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佳节声中老两口思女来故地 山路湿滑老夫妻阴阳两
作品名称:人世间 作者:肖彧 发布时间:2016-09-23 01:38:00 字数:3715
第十五章
佳节声中老两口思女来故地
山路湿滑老夫妻阴阳两相隔
历经千辛万苦,一个是双眼瞎子,一个是双腿截掉的瘫子,后在公安警察的护送下,回到了苗家山寨。由于实在是困难重重不方便外出,寻找小惠的事不得不暂时搁置起来。以前家里家外的一切工作都是由娟婶做,可现在她成那样,这繁重的担子不得不落到憨叔的肩上,可他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生活的艰辛、生活的不易可想而知。一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东边的天空刚现一丝鱼肚白。彻夜未眠翻来覆去的娟婶刚刚进入梦乡,为了不打扰她,憨叔轻轻小心地爬起床,扛起锄头,凭着记忆,在拐杖的指引下,东敲一下、西打一下,历经无数次险情,拐过无数次弯道,好不容易憨叔来到菜地。趁着凉爽的早晨,他不慌不忙锄起草来,由于眼睛看不见,他每动几下必须要触摸一下菜的位置,才可避免伤害蔬菜。本可用棍棒左右上下旁敲侧击就行,但憨叔心怕伤及细嫩的菜苗,故用自己满是老茧的右手去试探。由于地处高山密林之中,蛇虫较多,这样做很有一定的风险。憨叔没锄几下,在将手伸出准备触摸的一瞬间,只听见前面有“咝咝,咝咝”的响声,凭着小时候的经验他清楚的知道,手指的不远处肯定有条剧毒的眼镜蛇现正高高的抬起头,一边鼓着大大的眼睛紧盯着自己,一边吐着猩红的讯子一动不动。说得迟、那时快,憨叔赶紧将手缩回来,迅速操起锄头朝着刚才发出响声的地方一阵乱打狂挖,也不管周围的蔬菜,直至自己解恨犯困为止,然后将锄头甩出一丈多远,想起自己这黄连般的人生,心里浮想联翩、思绪万千,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似一小孩干脆一屁股坐在菜地上嚎嚎大哭。可怜的眼镜蛇本想发出警告逃之夭夭的,可一大早碰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憨叔,真是倒霉,自己不仅送了小命,而且被挖断成七八节,唉。
娟婶一大早爬起来,胡乱地洗把脸,啃几口硬邦邦的红薯或玉米棒子,有时是空着肚子,全身趴在地上,双手各拿一条小板凳。在小板凳向前的移动中,整个身体靠两个手掌撑在板凳上,艰难地移动每一段小小的距离。虽然她家到寨子口还不到一华里路,正常人走路不过几分钟,就是走得最慢也不过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可娟婶那严重变形、肿得如水桶粗的一双大腿,每移动那点点距离,就得受百倍千倍甚至万倍的煎熬,钻心刺骨的剧痛令她汗流浃背,即使是数九寒天的冬季,一趟区区不足一华里的路程,疼痛的汗水早已湿透了她身上的每一根丝纱。一般娟婶从家到寨子口一趟需要两个多钟,如果是刮风下雨或者是大雪纷飞的恶劣天气,她需要的时间少即三个多钟,多即四个多钟,每次累得精疲力尽,才到寨子口。到达后,她首先面对出寨的方向跪拜在地,然后点上一支红蜡烛,插上三根香,烧上一叠纸钱,象鸡啄米似的在地上叩个不停。有时额头上鲜血直流,她还一直叩个不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其后便是一整天呆呆的、傻傻的似一木雕菩萨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东方羊肠小路出进寨子拐弯的地方,她多么希望女儿能奇迹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即使每天娟婶清早怀着高兴的心情花上几个钟头艰难爬来寨子口,傍晚又怀着沮丧的心情花上几个钟头艰难爬回家。自打双脚残废回到山寨的第一天起,娟婶她天天始终如一,雷打不动准时出现在寨子口。在娟婶不管是艳阳高照的晴好天气,而是风雨交加、雷电大作的恶劣天气,她都连续几个月爬来爬去后,乡亲们实在看不下去她的艰辛和痛苦,更多的是被她的爱心、恒心所感动,于是众乡亲你出一根柱子,我出几块板子,众人拾柴火焰高。在大家的帮助下,不上一天的工夫,一座十几平米的简易木房就在寨子口的路边修建而成,并且将二老的日常生活用品全都到这里,这样娟婶就免受早晚爬来爬去的辛苦。从此,憨叔和娟婶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管是烈日炎炎的酷暑盛夏,还是大雪纷纷的数九寒冬,两位老人相偎相拥,坐在家里都可以远瞅小路的路口,望断秋水、泪洒日月期待女儿的尽快归来。
小惠一眨眼失踪三年多了。时间的黄历翻到了一九八四年农历正月初六,这终身不忘的时刻牢牢地烙刻在娟婶的脑袋里,永远不会抹去的。这天天刚蒙蒙亮,两位老人照例爬了起来,双双依偎端坐在大门口,即使憨叔的眼睛一点都看不见,但他还是和娟婶一样,聚精会神地望着白雪皑皑出寨的羊肠小道上。早上八点多,天空中依然飘着雨丝夹杂着雪花,不紧不慢、纷纷扬扬。刺骨的寒风还是一个劲呼呼地猛刮。远近山林里不时传来树枝被冰雪压断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羊肠小路上熙来攘往的拜年客川流不息,热闹非凡。一家家大人小孩焕然一新,喜笑颜开。小男孩活波好动,喜闹;小女孩花枝招展,文静;爸妈的叮咛唠叨,操心。此起彼伏的大小鞭炮声及一句句温馨亲切的拜年问候声不绝入耳。此情此景令人陶醉,令人羡慕。每逢佳节倍思亲。但对于憨叔和娟婶一家来说,随着小惠的劫持,欢声与笑语在她家荡然无存,留下的不是悲惨凄凉,就是孤苦伶仃。憨叔早已将泣不成声的娟婶揽入怀中,用长满老茧、裂口淋淋的双手一边抹擦着她淌满泪水的脸庞,一边絮絮叨叨安慰哄劝着。一会儿,老两口胡乱地吃了点冰冷的剩菜剩饭,憨叔背上娟婶,迈着蹒跚的脚步,朝着羊肠小道上走去。
鱼背似的羊肠小道上,厚厚的积雪经雨水的浸湿以及冷冽山风的吹拂下,早已冻成结实的冰面,湿滑无比。憨叔就是娟婶的双脚,娟婶就是憨叔的双眼,憨叔背上娟婶一个出力小心行走,一个用眼指明方向,他们两个仿佛一个人似的绝佳组合。刚踏上小路没几步,稍不留神,憨叔的双脚打了个踉跄,几乎摔倒跌入山崖的河水中,两人都吓出一身冷汗。憨叔连忙将娟婶放下,为了防止自己不在湿滑的冰面上摔倒,鞋底上必须系扎如布条一样的绳索。于是憨叔自己即深一脚浅一脚胡乱地行走在在白雪茫茫的高山上,在每一棵冰冷的树杆上,用自己干燥开裂的双手东摸摸,西拉拉。好一会儿,憨叔终于在一棵松树上找到一根自己迫切需要的葛藤,于是将它断成两截,分别牢牢地缠绕在鞋底上。一切准备就绪后,将沾满雪水的双手抹了抹汗水淋漓的脸庞。最后重新背上娟婶小心翼翼缓慢的行走在羊肠小道上。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花了三个多小时,如履薄冰般万分小心的憨叔,背着娟婶终于走完这条羊肠小道。两人来到小惠被劫持的公路边,憨叔轻轻地将娟婶放下,不管地面上是泥浆还是雪水两人一屁股坐下,顿时涕泪同洒、哀嚎声声,双双抱头淋漓尽致地痛哭一场。大哭呼天唤地,撕心裂肺;小哭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憨叔与娟婶两位老人哭过好一阵后,在路过乡亲的百般劝慰下,暂时停止了哭泣,随后两人好长时间都呆呆的、傻傻的对视着,默默地谁也不说话。此时的空气凝固似的窒息。
早春的湘西山区黑得早也黑得快,时间虽然只是下午四点多,如果不是皑皑白雪的映射,天空早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眼下连绵起伏、银装素裹的远近山峦也逐渐模糊昏暗起来,灰蒙蒙的云层将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丝毫不现半点的亮色。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劈头盖脑地向大地扑来,嗖嗖的寒风呼啸而过。冻得浑身直打啰嗦的憨叔背上娟婶万千小心地踏上了回家的羊肠小道,背上哭得死去活来、声音嘶哑的娟婶还恋恋不舍回头观看。几只嬉戏打闹的野兔,在小路上遛上遛下,纵情地玩耍。成群的七彩山鸡,被饿得咯咯直叫,在路边的雪地中旁若无人似的翻找食物。三两只猫头鹰站在高高的松树上,用那犀利的眼睛观看眼前发生的一幕。当憨叔吃力地背着娟婶来到距山寨不到两华里路的时候,由于左脚来时缠绕的葛藤,逐渐被磨断得所剩无几。在憨叔背着娟婶经过一结实圆溜的雪堆上时,左脚一滑,一趔趄,整个人结结实实摔倒在路边的雪地上。眼睛、鼻孔嘴唇全被雪花裹住,远看仿佛是谁垒做的雪人似的。娟婶凭着憨叔摔倒时的力量,跌入十几米刀削般的山崖下,命悬一线,惊险万分。不幸中的万幸,好在一尖尖凸起的岩石将其拦住,不再向下滚去,才避免一场悲剧的发生。但此时娟婶由于东碰西撞早已是昏迷过去了。早已是腰酸背痛、汗流浃背的憨叔,跌倒在地动弹不得,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于是他爬在雪地上手脚并行匍匐前进,左右上下胡乱地到处乱摸,嘴里大声哭喊着老妻娟婶的名字,大地上没有娟婶丝毫的回音。远山近林不是嗖嗖的松涛声,就是小路下波涛汹涌河流的怒吼声,它们俩争先恐后,声震云天。此时憨叔的心里火烧火燎般焦急万分,衣服早已被汗水雪水湿透,冰冷的双手麻木僵硬,全无半点知觉。当摸寻到小路下方的悬崖峭壁时,匍匐的身体依附于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悬岩上缓慢小心地爬行,由于实在太滑,忽然憨叔的身体,就像个球似的一直翻滚,乒乒乓乓掉入七八十米高的河中。几个汹涌的波浪连同零下十几度的低温,直接将憨叔娟婶夫妻两人造成阴阳两隔,留下的便只有小路旁曾经被葛藤缠过的一只烂雨鞋。
第二天风停雪止、云散天开,久违的太阳普照大地。早上八九点,滚落在岩石边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娟婶被路过的乡亲发现,并立即送往医院进行抢救。由于及时发现,及时抢救,在医院昏迷七天七夜后的早上六点多,大难不死的娟婶才慢慢苏醒过来。憨叔的尸体在全体乡亲共同努力下,几天后终于在下游几十里河边的柴草中找到并运回。安葬憨叔的那天,雪下得特别大,也特别密,北风啸啸,松涛阵阵。好几里崎岖的山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娟婶硬是不让人搀扶,自己独自趴爬在地,双手挥舞着小板凳,一小步一小步艰难地往前移动。爬过处,点点滴滴的泪水和血水清晰可见。天地同悲、鬼神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