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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24 10:37:02 字数:4303
十月,陵南县奉李鸿章谕,发告示令业户减成收租,全熟照额减收五成。
因许多业户逃难在外,尚未回乡,为防止有人冒充业户收租,县里发给业户《收租易知由单》,业户必须持单向佃户收租。
由于很多逃难在外的大业户尚未回乡,他们的佃户就暂时不用交租,其他佃户看了眼热,就有抗租的意思。陵北有少数佃户还跟长毛时一样强硬,坚决不交租。业户告到县里,陵北知县立即就亲自带着衙役兵勇下乡,将抗租佃户抓起来严刑追比。
陵南的隰坂乡也有佃户拿出向长毛买的田凭给业户看,说田早已成了他的,没有交租的道理。又说,长毛在的这几年,他作为田主,交了不少捐税,这都是代业户交的;若要收他的租,向长毛交的那些捐税业户必须还给他。但现在不是长毛世界了,业户告到当地乡董那里,乡董当然是支持业户,佃户只得乖乖交租。
黄樟龄出去收租,他是功名在身的人,佃户不敢欺他,租子收得很顺利。黄卢氏出去收租,她的佃户都很客气,田租也是很顺利地收上来了。
今年是甲子年,又是乡试年。由于战乱,江南已错过了一科乡试,因此,南京一克复,曾国藩立即上书朝廷,建议开科。朝廷准奏。
乡试本来是在八月举行,但江南贡院已毁于战火,须得重新建造,因而朝廷破例允许今科江南乡试延期到十一月举行。
黄樟龄因为有孝在身(亲身父母死亡,得守孝三年,庶母死亡,守孝一年,黄显恪的妾是黄樟龄的庶母,死了才几个月),不能赴试,黄显恪只好独自赴试,黄樟龄放心不下,陪父亲去了南京,只是自己不进场。
十一月的江南已相当寒冷,但开考前几天,天气竟忽然和煦如春日,此时,江南贡院修造得焕然一新,江苏安徽两省士子,群集龙门之下,多年未见的太平景象重现了,人人都很激动。但开考前夕,忽然下了一场雪,气温骤降。士子们入场之后,须在考场里度过三天两夜,夜里在透风的考场里过夜,严寒砭骨。五十九岁的黄显恪,为这重现的太平景象所感动,为自己的壮志所激励,心里热呼呼的,竟不觉得多冷。出场后,其他士子都在南京等出榜,黄显恪走出考场就到客栈收拾行李,当天就和黄樟龄一起坐船回家。
黄樟龄问黄显恪考得如何,黄显恪豁达地说:“场中莫论文,尽人事罢咧!”但很快,他就把自己的试文默写出来,给黄樟龄看。父子俩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地吟哦评点起来。
黄显恪表面上对中式与否毫不挂怀,其实心里是觉得此番必中的,因为今年应试的士子比往科少得多(战乱中死掉了大量读书人),但录取名额却未减,录取比例就比往科高很多了,这是百年难遇的良机。黄显恪觉得,自己一生修德,在白首之年,上天送来了这么一个良机,这次理应有所斩获。到了发榜的那几天,黄显恪在家里明显坐立不安,一个人在书房中一会儿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坐下来喃喃自语。他一遍遍地回味着自己的试文,想到哪一句做得神完气足,便眼中发亮,点头微笑,想到哪一句火候稍欠,又皱眉叹气,自怨自艾。这几天里,他就天天这样受着煎熬,一会儿坐,一会儿走,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微笑,弄得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眼看着过了报录的日期,始终不闻报录的锣声响上村来,知道这一个举人又失之交臂了。伤心失意之下,考场中受的寒气也发动起来,顿时就病倒了。
几乎在黄显恪去南京参加乡试的同时,黄传祥一家回到了天官堂。
黄传祥带着一家大小逃到上海后,并未放弃回归家乡的努力,而陵南善后局也频频派人跟逃亡上海的伪乡官和从逆者们联系,逼他们回乡交待罪行,接受惩罚,其实无非是向他们勒索钱财。黄传祥做难民局总理和军帅这几年,外场面很好看,其实并未捞到多少钱,但陵南县硬要他捐一万五千两银子赎罪,黄传祥无论如何拿不出来。陵南县就向黄传祥下了最后通牒,到十月底不交银子,就移文上海县,叫上海县逮捕黄传祥然后移送回陵南县。黄传祥当然可以逃进租界去,上海有租界,上海人称之为“夷场上”,那都是洋人的地盘,清政府不能进去捉人的。但是夷场上不是好住的,那房租就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黄传祥手里虽然还有几个钱,但一家大小不知还要在外面漂多久,他可不敢搞高消费。
眼看期限临近,黄传祥就像热石头上的蚂蚁,急得火烧火燎,天天借酒浇愁。一天晚上,他又就着一包油炸蚕豆瓣吃闷酒,吃着吃着,那张包蚕豆瓣的破报纸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上面有一则新闻:无锡县有一个恶棍,谋夺其邻居的一块地基,两人打官司打到了无锡县衙。那恶棍纯是无理取闹,邻居却有祖传的地契,是非曲直本不难判断,难就难在那恶棍是入了洋教的,在无锡三里桥的洋教堂里正儿八经地受过洗。于是县衙升堂审这个案子时,三里桥洋教堂的法国神甫派他教堂里一个跑腿打杂的中国杂役送去一张字条,说那邻居侵害教民,要无锡县秉公而断,确保教民的利益。无锡知县得了法国神甫的字条,就像得了圣旨,立刻就判定地基属于那恶棍。邻居不服,向常州府上控。法国神甫的字条也跟着送到了常州府,常州府也就维持了原判。这件事虽引起当地民众极大的愤慨,但是民众怕那恶棍,更怕官府,只敢在背后议论纷纷,当了恶棍的面,屁也不敢放一个。
苦海中的黄传祥似乎看到了救星,忙把老婆和儿子儿媳叫来商量。没想到老婆和儿媳儿子竟一致反对入洋教。关于洋教,古陵农村有太多的传说。据说信了洋教,就不得再祭拜其他菩萨和神祗,连祖宗也不能拜。黄传祥说:“弗拜祖宗也无所谓!我们家咯祖宗,只帮着二房发财,从未帮过我们大房,现在我落难到介个地步,祖宗亡灵阿曾来救我?佛菩萨阿曾来救我?他们全弗来救我,我还拜他们发痴啊?”但是还有传说,一入洋教,洋鬼子神甫就会给你吃一粒丸药,一吃下去,眼睛慢慢变绿,从此六亲不认;同时肚子里就生出一个两三寸长的小洋鬼子来,若是那人反悔,不再信洋教了,肚里的小洋鬼子就会啃食他的心肝脏腑。即便不反悔,那小洋鬼子也须得人的精血供养着,日长世久,人就逐渐的黄瘦萎病了,起码要折掉十年阳寿。
这传说虽然荒诞得可笑,毕竟是好多代人口中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黄传祥不能无动于衷。好在上海洋人多,信洋教的人也多,洋教堂也多,黄传祥没费周折就弄清了事实。事实一弄清,老婆和儿子儿媳们也就不反对了。本来想就在上海入教,考虑到上海距天官堂三百里,一旦有急事,赴上海洋教堂求救太不方便,不如就到无锡去入教。于是一家大小先到无锡,在三里桥洋教堂受了洗,再从容回到天官堂。
黄传祥发现自家的房子没了,也不声张,一家人先在祠堂里住下。然后黄传祥去了三里桥,向洋神甫哭诉:因为入了洋教,家里房子被村人族人拆毁,家中财物也被洗劫一空。洋神甫一听,气愤不已,野蛮村民,如此欺负教民,那还了得!忙叫黄传祥速去陵南县控告,同时还给黄传祥二十块洋银安家。
陵南县正指望着狠敲黄传祥一记竹杠呢,没想到黄传祥却先上门来告状,还要求赔偿。正摸不着头脑,无锡洋神甫的纸条送来了。陵南知县只好硬咽下这口气,让齐梁乡公众筹钱,给黄传祥造房子,一应家什用具,也都给他置办齐全。
清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1月27日~1866年2月14日)
二月
黄显恪的妾和黄樟龄的妻子病逝后,黄显恪家中馈乏人,黄樟龄只得下厨作炊,做出来的饭菜,当然不易下咽。饭菜做不好也还罢了,衣服的浆洗缝补,却是书呆子黄樟龄无论如何胜任不了的。现在有了耿氏,黄显恪家的家务全被她包下了,饭菜可口了,祖孙三人的身上也齐整了。黄显恪父子对黄耿氏敬重得无以复加,决定为她申请旌表。申请一获朝廷批准,官府就会发下牌坊银,用以给节妇烈女建造贞节牌坊,节妇烈女就得以显声扬名,百世流芳。但是要申请旌表,就得接受县里胥吏的勒索,否则申请在县里就会被卡住,根本到不了礼部。一个节妇的旌表得以申请成功,通常要被胥吏们勒索去一百两银子(按:胥史的要价,视所领牌坊银而定,通常为所能领到的牌坊银的五倍左右。)因而,大量穷檐苦节的寒闺嫠妇,连贞节牌坊的梦都不敢做。黄显恪父子虽然现在也处于窘乡,为了不使黄耿氏的名节埋没无闻,再高的勒索他们也决心承受。
二月,黄显恪父子的申请刚刚递呈到县里,恰逢江南各县纷纷设立忠义局,规定:凡县里的殉难官绅、士庶、烈妇、贞女,由其子孙或邻里开报到局,由局查核汇册,呈送苏州忠义总局,再由苏州忠义总局申详督抚,然后由督抚向朝廷汇奏请旌。
黄显恪父子额手称庆,老天开眼,未受分文勒索,就轻而易举地为黄耿氏申请到了旌表。
后来,县里发下来二十两牌坊银子。黄耿氏在黄显恪家守节,已是黄显恪家的人,照理贞节牌坊应建在天官堂,但黄显恪父子感激黄耿氏的父母养育出了这么个好女儿,认为他们理应分享女儿的荣耀,硬是把贞节牌坊建在了耿氏娘家的村口。
三月
黄传祥的新居在原地基上落成,黄传祥办酒庆祝上梁。造这房子时,黄传祥把上梁的时辰定在卯时刚过的时刻。天官堂人都未在意,而且上梁的炮仗响过后,一个人都未去抢抛梁,故意冷落黄传祥。第二天,一个徐家头人问黄巧生:“昨日天刚亮时,阿是你们村上人家上梁放炮仗?”黄巧生说是吃洋教的黄传祥家上梁。徐家头人就急得瞪眼:“介个众牲太黑心咧喴!你们村上人哪为介呒用?就让他介样弄送啊?”黄巧生不明所以,经徐家头人解释后才知道,戌前卯后这两个时辰上梁,风水上称为“烟火煞”,据《宅经》上说,烟火煞的结果是“杀千户,富一户”。徐家头人说:“这狗日咯祸害咯不光是你们天官堂一村,全齐梁乡全要受他祸害咧。他是想让全乡的人家全变成绝户,让他一家独发!”黄巧生着急地问:“阿有办法破解呢?”徐家头人说:“破解咯办法是有,但要在他上梁咯辰光弄,一听到他上梁咯炮仗响,大家赶紧在门前堆些稻草烧,或者一边叫人敲家里咯铜盆,一边拿潦勺搅粪坑里咯垩壅(大粪)。这样破了戒,倒霉的就是他自家,害不着我们咧。现在事体啊过去咯咧,晓得介些也呒用咯咧!”
黄巧生将徐家头人的话告诉了天官堂人,天官堂顿时慌张起来,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但又无可奈何。村人都去向黄显恪父子诉说,黄显恪却不以为然,哂笑说:“毋须庸人自扰!我们天官堂祖上出过一个天官,靠咯是好风水,可是风光了十几年,就被皇帝错斩,哪为?天官祖上未曾积德。无盛德而坐享吉壤,载弗住!所以天官虽能发迹,仍不免被刑。司命者何?神明也!何谓神?聪明正直之谓神!人一生积善修德,也未必能致富贵大福,因为不知你前世是否有罪愆要赎。不修德,不行善,想靠损人来致福,痴人说梦耳!”黄樟龄冷笑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传祥虽有三子,照这样倒行逆驶下去,将来恐怕不免要作若敖氏之鬼呢!”
新屋落成后,黄传祥马上在门口贴了一张“公馆条”,上写“天主教民黄宅”。除了黄卢氏送去了一些贺礼外,天官堂无一人前去贺喜,黄传祥一家人已被全村人当成了异类怪物。黄传祥一家人也不跟村人来往,黄传祥的脸更黑,整天是一副恶狠狠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