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五十四）

第二十八章红归（3）
从车窗里向外望去，那树枝干瘦的影子和那云彩彤红的影子相互纠缠着，一起倒映在了我的眼里，它们一起向我的身后倒退，倒退，倒退退，一直退到我无法将它们扶起来为止，那火车跑的可真快啊，它载着我们的梦想将我们送往一个叫做梁惠镇的地方。
姬晓娅刚才的话，仍然停留在我的耳畔，“爱情犹如一场梦”啊，如今我还没有经历一场这样惊心动魄的梦，那么对我来说，那是不是一种悲哀啊？小护士们都赞同姬晓娅的话，她们随声附和着说，是的，那就是一场梦！美梦！噩梦！魔鬼梦！……，随后她们就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之中！按理说，她们的年龄应该和姬晓娅差不多，她们之中有的还没有经历过爱情，有的正在经历着爱情，而有的已经经历过了爱情，没有经历爱情的人，往往将爱情美化成一幅美丽的锦云巾，而正在经历的爱情的人，则认为爱情是一罐两个人可以黏在一起舔着吃的蜜糖，而经历过爱情的人，则认为爱情只能留下千疮百孔的记忆！
我这样的想法，大家可能会批判我了，说我怎么对爱情的看法如此悲观呢，你想啊，像我这样一个过了三十岁的单身女子，我经历过对爱情的向往，失望，再到最后的放弃，这是一个多么痛苦的辩证过程！当我满了35岁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心不在挣扎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心已经像许多的中年女子一样了，——让心焚成了一堆死灰，但自己还不敢承认那就是自己的心焚化而成的！当这些已经成为一种事实之后，我的心反而感受不到那来自心灵的痛苦了！
王红、小护士们、姬晓娅，她们都躺在自己的卧铺座上睡着了，只有我，还把头倚在车窗上，睁着一双不肯休息的大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
那西天里的云被太阳染得越来越红，那云边儿火火地飞翘了起来，——那就是朵朵无比娇艳的花儿啊，花与花紧靠在一起，挤得那娇艳的花盘儿都高扬了起来，花瓣与花瓣重叠在一起，那些迷醉的红一经揉烂，一经混合，就都改头换面有了一种姹紫嫣红的华丽感了，那些纷乱的红，那些痉挛的红，就都飞飘了起来，就都惊惧了起来！我试图在这分不清花盘花枝花瓣的醉红之中，寻找我那些遗落红梦的美！可现实是，无论我如何睁大自己的眼睛，无论我如何的泪流满面，我都无法找到那些堪称为美得东西，但要是让我放弃，我却偏偏不能放弃，啊，这就是我啊！这就是我啊！我只想起一句李商隐的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为什么要想到黄昏呢？我为什么要在意这黄昏呢？我是不是正在老去啊！可怜我那些曾经美得不成样子的爱情梦啊！我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在这鼾声四起的车厢，忽然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无比自由了！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我在那些粉红色扉页的日记本上，轻轻描画着爱情的样子，——终是想啊，那白雪公主的故事不是真的，那美人鱼的故事，更是一些人无端捏造的，但就是这样想，仍然克制不住地想那男女之间，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被称为爱情呢？在青年时代里，我感觉我是被学业压怕了，被这个唯文凭不能横行天下的世道吓怕了，我就学啊，学啊，我一周有一周的学习计划，我一月有一月的学习计划，我一年又一年的学习计划，一天一天，年年月月，……，终于让我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学人”啦！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我的情况更加糟糕，在与精神病人打交道的日子里，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我了，今天我可以变成某个精神病人的“大姨”；明天就可以变成另一个精神病人的“媳妇儿”，后天就可以变成所有精神病人的“老妈”了，人的精神是一个处于平衡状态的向前行进的车子，如果一旦这个车子出了问题，你想想，人会怎么样呢？——那是一个完全癫狂的状态，那是一个不由你自己所控制的状态！所以，在我进入精神病科的时候，我注定就会不属于自己了！我成了被人分割成无数块的一个生物的个体了！
但我并不怨恨任何人，因为我现在的工作是我当初自己选择的，我总以为只要我为工作奉献出爱心，只要尽心尽力，我就能够做好靠我自己的力量，挽救这个世界！可如今看来，这个想法未免过于理想化了，人要是经常生活在理想的梦境之中，是很容易崩溃的！
……
天色越来越暗，星星们仿佛升起在我的头顶，美丽的梦境到来的时候，我的眼睛真的舍不得睁开了，我开始做梦了。我梦到了我手中拿着一朵叫做“娇色妖姬”的红玫瑰花，——是那个出租车司机送给我的！他一边对着我笑，一边说，“呀，你说老天让我们在这里相逢，是不是预示着我们有缘啊？”我说，“什么缘啊！我才不信缘不缘的呢？”说着，我就想把那朵玫瑰花扔掉，他一把抢过那朵玫瑰花，从花柄处向上撸，片片花瓣卧在他的手心，他的手心里一片亮红，象血，但我却不敢出声，可此时他说话了，“你呀你呀，你就拿瞎话逼我吧，告诉你，我的手里一半是红花，一半是任血，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发生的，我让你后悔都来不及！”
啊——，随着我的一声大喊，我去抓他红红的手心，我的手掌刚刚和他的手心重合，我就醒了！——哦，这原来是个梦啊！
天空已经黑透了，星星们还真就升起在了眼前，我伸手去抓，才知道自己原来很矮！车厢里大部分的人，都被我的尖叫惊醒了。他们说，吴医生，你做梦了吗？你做得什么可怕的梦啊！你看看出了一头一脸的大汗，——快，快把车窗关上，不然让冷风一吹，就会感冒的啊！
我推上了车窗，那个有关出租车司机的梦，依然萦绕在我的脑际，谁能告诉我啊，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第二十八章红归（4）
一缕刺眼而猩红的霞光，刺破了车窗，车窗内红光流溢，火一般地将鲜艳的油彩涂抹到了每一个人的脸上。我们从白天盼到黑天，又从黑天盼到白天，在我们过完火车上的第三个黑夜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梁惠镇。这三天三夜的劳碌和奔波，让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疲劳的神色，但我们那种初到异地的兴奋，我们那种眼底所流露出来的对新事物的好奇，还是让我们着实激动了一会儿。
人群中有些躁乱了，小护士们开始你招呼我我招呼你的，相拥着走下火车，王红和那个大肚子的姬晓娅也嘻嘻哈哈地下去了。我伸出手来，想要对姬晓娅说这儿到处是山路，你要是摔上一跤，你要是流了产，可没人——。我的话还没有落，王红就接过去了，她气哼哼地说，哼哼，要是姬晓娅真不能生孩子的话，我替她生！你看看你啊，吴医生，总把我们俩儿系在你的裤腰带上，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赌气不看王红，王红拉起姬晓娅就踢踢踏踏地下车了，我所在的车窗正好对着那轮红太阳的出生，我打开了一扇车窗，那烂漫的红光正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外拱，像一个婴孩的头颅，活活泼泼地游弋在那云海之中，那围绕在太阳旁边的云彩被这火热的太阳一照，那白色的云彩即刻变得透明了，犹如红纱笼在太阳上了，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地腿脚踢蹬着甩开了那些红色的轻纱，——呵呵，这太阳一升起来啊，显得这天空更亮更蓝了，显得这白云也更白更轻了。
这梁惠镇的左侧就是著名的景点桃花山，这桃花山上有一个始建于乾隆年间的桃花寺，桃花寺虽经文革“毁四旧”的破坏，但改革开放以后，经过了当地政府的精心修缮，竟成为了这个省区内著名的旅游景点了，又加上山内的景物四季常新，就吸引了一些僧人前来念佛超度，一时间梁惠镇佛法广布，香火鼎盛，又赶上国家大力发展旅游业的高潮，这桃花山的桃花寺，这桃花寺内的大做法事，这桃花山上的红桃花，这桃花林里演绎桃花情，这桃花溪边的桃花水，这桃花溪边的“美女裸浴”，……，都让外地游客，将梁惠镇这个方寸的弹丸之地，想象成了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了。
一个当地的小姑娘，拿着一张彩色的传单递到我的手上，她开口就给我介绍起了这飞速发展的梁惠镇，介绍起了有关桃花山的所有景点，并且一再要求我，让我跟随她下去看看，信誓旦旦地说，这桃花山上的美丽风景，绝不会让我这样的尊贵客人失望的！我说，我不是旅游的，我是一个医生，我是来送一个朋友的，如果有了车，我们即刻就会离开的……。但小姑娘不依不饶，她伸出她修长的手臂，扯着我的衣服，命令我一定要下车。可我就是不下，我就要守着徐曼莉，我在等待着她再一次的醒来！
就在我们相持不下的争吵之中，徐曼莉醒来了，她望着眼前烂漫的红光，她轻声地问我，“吴医生，我这是在哪里？我是在我的家乡吗？我还是到了这家乡的桃花林里了？”
我将手臂伸给徐曼莉，转头对那个小姑娘说，“你看见了吧，这个人也是你们梁惠镇的人，我在她的口中，早就知道了你们的家乡了，你不用给我介绍了，你还是去接待你应该接待的客人吧！”小姑娘朝我望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徐曼莉，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她的两腿向空中一蹦，做了一个欢呼雀跃的姿态，——她转身一跃，说了一句这老徐家的孩子回来了呢，就融入了这浩荡的人流中了。
我对徐曼莉说，“我们到家了啊！我在梦中是见过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啊！这里可真美啊！怪不得你长得这么好，原来是这里的水土滋养的结果啊！”
徐曼莉不好意思地一笑，她贴着我的耳朵说，“你想了解梁惠镇吗？”
我点头。
她示意我，从她的枕头底下拿出一张写满钢笔字的纸，她说，“我怕，我怕——我怕我不能用我的嘴告诉你这些，我就，就——提前写好了关于梁村以及梁惠镇的简介！如果你喜欢这里，那你就看看吧！
那纸上写道：“1975年1月，在一次罕见的大雪灾中，梁村的人口从800人锐减到300人，本地区的其他村庄死伤人口也难以计数了。人口消失的理由，几乎都是因饥饿和寒冷造成的。雪灾过后，在一片加强农业生产的号召之中，一场村庄的合并也开始了，——这样，仅余300人的梁村和仅余200人的惠村，和仅余100人的凡村，……，就在桃花山附近合并了，这些合并起来的靠着旅游业的发展，村庄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后来，又把所有村的名都去掉了，而更名为现在的梁惠镇了。——这就是梁村和梁惠镇！”
而徐曼莉的家，就在镇子的西头，梁惠镇中心小学校内的那个小院里。
我们所等待的车子，终于来了。徐曼莉兴奋极了，她一直睁着眼睛，她终于看到故乡的天空了，终于回到了这片土地上了——只是她，却不能直立行走于这片给她生命的土地上了，她也不能像她儿时那样娇懒地扑进父母亲的怀抱了，——她伸出手，摸摸她的怀中，几个月前父亲寄给她的信，——仍然还在！这让她无端兴奋起来，又无端担心起来，因为她的母亲，——那个叫做尹璧月的女子，那个梁惠镇小学的女教师也在病着！她想哭，但她的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她就这么大睁着眼睛，脸蛋儿红红的，望着这街道两旁的房子！哦，这一切太熟悉了，但这个远离她十年的村镇是否还允许她，以一个游子的身份归来呢？
刚才那个拿着花花绿绿传单的小姑娘，拼命地跑向了村镇的西头，她飞扬着快乐的黑眉毛，告诉徐毅老人，——阿公，你的女儿回来了，你的女儿回来了！
老人充满疑虑地打开大门，——但他远远看到的却是一个担架，他蹙紧了眉毛，盱着眼，他问自己，啊，这么多的姑娘啊，到底哪一个是我家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