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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23 12:14:59 字数:4152
五月中旬,黄卢氏回天官堂。
咸丰十年长毛即将到来时,黄显恪、周浩坤等乡绅纷纷外出逃难。当时人人都想逃难,但是又顾虑重重,外地若没有亲戚或熟人,人生地不熟,去了之后处处不便;人一走,家里的房子家什无人看守,难免毁于长毛或贼人之手,将来归家,如何生活?在外生活,样样要钱,费用极大;而且,因为逃难的人多了,船也不易雇到,当时船钱已涨到吓人,一只只能坐三四个人的小客船,也要四五十洋银才雇得动。当然,这一切难处,归根结蒂在于一个钱字。像周浩坤那样有足够的钱,什么都不怕;像黄卢氏这样的小富户,家里会有充裕的粮食,但一般不会有太多现钱,然而黄卢氏却是例外。她知道黄传祥谋夺她的家产,是不眠不休,处心积虑的。虽然几个回合的较量,黄传祥都输了,但黄卢氏丝毫不敢高枕无忧。
黄显恪称赞黄卢氏是“女中诸葛”,她确实当得起。虽然胜利了,她却不敢大意,未雨绸缪,时刻为最坏的结局作着准备。她悄悄地将位于外村、外乡的田产全部卖掉,几个月之内,就把三十来亩良田悄然换成了现银;然后又将现银和家中其他值钱之物分期分批地转移到她娘家,托她的兄弟存到常熟和苏州的钱庄里生利息。这样,即使最坏的情况出现,黄传祥的新阴谋得逞,她也只是损失了十来亩田和一间并不很考究的房子而已,自己和儿媳、孙儿的优裕生活仍有保证。最坏的情况没有出现,长毛却来了。黄卢氏歪打正着,无意中为逃难作好了极其妥善的准备。
黄卢氏的娘家在常熟,而且,她娘家跟盛泽镇著名的枪船首领小鸡法大(朱法大)还带着转折亲,说不定到时候也能靠靠。因此,黄卢氏顺理成章地选择常熟作为她和儿媳的避难地。但是,当黄卢氏婆媳逃到娘家时,常熟乡下的士绅却正往苏州、常熟、上海等城里逃。黄卢氏婆媳也跟着黄卢氏的兄弟逃进了常熟城。
太平军东征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于那年六月攻占苏州后,即沿着大运河向南挺进,运河的东西两岸,战马嘶鸣,五彩斑谰的旗帜,遮天蔽日。那年八月,太平军攻克常熟。
攻打常熟的太平军主将就是“黄老虎”黄文金。黄文金嗜杀,这一路打过来,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一天,常熟团练来夺城,黄文金在城头上望见,忽然感叹道:“来的哪是真妖?都是农民呀!杀光了他们,谁去种田?没人种田,我们吃什么呢?”于是跺脚大喊几声“罢了罢了”,转身就下城去了。团练退走后,黄文金刊发门牌,设卡收税,勒令进贡。黄卢氏他们租住的房子,被烧掉了,黄卢氏婆媳无处安身。城中无处安身的难民很多,黄文金征用了一批房屋,设馆安置难民。男子关入男馆(馆中年壮男子后来都被掳作壮丁),妇女关入女馆。妇女们入馆如同入狱,终日关在屋里,不得外出,每日供给一粥两饭。
黄卢氏和儿媳分别被关进不同的女馆,儿媳年轻,年轻的妇女都被集中在粉皮街一带,名为“姊妹馆”,长毛指派年老的妇人为女卒长,管理姊妹馆。黄文金设姊妹馆的目的,名义上是为保护妇女,使之免遭乱兵蹂躏,其实主要是供他手下的军官挑选老婆。女人们一旦被太平军军官挑中,立即就穿金戴银,被尊为“贞人”。
江南富庶,作为镇守一地的太平军主将,生发是很大的,因此太平军将领都想镇守一地。但将领实在多而地方却有限,于是只能轮流坐庄,让大家都沾一下油水。李秀成限定黄文金,只能镇守常熟十天,十天后必须让给别人。黄文金舍不得走,把攻占常熟的日期迟报了十天,这样就在常熟足足吃了二十天油水。二十天后,黄文金不得不走了,走的时候,大队人马船载肩挑着在常熟获得的赀财,所掳壮丁,用麻绳穿辫,或一二十人一串,或五六人一串,由长毛押解着上道;同时带走的,还有八百多名年轻妇女。她们或坐轿,或骑马,还有的坐在梯上,一横格坐一妇女,一梯坐数妇女,长毛或壮丁抬着,蜂拥出城。
继黄文金来常熟的是钱桂仁,他来后,一面加固城防,各城门都悬吊了千斤板,城垛上置钉板滚木,城垛加高并开设炮眼,城脚民房全部拆掉,拆下的砖木搬到城上砌走马楼,木椽削制成鹿角木,遍插在城脚下;城外的石桥,全部拆掉桥面,换上木板桥面,一端系索,做成吊桥,有敌来袭,即把桥面扯吊起来。一面查放女馆难民,将老年男妇及伤残者全部放出城外。
黄卢氏一获自由,就急忙查寻亲人的下落,但她的兄弟和嫂嫂、弟媳都已下落不明,儿媳和孙儿也不知去向。听说年轻的难民妇女都集中在兴福寺,黄卢氏急忙去找,却没有找到她的亲人。经多方打听,黄卢氏总算得知,儿媳在姊妹馆中时被一长毛挑中,那长毛把儿媳和她的幼儿一同带到苏州去了。这时黄卢氏身无分文,好在钱庄的钱票和家里的田契她始终贴身藏着。
那钱庄是一家有实力的大钱庄,在常熟的分店虽然关门歇业了,在上海的店号还在照常营业。黄卢氏雇了一只船赶到上海,取了些钱,再赶到苏州。一番打听后,得知黄老虎的军队早就去江阴了,在苏州留下了一批常熟掳来的女人,都关在女馆里。黄卢氏当然无法见到这批女人,不过,听说留下来的都是些年纪很轻的女子,有些甚至是六七岁的小女孩。黄卢氏的儿媳二十多岁,又带着孩子,想来未留在苏州,被带到江阴去了。
黄卢氏随即赶到江阴,黄老虎的部队却已开走了,有一些妇女未被带走,留在了江阴。黄卢氏寻找了几天,也未找到儿媳和孙儿。江阴很乱,一会儿团练反扑,一会儿长毛打来。黄卢氏不敢久留,去了上海。上海的难民很多,弃婴也多,有些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扔在了垃圾堆上。黄卢氏不费吹灰之力就捡到了一个弃婴,就把他充作孙儿,精心抚养起来。就这样在上海生活了几年,听说古陵已经克复,她就带着“孙儿”回了家。
六月
湘军攻陷南京,太平天国小朝廷覆亡。
秋冬
八月,黄显恪父子带着黄樟龄的小儿子黄志鹤及四口棺材回到天官堂。
当初,黄樟龄从长毛中脱身出来,就去江北寻找家人,在靖江团练局的同乡士绅帮助下,黄樟龄很快就找到了家人。从此黄樟龄一边事奉父亲和庶母,一边去团练局里做事,为克复家乡出谋划策。清军克复无锡,开始进攻古陵了,团练局里的士绅纷纷渡江南下,陵南县善后局成立,士绅们都进入善后局,参与家乡的善后事宜。这时黄显恪正在生病,黄樟龄没能和士绅们一起南渡。等到黄显恪病愈,已是八月。
在江北几年,黄显恪家失去了四位亲人:黄显恪的妾毛氏、黄樟龄的妻子仇氏、黄樟龄的女儿和十七岁的大儿子志鹏。
黄显恪父子回到天官堂,发现家里房子已成瓦砾,只得在祠堂里暂时住下。黄家祠堂虽然也被长毛烧过,只烧掉四间房子,剩下的房子还有好几间。造房子、埋死人、过日子,需要很多钱,这时黄显恪父子手头的钱早已花光,只能卖掉一些田产了。可是黄显恪这个书呆子,当初逃难时,只带了几箱书和许多衣服细软,地契联单全留在了家里让黄松龄保管;后来房子被长毛烧掉,那些地契联单想来也已化为灰烬,没有地契联单,如何卖田?
黄显恪父子俩正一筹莫展时,黄汉大却送来了黄显恪家的一本田亩册。说当初黄松龄为防不测,将地契联单和田亩册交给族长黄阿培代为保管;后来黄阿培去当团练时,将它们交给黄汉大保管。长毛烧黄阿培家房子时,延烧到黄汉大家前进的房屋,黄显恪的地契联单被烧掉,只抢出一本田亩册。田亩册只是业户登记自家田地的面积、方位四至及租税的簿子,通常不能作田地产权的凭证,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因种种原因失掉田契的人太多了,官府只得从权,出示说拿田亩册也可到县里登记田籍,县里户房的书办们在核对了往年田赋登记的记录后,会重新发给盖上了官府红印的田契。
黄樟龄整天忙于办新田契的事,黄显恪则忙着接待和拜访亲友,互报平安。黄樟龄办好田契,立即着手卖田。可是这时因为卖田的人太多,而且还有大量的田地荒芜着无人垦种,很多人不费一文就可以把已死亡亲属的田产继承过来,买田的人就少了,土地的价格因此一跌再跌。战乱前四万文制钱一亩的上等田,如今跌价跌到一千文一亩还少有人问津。而由于劳力奇缺,佣工及匠人的工钱暴涨。咸丰之前,瓦匠木匠的工钱才每天一百文至一百三四十文,现在已涨到了每天三四百文。黄显恪家二三十亩田产即使全部卖光了,也不够造一小间平房的。
黄显恪父子正愁闷得要吐血时,年轻的陈光宗主动找上门了。陈光宗说:“现在田价太贱,算弗来卖咯,你家要造房子,我借一百两银子给你家,覅你家咯利息,若用得不够,再跟我说。”这个忙帮得实在太大了,黄显恪感激得老泪纵横。黄樟龄问陈光宗:“你一个孤儿,又呒没祖产,哪来的介许多钱呢?”陈光宗就讲了他剥毛皮得到财宝的事,这件事,他对村人始终守口如瓶,对他所崇敬的黄显恪父子,他觉得没必要隐瞒。黄显恪说:“你父亲就是忠义之士,难为你小小年纪也如此仗义,老天真是有眼,仗义之人果然得好报,老夫当浮一大白!”
黄显恪家房子虽烧掉了,石牌坊和围墙仍完好无损。在陈光宗帮助下,黄家在围墙内重新造起了两间两进平房,由于匠人不容易请到,房子竣工,已是冬天了。
房子一竣工,黄显恪父子就着手安葬死者。在埋葬江北带回来的三具棺材的同时,黄显恪父子决定将黄松龄也重新埋葬。当初黄松龄战死后,赵明昌等乡绅募捐了一些钱,买了些薄皮棺材,将黄松龄等无家人收尸的人草草埋葬在了齐梁街西北一块义地上了。现在,黄樟龄备了一口好棺材,重新装殓了黄松龄的骸骨。
黄显恪家请了和尚道士,正热闹地操办着丧事,一乘青布小轿意外地送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这姑娘一身重孝,进门就跪倒在四口棺材前,伏地恸哭。黄显恪父子不认得这位姑娘,却认得跟随轿子而来的那姑娘的哥哥,顿时明白,这姑娘原来就是黄松龄的未婚妻!
黄松龄是在长毛来的前一年攀的亲,女子是陵北县绿杨乡耿举人的孙女儿,因长毛之乱,两家都逃难在外而未得完婚。由于松龄已死,黄显恪父子对这门亲事已然淡忘,所以安葬死者的事并未通知耿家,没想到耿家的女子得到消息后竟然赶来,以儿媳和妻子的身份祭奠了死者。
黄显恪父子的感动难以言表,耿氏的举动,等于是自己认作了黄松龄的未亡人。可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姑娘,这太难为她了!耿氏祭哭毕,黄显恪说:“姑娘哀衷已申,请还瀛第吧。”不料,耿氏态度坚决地说:“妾身既然已来登堂哭奠了,身份就已经明确,爹爹还叫我归往哪里去?”这意思,竟是要生活在黄家为未婚夫守节终生了!妇女守节是朝廷拚命力倡的,也是理学家们最最看重的。黄显恪父子当然不好劝阻,唯有敬重。黄显恪老泪滚滚地握着耿氏哥哥的手说:“亡儿……亡儿得此节妇,九泉之下,可以瞑目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