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五十二）

第二十七章红月（3）
这一年一度的春节，想着想着就到了啊。
徐毅、尹璧月、王学军，他们三人提前来到了梁万贞老人的房中，和他一起过春节了。
尹璧月将头发轻轻地挽在了脑后，露出一张圆圆的白脸，几缕幽黑的头发扫着她的两鬓，她眼眸如星，嘴唇潮红，在她那低眉颔首举手投足之间，竟然有一种女人成熟的柔媚流露出来了。梁万贞点上了一支烟，吧嗒一下吸了一口，他在蓝色的烟雾中，重新去审视面前的尹璧月，他感觉这孩子啊，真的长大了！他在心里说，他再也不能让她像梁云儿一样把所有的苦，都埋在心里了，他要让她发泄出来，他要让所有的丑恶都暴露在太阳底下，——他要让一个贴心的小伙子来爱上她！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孩子啊！
他望望徐毅，又望望王学军，他发现两个人也都像自己一样，痴痴地望着尹璧月，他很明白，这两个年轻人都在为她担心，都是疼她爱她的，但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才能够成为她的爱人，那最后是谁呢？——他还不敢去预料！他明白，就徐毅来说，他可能真的爱过自己的女儿，但现在看自己的女儿是死了的，而且她又是那样死的，他能不能超越他内心的那种束缚，他能不能在全新的意义上来理解生活呢？这，他可说不准！但是尹璧月呢，尹璧月在梁村的批斗中，不幸被地痞流氓们所轮奸，她能不能理性地去看待自己的这种遭遇呢？这，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的王学军是真正爱着尹璧月的人，他在得知尹璧月被轮奸后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他在这以后的一个月中的种种表现，都表明了他在乎的是尹璧月这个人，而不是她的那些所谓的经历！他坚信这个小伙子能够给她幸福！但他又如何去帮助这个善良的女孩子呢？
他陷入了某种烦恼，他很怕自己再有个什么闪失而对不起徐毅，徐毅也是一个好孩子啊，他在心里问自己，你就忍心看着徐毅孤单吗？但徐毅能够哪里去呢？哪里才是他所谓的归宿呢？
在他们没有来他的房间之前，他就秘密地用竹子扎了两个红灯笼，他想用那种象征生命新生的红，给他们一个惊喜。他想把一个红灯笼，送给徐毅、尹璧月、王学军三人，另一个送给陈维林和鲁秀芹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妇。
他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口处，他从窗口处向外望，那陈维林和鲁秀芹两口子还在屋里磨叽着不出来。屋里的煤油灯亮着，橘红的光芒透过窗户照到了外面，他真想喊他们一声，但是想想人家，一对璧人儿，犹如干柴烈火，犹如蜜糖一样的包裹在一起，他怎么开得了这个老口啊！他鼻子里哼哼了两声，重又坐到凳子上，吧嗒吧嗒地又吸烟了。
璧月站起身来，说，“鲁秀芹怎么还没有过来啊！徐毅，你去看看他们，敲敲他们的门！今天是过年了，让他们一起过来热闹热闹！”
徐毅从凳子上站起来，迈动步子，看了一眼尹璧月，似乎在说，这可不是我成心去打扰人家啊，是你让我去的啊！璧月第一次对他露出了一张笑脸，眼神熠熠地流动起来，像秋天的湖水随风荡漾了，她似乎在说，你去吧，这里有我们呢？我们等着你！
他走出门去，径直朝那个房子走去了，他举起他的右手，在门板上轻轻地扣动，但门内丝毫没有脚步声响起来。灯也还亮着，明明有人影在晃动啊……
这时，王学军也推开了门，他看到徐毅呆傻的样子，笑的前仰后合，这也是他自从批斗之后，所发出来的最为畅快的笑声了！他指着徐毅做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尹璧月上前推了他一把说，“你看到他这个窘样子，你为什么不去帮他啊？”
“哈哈哈，你让我去帮他吗？我再帮他，我那不是帮了倒忙了吗？——反正，我是不会敲他们的门的！傻人才会那么干的！人家正在屋里快活，我去充当程咬金啊！我不去——”
她又推了他一把，说，“你个小猴精，这又让你给看出来了！我还没有忘记你在学校里的那些坏事情呢，你不要以为我忘了，我永远都忘不了的！……”
说着说着，她的眼里竟泛上了泪花，语调也哽咽了。她想起了雁城里的那些岁月，她的学生时代是多么美啊，那时候真是天真无邪啊！那真是充满梦想的岁月啊！可王学军却以为自己惹着了她，他凑过来说，“怎么，你又生气了吗？难道以前你就知道我是猴精，但是猴精也没有算计着自己会来到这么一个地方啊？还陪着你，还差那么一点儿就死了！但只要我没死，我还就能够成为一个好汉！你看我现在，像不像一个好汉呢？”
璧月扑哧一声笑了。她的笑声让站在不远处的徐毅回过头来，他问，“他们就是不开门怎么办呢？”
“怎么办？”王学军说，“你个书呆子啊，不开门咱就打到回府啊！你快回来吧！让我敲一下，一看他们那样的黏糊，就不再敲了啊！”
徐毅嘟着他的厚嘴唇，气呼呼地走回来，璧月端出了里屋里的面盆，——她要就着这煤油灯的橘红灯光，替大家和一盆白面，她要让大家吃上一顿新年的热饺子！
等他们重新坐在煤油灯下的时候，梁万贞老人却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两个红彤彤的红灯笼，那红灯笼的外面是用那暖红的壁纸糊起来的，灯笼的支架是细竹子做的，灯笼的底部放着一盏散发着红光的红蜡烛！
璧月的眼前一亮，她“呀”地一声，停下了手中和面的动作，她扎撒着一双面手，就去抚摸那梦一样红的红灯笼，她说，“这灯笼真美啊！要是能够让它挂在咱们的门楣上那该多好啊，要是能够让它整夜亮在我的床头上那该多好啊，要是能够提上它走走这夜路那该多好啊！要是我在这里举着这盏红灯笼，我爸我妈梁云儿都能够看见我，那该多好啊！……
徐毅像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一样哭了起来，他将他有些呆有些傻的眼泪滴在了那盏红灯笼上，而那个王学军则低声嘟囔着，“俺爸俺妈已经知道了俺在这里挨批斗的事情了，他们过了春节，就会来看俺的……”
第二十七章红月（4）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着，时间只这么轻声地一转身，这新年里的正月就旋转着过去了。
风带来了春天的暖意，雪已经完全融化了，那一股股消融的雪水和桃花溪上流动着的泉水汇在了一起，朝着桃花山下奔涌前进，这清澈的桃花水像个活泼美丽的少女一样，在这春风吹遍的小村庄里快活地唱起歌来了。
村民们陆续地走出自己的家门，他们蹚着桃花水，登上桃花山，在那些冒着细芽儿的枝桠间，在那些飞飘的轻云中，在那明媚的阳光里，寻找着属于他们的春天。梁村通往外界的道路，在人们无数的踩踏之中，渐渐地变宽了，那些清新而沁人的气息啊，从那遥远的地方重新扑到了这个小小的村镇上，这个在中国地图上，拿着放大镜都看不到的地方，重新焕发了春天的生机！在那细如长蛇的蜿蜒小径上，又飘起了姑娘们久违的歌声；在那阡陌纵横的田地里，又留下了人们耕种的脚印，风带着花的清香，杂着柔柳的青曼，一切都是山清水秀，如诗如画的啊！
面对这美景，这些野心勃勃而意气风发的知青们却再也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了，他们所做的是，——他们如何能够更快地离开这个闭塞的地方！尤其是陈维林和鲁秀芹，在他们看来，只有离开了这个村庄，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婚姻，才能有一个坚实的基础，但现在看来呢，陈维林的父母都是一般的工人，而鲁秀芹的父母也都是平头百姓没有什么实权，他们想要结束这梁村的知青生活，是不那么容易的！又加上鲁秀芹是怀孕了，有了妊娠反应了，她这两天不怎么爱吃东西，呈现出一副弱不经风面黄肌瘦的样子，她这样柔弱的身体，还怎么走出这崎岖的山路呢？像她这个样子，她即使回到了雁城，身边多了一个小孩子，她又怎么去工作呢？这城市里的生活可不像农村一样，有吃的能够向前挨，在城市里，你一天不挣钱，你就活不下的，况且还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小嘴儿呢？鲁秀芹现在感到自己很痛苦，一边是剧烈的妊娠反应折磨着她，一边是陈维林整天唠叨着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在他们发愁的时候，这梁村的小路上，却响起了一对中年雁城人的脚步。这一对雁城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学军的父母，——他们之所以远道而来，是因为他们听说了那场史无前例的雪灾，是因为他们真的想念他们的儿子了，并且是一定要把儿子带走的，要把他带回到雁城里去的。
梁万贞老人以东道主的身份接待了他们。而他们唯一的儿子王学军却躲了起来，——理由是他不想离开这里！——理由是如果要走的话，一定要把尹璧月带走！可现实是，那雁城的政府机构中只留有一个工作者的名额，即使那些年轻人跟着回去的话，也会变成无业游民的！与其变成雁城里无业游民，倒不如安心在这里改造乡村呢，这里最起码还有一口饭吃吧！但王学军不听，他不但要带走她，而且还要让她成为他的妻子！他这一辈子是非她不娶的，非她不娶的！他对着他的母亲连续说了三遍“非她不娶”，他的母亲终于气急了，劈啪一下，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父亲面对这成长起来的倔强的儿子，一遍遍地唉声叹气，老女人则爬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嘟囔着，我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让儿子娶一个妓女的女儿啊！她嘟囔完了，可还是抬起了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她与自己的男人商量，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两个人连夜商量出了一个对策。女人问儿子，“你认为你想娶尹璧月，可人家尹璧月就嫁给你吗？别看你家是革命家庭，人家小妮子还不一定看上你呢？你要是这么肯定的话，让她来见见我，我看看她是否愿意嫁到咱们家？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但人家要是不愿意的话，那你就得乖乖地跟我们回去！”
王学军只得点头答应，并且来到了尹璧月的房中，拉着她就往外走，不容分说地将她推到了那老女人的身边。老女人摸了摸她的脸蛋，感叹一声，这小妮子长得可真俊啊！但几乎就在同时，她马上拉下脸来说，“我们家可是又红又专的老革命家庭啊，我们家是不容许任何不干净的东西，玷污我们家门庭的！这你可要记好了啊！再有，我问你，你是否保持自身的贞洁？你喜欢我们家王学军吗？你愿意嫁给他吗？如果你愿意嫁给她的话，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回雁城吗？你回到雁城之后，你愿意听从我们家对你的任何安排吗？”
这老女人傲慢的眼神刺激了她的自信心，她昂着头说，“对不起，阿姨，我没有保护好自己，我丧失了自己的贞洁，我喜欢你们家王学军，我们现在也是好朋友，但我不愿意嫁给他！更不可能跟你们回雁城去，这就是我的回答！但我要告诉你们，我和王学军是永远的好朋友，不会因为你们的阻拦而中止交往的，请你们明白这一点！”
王学军猛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对那老女人说，“妈，是你这种傲慢的样子吓着她了！她这是口是心非，她是爱我的，她是愿意嫁给我的！我不在乎她的身体是否贞洁，我只求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生活！”他哽哽咽咽哭了起来，他用一双深情的泪眼，望着她说，“璧月你要答应我，那雁城可是我们的故乡啊！——我们的故乡，可连着我们血脉啊！”
她定定地望着他说，“请你原谅我吧！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的心里就已经没有了男女之爱！我不但不会嫁给你，我也不会嫁给徐毅，我的心永远属于我自己！你要明白我，你不要勉强我！你是一个好小伙子，我相信天下的好姑娘有的是，只恨，只恨，——我是没了那福的啊！”
“不——”他撕心裂肺地喊起来，他的喊叫和老女人的笑声叠在了一起，老女人说，“儿子，你看见了吧，人家尹璧月根本就没有相中你，你还是好自为之，收拾收拾行装，立刻和我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