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五十一）

第二十七章红月（1）
两个鲜活的年轻生命就这样消失在了梁村。假如那肖华的死，真如人们所传说的那样，是梁云儿鬼魂所掠之故，那杨莲慧的离奇病死又将如何解释呢？
自从肖华死去以后，这梁村就笼罩着一种森冷而惨白的影像，那雪依然在飘飘洒洒地下着，雪花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什么美丽的天使，或者什么仙女洁白的裙袂了，——它在所有梁村人看来，而是代表着一种骇人的能够吞噬人的生命的邪恶力量了。
虽然人们从乡镇到村庄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自救运动，可人们无论再怎么自救，但仍然到处有那些嗷嗷待哺孩子的饿哭声，但仍然还有一些梁村人宁可要拄着拐棍去要饭，也绝不饿死在这恶魔一样的梁村里！这样仅仅只过去了几天，梁村就出现了因饿因冻而死的人了，这样仅仅只过了几天，那梁村的人们就不怎么叫嚣着喊批斗批斗的了，所有被困在梁村的人们，终于承认了是那个所谓的梁云儿的死给这个梁村带来了一场灭顶的灾难，那梁云儿的鬼魂可能真的是太寂寞了，她需要所有的梁村人来做她的陪葬呢！
可就在这个时候，杨莲慧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梁万贞老人几乎把他储存的所有粮食和蔬菜都拿了出来，那些从不会做饭的知青们，现在都学会了做饭，尤其是鲁秀芹，她望着日渐消瘦的杨莲慧，她挽起袖子，低头就做，今天是水饺，明天是包子，什么面条，什么粥饭，只要她愿意吃什么她就给她做什么。但是杨莲慧还是吃的越来越少了，她的剩饭让给了那个养病徐毅和那个大饭量的陈维林，这倒使得徐毅的伤口慢慢地愈合，直到谁也看不出他头上的伤痕了。当大雪下到第十天的时候，杨莲慧就滴水不尽了，她明白她的大限已经到了，她对守在她身边的两个女孩儿和三个男孩说，“我没有想到，我会死在这么一个地方！我来这里的时候，妈妈还告诉我，等我从梁惠镇回去以后，就将我安排在雁城的粮站工作，到时候，他们再为我找一个对象，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但，——但，但看现在，我的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了，我要在这里和云儿做伴了！你们无论谁回到雁城，都要记住一定要去看看我妈和我爸，告诉他们，他们那不孝的女儿长眠在这里了！”
两个女孩儿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说，“你不要瞎说啊，如果真要像你说得那样的话，那么我们这些人抬着你的身体，也要将你抬到雁城去……”
但她们的话音还没有完完全全地落下去，杨莲慧就脖子一扬，头一歪，一口气上不来了，瞪着眼，就没有了呼吸，——她死了！
男孩们惊呼起来，她的离奇死亡，让他们感到无比悲伤，也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死，就真的靠近了他们啊！他们的喉咙被泪水所填满了，他们挥动着年轻的臂膀，他们想大喊大叫着冲出这魔窟一样的梁村，但他们能够走到哪里去呢？到处都是死亡啊，都是鬼的呼告和啸叫啊，这场貌似圣洁的大雪，其实是在掩埋老天一个不可告人的险恶阴谋啊！
让我们记住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吧。这场大雪落到地上，足有一米半深，大雪将房子压的像个老人一样颤颤微微，将大树的树枝噼里啪啦地折断，将通往村外的路深深地掩埋，将那些牲畜们家禽们冻死在窝里……
但即使天晴了，那一米半深的大雪，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化开的。鲁秀芹凑在杨莲慧冰凉的耳朵上说，“杨莲慧啊，你睁开眼看看，天就要晴了啊，我们有救了啊！你怎么就去了呢？你说过的，你还没有男朋友呢，你还没有结婚呢？你怎么就能够这么去了呢？……”
……
因为寒冷和没有粮食而死去的人，我们没有做过确切的统计，但直到多年以后，那个回到雁城工作的王学军对在这场大雪中遇难的知青们，在他的日记中做了一个大概的估计，他这样写到：“1974年冬天，大雪。驻扎在梁惠镇的遇难所有知青，估计约有87人，在此，我谨代表我自己，向所有死去的年轻伙伴们，表示深挚的哀悼！”
杨莲慧死去以后，鲁秀芹和陈维林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都像亲身经历了自己的死亡一样，开始格外地珍视自己的生命，更让我们震惊的是，他们像大火烧春草一样，极快地发展了属于他们的恋情，在梁村的道路被打通的那天晚上，他们就向梁万贞、徐毅、王学军，宣告了他们要在梁村结婚的消息，而且他们说，他们不需要一切花里胡哨的形式，只要求梁万贞给他们准备出一间闲置的旧房子就行了！
尹璧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感动的眼泪，稀里哗啦地流，王学军远远地望着她，他希望他的心上人也能在此刻领悟到生命的珍贵，也能够和他一起享受生命的快乐！站在一旁的徐毅，他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死去的梁云儿，挂念起她在那遥远的天国是否也会寂寞难耐啊？
1974年腊月22日，陈维林和鲁秀芹的婚礼，就在这样一种萧杀的气氛中开始了，为了增加婚礼的喜庆气氛，梁万贞用红纸剪了几个富贵牡丹和并蒂莲花，贴在门口的窗户上，而徐毅和王学军，则挥动笔墨，为他们写了一副对联，对联的上联是“富贵牡丹吉祥鸟”，下联是“并蒂莲花时时开”，横批为“永远幸福”。他们满脸堆笑地将它贴在门楣之上。陈维林和鲁秀芹将各自的被子抱到一张床上，他们这就算结婚了！
晶莹的残雪，随风扑扑落落的掉，一股春天的东风吹开了盛放的腊梅，春天真的离我们不远了啊！但它在哪里呢？我们怎么就望不到它呢？在1974年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每一个梁村人，每一个驻扎在此地的知青的心中，都在渴望那春天的到来啊！
一弯如残眉的弯月亮，从树梢后面转了过来，尹璧月因为这突来的幸福而哭红了她的双眼，她将她美丽的目光投在这轮弯弯的月亮上，月亮后面的暗云慢慢地随风飘散了，露出一张让她极为感动的红脸儿来！

第二十七章红月（2）

尽管天已经晴了，但温度还是很低的，天气也还是很冷的，冷冷的风刮着地上晶莹的残雪，那东边的地平线上新出的太阳，像一个红色的弹丸，那红色的丸点越变越大，越升越高，高到终于将它还算温暖的阳光完完全全地洒在了小院里。
院子里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尹璧月沐浴着清晨的阳光，早早地就起床上了。徐毅听到院子里突然有了声响，他从窗口探出头来，一群灰色的小麻雀正围着他窗前的那棵枯树，它们在那棵枯树枝上蹦蹦跳跳的唱着一首早晨的歌儿，他用心去倾听，他竟然听出了这麻雀儿们的歌声里，有着对于阳光的赞美！——哦，这雪灾之后的新阳啊，多么令人温暖啊！他的视线从麻雀们聒噪的翅膀上慢慢地移下来，正好就落在出门打水的尹璧月的身上！他一边披上棉袄，一边高喊，“尹璧月，不是说过不让你这么早起床的吗？不是说过我来打水的吗？你放下那水桶吧，我来！我来！”
他这么一喊，就把同房间的另一张床上的王学军给喊醒了，王学军揉着惺忪的眼睛，摸掉了他眼上的眼屎，眨巴着小眼睛，也来到窗口处，他将徐毅的脑袋一拔拉，望着那明媚阳光里的尹璧月说，“别动！你别动！都让我来吧！我既会打水，又会做饭！你看看你，不是我说你了，尹璧月，你可又瘦了，你这么瘦下去，我们可会担心的啊！”
他这么一说“我们”，明显地就把徐毅带了进去，他自觉失言，脸膛腾的一下就红了！他本来是想说他自己担心尹璧月的，不知怎么他一开口，竟然把徐毅也带了进去！该死！他骂了自己一声。他飞快地套上衣服，两手推开房门，一脚就迈到了阳光里，早晨的清冷，让他还没迈步就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徐毅哈哈一笑，用手拂了一下王学军的头，说，“你呀，别只担心尹璧月了，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啊！你要时刻牢记，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
但尹璧月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出现而停止手上的活计，她低着头，额前的鬓发轻轻的垂下来，遮住了她那刚刚涌上来的眼泪，她不想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看到她的眼泪，她被他们深深地感动着，但她不能对任何人做出任何的承诺。
徐毅来夺她的水桶，但她在他伸出手之前，就将那水担在了自己的肩上了。站在原地的徐毅又喊起来，说，“你看看尹璧月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呢？”璧月急急的朝前走，仿佛前面着了火一样，等待着她去扑，她走得很急，也不回头。那王学军则更有意思了，他皮颠皮颠地跟在她的身后，每迈一步就喊一句，“璧月！璧月！呵呵，璧月！呵呵，璧月！……”
她来到灶房，放下水桶，王学军连瞅都不瞅她，提起那桶水，哗地一声就倒进了缸里，他嘴里说着，我来我来！尹璧月不好再说什么了，她走到桌子上，摸了摸隔夜的暖瓶，轻轻地晃了晃，她感觉里面还有一点清水，她将那水哗地一声倒进了面前的铁锅里。她盖上锅盖，坐在灶下，点燃了一把柴禾，——她要为大家做早饭了。
璧月说，“既然你想干活，那你生上炉子吧！”王学军像得到皇帝的命令一样，满脸喜气地赶紧找柴，赶紧生火，一股浓烟从灶房里散出来，那浓浓的浸润着人间烟火的热闹，就随着他一句句调皮的说笑，也飘散到四面八方了。
梁万贞老人是早就醒了的，但他感觉自己不敢过早的起床，自从自己的女儿去世以后，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又加上这些日子的寒冷和饥饿，让他也深切的感觉到自己呆在人间的时日可能也不会太多了。说实话，他不敢面对尹璧月的脸，——她那张历经苦难而变得越来越美的脸，像极了自己的女儿，——他是多么想念梁云儿啊，他真是应该感谢老天了，感谢老天又给他送来了同样美丽的一个女儿！但不知怎么，他却对尹璧月笑不起来，他感觉明明心中是没有爱恨的，但爱恨却仿佛有一双隐形的翅膀，他那种悲喜交加的心情，他那种慌乱无着的样子，让他自己都感到愧疚啊！
他站在门口，看到尹璧月、王学军、徐毅这三个年轻人忙忙活活的影子，看着在这个早晨所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他在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的情感。他也年轻过，年轻的时候，人就会对一切事物认真，就会对一切事物充满幻想，他理解这种幻想，他也想留住这种幻想！可幻想有时也会伤人的！这些年轻人到底知不知道呢？
他走到了天井的中央，对着那个还在痴痴发呆的徐毅说，“徐毅，你在想什么呢？——璧月马上就做熟饭了！你还不去洗手洗脸准备吃饭吗？”
这句话提醒了徐毅，那站在天井中央的徐毅，也是把尹璧月那个沉默的影子，当成了他心目中的梁云儿了！这寂寞的灵魂总在寻找更加寂寞的灵魂，灵魂与灵魂的相逢，将他那蓄积在心中的幻想，全都在他痴狂的眼神里飞腾起来了！
一种比风还要轻快，一种比阳光更加活泼的年轻男女的说笑，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只听那女的带着亲昵的口吻说，“哼哼，你个小死猪的样子啊，你太沉了啊，压得我肚子疼了，哼哼！”
那男的伸出双臂想要搂住她，他说，“你以为你就是一个小乖猫吗？哼哼，小爪子比小刀子还尖呢？你看看，你抓破了我的胳膊！”那女的又说，“哈哈，这哪是抓的啊，这是咬的，啃的，哈哈哈——”那男的也说，“我就要抓住你这个小妖精，看我不把你的小脸儿亲红了，我不姓陈——”
这是陈维林和鲁秀芹他们俩儿，他们这对新婚夫妇，还沉浸在蜜月的甜蜜之中，在他们眼中，这个落满新雪的世界，到处都是美好的！美好的风，美好的阳光，美好的王学军和徐毅，美好的尹璧月，那让人深感慈祥的梁万贞也让人更感温暖了，这温暖的世界，正在消融这寒地里的坚冰！你听啊，那新春的脚步啊，离我们多么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