁崇英决定自己走，她和庄玉镯也没有竞争的资格。庄玉镯就紧紧攥着她的手，还落了泪。
　　袁崇英和老马办了离婚。她说要回三叔那里，庄玉镯非要把她送去不可。庄玉镯说回去祭奠一下老的，顺便看看那个一刀让她想了几十年的人。
　　两个女人一路说的不是老马，不是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不是昔日的恩恩怨怨，不是三叔的冷酷无情。女人只说女人的事。
　　一分血缘三分亲情，袁崇英放心地设想三叔会让她落脚。庄玉镯想象着见面后袁三旺他的表情。
　　三叔的眼神已经不太好，靠着自家墙根吸旱烟。两个女人走近了，他才一边咳嗽着，一手撑着地面，一手往墙角上磕磕烟袋，艰难地站起身来。他得肺结核已经很久。三叔已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干巴老头。
　　三个人进了屋。袁崇英看见小眼三婶躺在炕上，炕前一摊带着血丝的浓痰。庄玉镯往后退了几步，去躲闪三叔递过来的半黑碗水，袁崇英也没有接另一碗水。
　　庄玉镯说，我特地来感谢你当年的一刀！不是你的一刀，我的命运是什么？
　　三叔说，你是得谢谢我！我是杀过人的人，你知道一刀正好捅在要害处是怎样的？当年谁不想弄死你！本来要沉塘的，我说杀人才过瘾，才改为用刀。
　　提起当年的恩恩怨怨，庄玉镯的眼里有些红丝。但是她还是笑着打了招呼，露出那个小虎牙。说实在的，要是袁三旺现在活得红红火火，庄玉镯说什么也得闹一闹。现在的对手已经苟延残喘，值不得过招。她到父母的坟前烧了纸，又见了几个远房的本家，就返回城里找她的老马团圆去了。
　　袁崇英一直没有搁下她的包袱，她看看三叔家实在不方便住下来，就说特地回来看看，送了三件旧上衣给小眼三婶，给三叔留下五块钱，就起身出了门。
　　她决定去找亲娘。打断骨头连着筋，娘生的，娘养的，亲娘总会疼闺女。可是到了岳家庄，才知道娘早走了近十年。她到娘的坟头哭了个天昏地暗，直哭到坟边的乌鸦高叫着迁移到别处，直哭到日头落了山头，直哭到露水沾湿了头发。猛然间，接连三把泥土劈头盖脸向她打来，环视周边尽是坟场，不由毛骨悚然。她想起娘说过的，人在地下最烦气活着的人不停地哭着聒噪，听烦了会用土扬人。她不敢再哭，她的右手抖得更加厉害。她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在被青纱帐埋葬的夜色里。
　　走走停停。幸亏天上有一轮明月相伴。她一次次让自己假装的大胆，击退了无数的假想敌。天微微亮，她到了小溪旁，用溪水洗一把脸上的悲伤。想起爹不见娘不见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三十好几的人了，返乡倒像在他乡！她嚎哭不止。把早起拾粪的一位老头吓得粪筐子都没背就落荒而逃。他一定是以为遇到了不肯消散的冤鬼。
　　袁崇英照着溪水，用手做梳子，捋顺了凌乱的头发。她拾起自己的包袱，决定到小庄去找大姑。
　　大姑早已当了婆婆，但是说话仍然刻薄。她说：“你不是走投无路了，你想不起你还有姑！”大姑虽然目光说不上歹毒，但是绝无善意。袁崇英想起大姑当年把黄灿灿的小米饭分给小眼婶娘的儿子和自己儿子吃，把糊了的锅巴分给她和妹妹，心里对她就想诅咒。但是大姑毕竟还是亲人，要不也不会在这样落魄的时候给她一条出路。让她安身就是贵人。她叫着大姑抢着干活，大姑终于和颜悦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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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姑家除了大表哥已经结婚，还有两个表妹、两个表弟挤在家里。
　　尤其是二表妹，特凶，动辄就用白眼翻人。她本来已经说给城南关的魏家，一个亲戚保的媒，已经过了红。二表妹去走婆家的时候，吃饭时因为她婆婆递筷子动作慢了，她就用白眼珠子翻了婆婆，她还用手拿了个饺子放到口里。当晚住在婆婆家里，婆婆要和她通腿，她不干。临走时婆家给回了六个苹果，她让都没让都全捎着走了。种种迹象表明二表妹绝非是将来的贤妻良母。二表妹的婆家退了婚。
　　二表妹哭了一场，满肚子的怨恨逮着谁就朝谁发泄，白天也不出去挣工分。袁崇英来了，她就把攒着没处发送的火气喷到袁崇英头上。袁崇英也是见过世面的，对二表妹总能投其所好。在袁崇英把一身浅紫绸子衣服送给二表妹做了袄面和棉裤面，二表妹对袁崇英就由敌对变成了同盟。
　　姑父的肺气肿让他喘一口气比妇女难产都受罪。大姑称他是活死人。
　　大姑家不舍得买盐吃，就买五分钱一桶的腌制过咸鱼的盐卤吃。每天用卤水熬大白菜，也熬青萝卜。刚吃第一筷子，有一股腥味还觉得可口。再吃第二口，就开始反胃。天天吃这一口，袁崇英就出现了口干、胃痛、烧灼感，腹胀、腹泻，头晕，头痛，出皮疹等症状。大姑忙着找人给袁崇英挑疮。凡是挑疮者不是神汉就是巫婆兼职，都是有点想头的贪婪之人。大姑在破费了一些米面和蔬菜后，对袁崇英越来越有意见，说她小姐身子丫鬟命；说她把好日子扔给人家回来折腾人；说她好时候想不起自己有大姑，没地去了想起找大姑挤老窝了！絮絮叨叨就好比抱窝的母鸡，蛋翻鸡，鸡翻蛋，耳根子片刻不得清净。还是二表妹杏仁眼几乎立起来，喝住大姑给她解了围。二表弟对袁崇英说：“表姐赶快出门子吧。挤在这里没好事。”
　　袁崇英出门子成了大姑家的重大事件。大姑央告媒婆保媒，袁崇英的眼眶子一下子没下来，年老的不找，残疾的不要，做填房不愿意，一圈下来一个也没成。气得万媒婆恨恨地说：“还以为自己是黄花大闺女等着上价！就是皇姑也得烂在家里。”这恶毒的话刺激了二表妹，她立起杏仁眼发起飙，把万媒婆骂得狗血喷头，灰溜溜地逃走了。
　　二表妹告诉袁崇英，她正和吴家老二偷偷来往，问她吴家老大怎么样？袁崇英大吃一惊。她犹犹豫豫要不要告诉大姑。权衡一阵得出结论：她不敢。
　　吴家是状元村的单门独户。吴老汉有七个儿子。他一辈子攒针掆脚的巴结了几亩地，刚刚到手半年就来了运动，他被划分成富农。几个儿子个个是不洗手就抓饭、随便站着就磁尿的茬子；个子又是武大郎的兄弟，家里没有女孩做换亲，七个儿子七个小矮人。幸亏七大姑八大姨一齐出动人马，周边村中搜了个遍，七个儿子排好队任意挑，首先集中解决了五六七的亲事。又把三四分别作了姑家亲姨家亲，最后剩下老大老二成了挑拣剩下的次坛子。吴老汉实在没有本事再张罗他们的婚事。老少三个光棍挤在一个草棚度光阴。
　　就是在穷的草屋四周漏风的吴家，二表妹和吴家老二珠胎暗结。她就一门心思向着吴家，就想把表姐说给未来的大伯哥吴老大。
　　袁崇英不敢做主。二表妹就去和大姑说有一户人家最适合表姐。大姑一拍大腿，马上去找万媒婆。万媒婆过去一说，成了，还轻松地挣了九个鸡蛋。
　　袁崇英经常过去帮着吴家干活，还给三个光棍做鞋。大姑跟不满意，找诉说来了家这么些日子，没给家里添一双鞋，几天的功夫，就给光棍们做全了鞋！闺女大了外向，没过门就这样扑弄也不害个死羞！
　　袁崇英受了大姑的挤兑，就跑到吴老大那里哭诉。吴家下决心造房子，在自留地里打墙盖屋，七大姑八大姨帮着抬着。几个月就在拔了没长全身量的萝卜地里盖了两间土坯房。
　　看看女大不中留，大姑让万媒婆去吴家，随便找了个就近的日子，小打小闹地让袁崇英过了门。三日看四日叫五日送的礼数全套免，大姑陪送了四个黑泥碗。
　　袁崇英和吴老大过起苦日子。二表妹的肚子开始冒尖。
　　大姑发现了二表妹的情况，五雷轰顶，立马发了泼。大姑率领两个表弟和三表妹到吴家的草棚，先是用屎尿泼了草门，把二表妹像掏鸟窝似得把二表妹掏出来，用绳子捆绑了押着回家，然后一边和吴家的几个媳妇对骂一阵。
　　大姑声嘶力竭发下毒誓，自己跟侄女永不来往！自己的闺女烂了垫猪栏也不甜欢吴家的穷神！她认定是袁崇英做的口袋装了她的女儿，才使吴家老二那个老实得锥子扎不出响屁的东西的了手。闺女老在家，祖坟旁边另踩老闺女林！要是吴家能得愿，除非老吴家祖宗八辈子全到齐跪在门口三个冬春！
　　老吴家三辈子祖宗也凑不齐。大姑就施了手段，硬生生把早已成型的男孩从二表妹的肚子里逼出来。不等二表妹身体完全复原，着人在小鱼庄找了一个带着三个男娃的鳏夫嫁了。吴家老二成家的梦幻破灭后，有些破罐子破摔，大病了一场，天天吵嚷着闯东北，苦于没有盘缠。三四两家弟妹苦劝。从小和那两个做弟妹的表妹妹在一起玩耍过，尤其是三弟妹，从他遭了挫折，一直不断地给他缝缝连连的。
　　袁崇英却害怕和吴老二单独相处。吴老二有事没事在她周围转悠的时候，她就挎着筐子到田野里挖苦菜。
　　苦菜开着黄黄的花。袁崇英一边薅着苦菜苗，一边回想从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