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五十三）

第二十八章红归（1）
徐曼莉被从病房里推出来的时候，那状态还是不错的。她伸出她那孱弱的手指，指着那轮红太阳和地上那满铺的白光，她想对我们说得是，她已经好几个月看不到这么美好的阳光了。那微弱的气流在她的喉咙里奔突撞击，但就是发不出声音来，我将我的耳朵贴在了她的嘴边，那热热的气流猛地扑到了我的脸上，我根据她的变化口型，判断出她要说的，“今天我真高兴啊！”
那个担着她的担架，行走在这寂寞萧瑟的深秋里。
我们紧紧地跟随着这个担架，走出了病房楼，来到一辆车窗上贴着许多红胶花的白车前，徐曼莉被护士们抬到了车上，我们也紧跟着上到车里来。我们坐在车窗前向外看，——忽然，医院里所有今天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在车子几米外的地方，站成了两派，默默地注视着这个特殊病人的离去，默默地祝福着我们一路平安，祝福我们圆满地完成医院交给我们的任务。
院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来，他朝我伸出手，说，“小吴啊，你在救助徐曼莉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虽然你不是外科和肺科的主治医师，但你的敬业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啊，我特来为你送行啊！你先不要急着就走，再等10分钟吧，廖医生说来看看你的！他说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的！我看到你们能在工作中通力合作，你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欣慰吗？”
廖医生的白大褂都没有穿，他气喘吁吁地向车子的方向奔跑，他一边跑，一边呼喊我的名字。
我打开车门，站在车外等他。呼呼的冷风吹起我红色的长风衣，我的目光穿透这灿烂的阳光，落在那台阶旁边残败的白菊花上，如今，那些残败的花瓣已经变成了灰色的尘泥，被风吹着，轻轻地漾在了我的身边，我面无表情地裹紧了我的风衣，我让冷傲的外表遮盖了我内心的痛苦。
只听他说，“吴医生，你还记得那个出租车司机吗？你和他有过联系吗？我这几天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怎么老是关机啊？——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啊！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就告诉我！我怕他的生命会有危险呢——”
我说，“哦，我不知道他的事情，凡是有这样的事情，也请你以后不要对我讲了！你看大家都在等着我呢，我不能和你多聊了，我必须进去了！”
说完，我就钻进了车子，可我心中的泪早已洇流到了我的眼际，我晃晃我的头，将那些脆弱的还没有落下来的泪水，又晃回到了我的心中。车子缓缓地启动了，廖医生傻傻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他感觉今天吴医生怎么乖乖的啊，他猜测着她可能陷入到了另一种无法自拔的迷茫之中了，但他好像不知如何去解读她，他也更不完全知道她和那个出租车司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了！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大街上，不知怎么，今天，大街上那些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刹车声，人们的谩骂声和脚步声，都像从街道上蒸发了一样。街上很安静，让人以为我们这不是行走在大街上，而是到了某个安静的居所里，或者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大森林里。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发现街上的车子自动地分立两旁，给我们这辆特殊的车让出了一条光明的道路。所有的司机们都打开了车窗，他们默默地向我们挥手致意；再看看街道两旁，那人行道上也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们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这辆车的离去。
人群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像我们这般年纪的中年人，其中，有一个年迈的老人，还泪流满面地举着一个写着“欢送人民教师徐曼莉”的红色条幅；忽然，一个小女孩手持一束芬芳的百合花，向我们这辆车奔来，她一边向我们喊着停车停车，一边喊着她要看看她那像妈妈一样的徐老师，……
车内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哽咽了起来，那小女孩奔跑的姿态，让我们想起了那个刚刚死去的黎婷婷，那女孩儿的黑发被深秋的风吹向了后面，她的花衣裳也饱涨了秋风的吹拂，鼓鼓地就像一朵深秋的花朵，就像那展开双翼飞翔的花蝴蝶！她那奔跑的姿态啊，不能不让我们想起了婷婷，她那微笑的样子，不能不让我们想到那春光里最为蓬勃的生命，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欢迎这个蓬勃生命的到来呢？
司机摸了一把脸上的泪，他将车子缓缓地停下了，我向还算清醒的徐曼莉，传达了那小女孩的愿望，徐曼莉点了点头，眼里竟也渗出了泪花。
等到小女孩跨上车来，把那洁白的百合花献给了徐曼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感叹，这小女孩长得真像婷婷啊！尤其那黑色的眼睛，让人一眼就能够看出她的聪慧来！她说，“徐老师，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婷婷的同学啊！我还见过你呢！你一定是记得我的！我在我老师的嘴里知道了您和婷婷的故事，婷婷已经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了，我怎么能够不来替她看您呢？”
徐曼莉张了张嘴，但她的口中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小女孩伸出她柔嫩的手指，抓紧了她，她说，“徐妈妈，祝你一路平安！”小女孩风一样跨下车去，隔着窗玻璃和我们挥手，说着谢谢叔叔们和阿姨们了，再见了！也祝你们一路平安！小女孩转身跑向了路旁，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徐曼莉的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她以为她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再鲜活不过的梦。我们全车的人，都冲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这个梦多么美啊！这天使一样的小女孩多么美啊！
我不失时机地将嘴贴近她的耳朵，我说，“徐老师，刚才你看见婷婷了吗？这可不是什么梦啊！这是一个美丽而鲜活的婷婷呢？只要你咬紧牙关坚持住，我们在前往梁惠镇的路上，仍然还会遇到婷婷的！”
她撇了撇嘴，可还是发不出声音来，肺病医生要求护士给她装上呼吸机，插着呼吸机的徐曼莉很快陷入了睡眠之中。我们的车子在静溢的深秋里，像一条轻快的小船向前划行着……

第二十八章红归（2）
王红靠着我的肩，沉沉地睡着了。
我摇了摇她，想要让她醒来。但她紧闭着双眼，喃喃地说着一大堆的梦话。我无法去猜她梦中的景象，她嗷嗷地伸出手臂，把所有立在我们身边的小护士们，着实吓了一跳！
她们说，“这王红姐姐怎么了？她怎么做梦也改不了她癫狂的样子啊！”
姬晓娅噗哧一声，笑了，她说，“她是想念那个黄小华了。王红姐姐对我说过，她说她做梦只梦到黄小华，除了他，她的梦里没有任何的景致了！”
“呵呵——”小护士们齐声笑了起来，“哼，这爱情的力量还真伟大啊！但黄小华大夫可不爱她啊？她这样单相思不是会害了自己吗？”
姬晓娅眨巴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她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骄傲地腆着大肚子说，“是啊，是啊，爱情有时是双向的，有时是单向的，但如果你此时需要单向的爱恋，那你怎么能够让自己受伤呢？人啊，能够单恋一次也不错啊！”
“单恋？”小护士们睁大了眼睛，“哦，我们想起来了了，你也是单恋，你也是因为单恋秦爽才怀了他的孩子的！我们还说呢，你怎么和王红这么这么地臭味相通呢？原来你们是一样的人啊！”
姬晓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的那种伤及心灵的伤疤又被众人揭开了，但她已经能够理智地面对这被揭开的伤疤了，她镇定地说，“但我现在已经不爱他了！我能够走出这个泥泞的爱的泥潭了，我更不怕生孩子，我不但不怕，我还要面对我的孩子呢！我很高兴我能够这样，你们怎么能说我和王红姐姐臭味相通呢？王红姐姐在她的情路上，要想达到我这个状态，她离我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呢？但她要缩短这个距离的话，我相信她所走的路，要比我走得艰难得多！”
“吆吆，这那是一个小姑娘说得话呀，怪不得我们不懂！但我们今天是服了，服了姬晓娅了，你能够将这件事情看开，说明你比我们这些人都强啊！”小护士们说。
姬晓娅宛而一笑，坐在了我的身边。小护士们的话又来了，她们说，姬晓娅小小年纪能够变得这么理性而聪明，全是因为我引导的结果！我说，不，是姬晓娅肚子里的孩子救了她！那小孩子在她的精神将要溺水之时，用他的生命挽救了她！如果你们不信的话，那将你们的手掌放在她的肚子上吧，如果你们能够感觉到那孩子小腿的踢蹬，那就是因为他了呀！
我的话，引来了大家的一阵哄笑，但小护士们还是跃跃欲试起来了，她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将她们的手掌抚在她的肚子上。嗨，她肚子里的孩子还真听话，——只见姬晓娅的肚皮一鼓一鼓的，那孩子还真乱踢蹬起了小腿，——这情景将大家又一次逗乐了。
我让姬晓娅休息一会儿去，但她贪恋起我身边的热闹了。小护士们让我讲讲有关精神病人的故事，以及我那些充满神秘的心理催眠法什么的。说实话，我是不想把那些精神病人的事情，告诉世人的，我明白世人都是以那种笑谑的眼光来看待那些人，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精神病科的主治医师和一个心理咨询师，那我首先是在心里祛除这种妨碍治疗的笑谑，再就是要在更高的角度上，把人的精神看成一种科学和哲学的混合物！精神病人也是人，他们同样需要我们的尊重！精神病人在没有成为精神病人之前，他们都是很聪明的！而且也是能够融入社会的！只是因为这些精神病人对自己的精神过分认真了，当个人的认真遇到了社会的嘲笑和否定的时候，那人的精神所产生的结果，我不说，大家可能也是知道的。至于小护士们说的什么心理催眠法，在我看来，则更是一个不能乱用的东西，在运用的过程中，假如出了危险，那将会发生不堪设想的后果啊！
我淡淡地说，“精神病人的事情都是一些悲伤的事情，假如我说出来的话，就会加重大家的悲伤感，所以，我还是不说了吧！你们说得心理催眠法，我更不能随便用，这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我希望大家能够站在我的角度上来理解我！”
小护士们呵呵地撇着嘴，我知道她们不信任我的话了，有人已经嘟囔着，哼哼，当年你怎么教给过王红啊，那你今天就不能教教我们吗？我说我没有教过王红，我只是给她治病了！——，但大家都不信！一片吵吵哗哗地样子，气氛活泼但不能抑制了。
睁着一双大眼睛不肯休息的姬晓娅站起来说，“姐姐们，你们不要逼吴医生了，我给你们讲讲我的恋情吧！”
我的心收缩了一下，心想，这姬晓娅想要干什么呀，她这样下去可不好啊！况且那是一段什么样的经历啊，我相信这过程里有美好，但美好过后就是过程之后的萧瑟和凋零了，世界上凡是美好的东西，都是脆弱的，而爱情尤甚啊！
她说，我的爱情是因为我深知生命的孤独，是因为徐老师的启发。但是徐老师的启发是善意的，她想让我们这些所有陷入青春期的孩子们明白什么是爱情，她才那样说得啊。她黑板上所画的那对亚当和夏娃，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孤独，我想，如果爱情能够让我克服生命的孤独，那就让它来吧！但它真来的时候，我却又无法把握它了，是我真正地毁了我的爱情啊，是我的不成熟葬送了我的爱情啊！秦爽说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秦爽说他能够克服一起压力和我永远在一起的，秦爽说他生生世世都爱我的！如果说爱情，就是那男人口中一句句甜蜜的情话；如果说爱情，就是那男女之间那不切实际的倾心相许；如果说爱情，就是那两个不懂生活却摸索着互相接近的少男少女啊！我想，这可能就是我的爱情了吧！我的爱情，是在课桌上开始的，是在操场上开始的，是在我们背着的大书包里开始的，是在我们相拥的躯体里开始并燃烧的，是在我们背向离去的脚步里葬送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梦啊！爱情犹如一场梦啊！
爱情犹如一场梦啊！如今这姬晓娅的一句话，又一次惊醒了我！哦，这个勇敢而敏感的孩子，又一次敏感地感觉到了这寂寞生命里的先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