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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21 18:19:12 字数:4791
二月
黄和尚夫妇回天官堂。
同治元年的初夏,闯了祸的黄和尚带着老婆逃亡江北。从齐梁到长江边,走得快一天多也就到了。但是老婆正怀着身孕,又是小脚,黄和尚只得背着她走。黄和尚怕遇到长毛,又不敢走大路,走的都是荒僻的小路,加上不认识路,走了许多冤枉路。饿了,就到村庄上去讨饭,那时新麦刚刚收上来,有的村镇未受到长毛“清欠”,人们就多少会给他们一些麦粒。黄和尚就捡个大蚌壳,用这些麦粒煮麦饭吃。这样到第三天下午,夫妇俩才到达长江边。
黄和尚夫妇哀求了很多渔船货船客船,没有一条船肯带他们过江。望着滔滔汩汩浩浩洋洋的江水,夫妇俩正一筹莫展的时候,黄和尚忽然看见不远处一艘大船正在上货;他跑去问明他们装满货将驶往江北,就帮他们扛了半天蒲包,于是,天黑的时候,夫妇俩就如愿以偿登上了这艘大船。
逃离天官堂的时候,黄和尚夫妇把江北想得很好,——不好的话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往江北逃呢?等到踏上了江北的土地,他们立即被眼前哭声盈野哀鸿遍地的惨象吓呆了,到处都是来自江南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黄和尚猛地一拍脑袋:“噢,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老话确实是弗错咯!我们家乡才是天底下顶好咯地方,自古以来只有江北人往我们那里去逃荒要饭,从来呒没我们江南人到江北来逃荒讨饭咯,如今我们那里咯人啊活弗下去了,这里还能好到哪里去呢?”
起初逃江北的只是为数不多的绅宦富户,他们的到来没有增加江北的负担,反而还在一定程度上繁荣了江北的经济。但随着战乱和饥荒的持续深入,越来越多的难民野鸭似地一大群一大群涌来江北,本来就不富庶的江北顿感难以承受。于是,每天都有大量的难民饿死、病死、冻死、热死……死掉的人多得无法计数。天官堂村上逃江北的前后共有十几家四五十口人,后来活着回村的不到一半人。死在江北的难民们,大多是其家人或同伴偷些稻草将他们的尸体包一包,就地扒一个坑,埋掉了事。因为埋死人的地都是有主人的,他们属于偷葬,所以地面上连个坟头都不敢做。能入土的还算是幸运的了,太多的死人只能暴尸荒野,成为野狗的果腹之食。
黄和尚夫妇先在一个小镇上的桥堍下和一些不相识的难民挤了一夜。半夜里,一个四十多岁常州口音的难民热病发作,一迭连声地喊着:“水——水——”他的老婆只好不停地用破碗到旁边码头上舀了河水给他喝。天快亮的时候,那人不行了,用僵硬的舌头含糊不清地哭喊着:“阿囊(娘)……阿囊(娘)……我要家去……我要家去……”嚷到天亮,断了气;他的妻子和三个皮包骨头的年幼孩子围着他的尸体绝望地恸哭不止。
第二天,黄和尚夫妇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一批同乡,他们分别来自董家桥、堵家村和齐梁镇等村镇,共有十几人,落脚在一个大镇子东面的一座破庙中。大家在逃难之前彼此多半认识,黄和尚从这些同乡的口中得知,黄显恪一家也落脚在这个大镇子上,周浩坤一家则不知所踪。起初,黄显恪父子常常接济这些乡亲,后来,他家也多灾多难,死了好几个人,自顾不暇了。令这些人啧啧称羡的是,黄显恪家的死人都睡上了棺材。
黄和尚夫妇还算幸运,他们来到这里时端午节刚过。端午节是难民们望眼欲穿的节日,因为在江北,由于难民太多,平时出去乞讨基本讨不到任何东西;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江北人自身都饥肠辘辘,哪来余粮施舍难民?一年中只有稻麦上场的时候能讨到饭。麦收后正逢端午节,那几天出去讨饭,决不会空手而归。江南人过年的时候,年年要做大量的“财主糕”,这是用糠里筛出来的粞磨成粉做成的年糕,因为里面不可避免地混杂着一些泥尘和糠屑,所以那米糕呈淡淡的草黄色,决不会像江南人自己吃的年糕那么白亮美观。江南人总是将财主糕切成两三分厚的片,专门发给新年时上门要饭的人(以江北人为主),来一个讨饭人,就发给三五片。
现在江北人为了打发多如麻雀的江南乞讨者,也专门裹了许多小粽子,一只相当于江南人原来吃的粽子的三分之一大小,来一个讨饭人,就发给一只或两只。
黄和尚老婆虽然担着七八个月的身子,也不愿错失这宝贵的讨饭良机,她天天跟着同住在破庙中的几个妇女出去讨饭,每人每天都能讨回一筲箕篮小粽子。每天回到破庙,她们就把吃剩下的小粽子剥掉粽箬晒干储存起来。
妇女们出去讨饭,黄和尚和壮年男子们则出去揽活,揽到活就是找到了饭碗。此时麦子刚收完,正要起担、撒灰、耕田、车水、莳秧,需要大量的劳力。由于廉价的劳力太多,干活便没有工钱了,雇主只供应一日三餐,外加一份点心——两只主人家自己吃的质量较好的大粽子。找活干的人一多,雇主选择的余地就大,他们总是千挑万选,只有那些身强力壮,农技娴熟,干活舍力的人才有希望膺选。
黄和尚是种田好手,身板也不错,很轻易地就被一个大财主雇用了。足足有半个多月,黄和尚在财主家吃饭,每天还能带回优质的点心——大粽子。江北毕竟是江北,财东招待雇工的饭菜比江南差多了(也许因为这是战乱时期,其他时候不是这样?),饭桌上一般不见荤腥,不过饭和菜倒是可以放量吃饱,不加限制。有一次,不知为什么,饭桌上出现了一碗珍贵得叫人发疯的红烧肉,这碗肉的块数是预先计划好的,刚好是桌上每人一块,大家分了肉,又把碗里的汤汁也均分了。黄和尚舍不得吃肉,门外摘片葡萄叶子包了,带回破庙去给老婆吃。
一个多月后,黄和尚老婆在破庙里生下了头生儿子(按:这个儿子后来在四岁时发高烧夭折。),没有接生婆,也没有床褥,孩子就落生在泥地上。
收割水稻时,黄和尚又能找到活干。原先的东家仍愿意雇用他,收割稻子、耕田、种麦,要干一两个月。东家很喜欢他,出去收租总叫他跟去挑麻袋。挑麻袋比在田里干活要轻松些,但也不容易,有时一天要走几十里路,出去的时候是空担,很轻松,回来的时候两只装满了租稻的大麻袋足有一两百斤,十几二十里路走下来,回到破庙已累得浑身散架。跟麦收时一样,这时黄和尚干活也没有工钱,财东只供应他一天三餐,再发两块福碗口大的米粉饼作点心。黄和尚把点心都带回来给老婆吃。
稻收上来了,脱粒也脱好了,大户人家开始牵砻,小户人家也开始舂米了,女人们又可以出去讨饭了。这时出去讨饭必有收获,每到一家,都是连糠连粞给两调羹,村子跑得多,一天也能讨到一筲箕篮,回来和些野菜煮成糊粥或做成糠饼可以吃好几天。而且这时讨饭的天数比麦季多,可以连续讨半个多月。
黄和尚老婆始终耿耿于怀的是,江北人居然不让拾麦穗和稻穗。在江南,去收过了麦和稻的田里拾麦穗稻穗,无人管你。江北人却不是,麦穗稻穗拾到手里,他看见了就会劈手夺去。
稻季讨过饭之后就要到过年才能讨到饭了,大年初一出去讨,江北人施舍给讨饭人的不是财主糕,而是他们大年夜吃年夜饭吃剩下来的米饭,拿盅子量着给,来一个讨饭人,就给半盅或一盅。
从过年到麦收,从麦收到收稻,从收稻到过年,这中间都是漫长而可怕的青黄不接期,也是人死得最多的时候。破庙里的这些人之所以都能熬过来,全靠了离破庙不远的一个豆腐作坊。当他们饿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就去偷豆腐作坊的豆渣吃。大家都是种田人,有的人逃难之前本身也做过豆腐,深知打铁撑船做豆腐是世上最辛苦的三个行当,做豆腐辛苦却赚不到钱,只能赚些豆渣用来养猪,豆渣被偷掉了,做豆腐的人也就等于是白忙。所以大家都很克制,饿得再难受,每人每天也最多只偷一碗豆渣,绝不多偷。幸而这豆腐作坊的老板也是善心人,对这些走投无路的窃贼总是睁一眼闭一眼,有时贴面撞上了,也只是挥挥手让他们跑开了事。
黄和尚夫妇就这样在江北度过了将近两年。去年官军克复无锡,黄和尚听说了。齐梁的长毛撤走,古陵的长毛都被官军围住,黄和尚也听说了,但那时已到年底,讨饭的好时机即将来临,若回家却无处讨饭,只能挨饿。于是,直到过了正月,黄和尚夫妇和部分同乡才动身回乡。
当黄和尚他们重新踏上江南的土地时,发现江南已完全变了样。当初黄和尚夫妇逃江北时,江南的饥荒才刚刚奏响序曲,虽然所过村庄常常能看到被烧毁的房屋,但每个村庄都还有人,田野里还忙碌着水牛和耕作者的身影,星罗棋布的村庄,鸡犬相闻。现在,所有的村庄都像坟场般一片死寂,看不见人和牲畜,一座房子都未烧掉的完整的村庄是不存在的,许多村庄整村被烧成了一片瓦砾。一路行来,遍地是没胫的荒蒿,触目皆是杂草滋蔓的田园,烟熏火燎的残垣断壁,路边的草丛中不时出现惨白的人的尸骨或腐烂恶臭的尸体,一棵棵枯死的树木怵目惊心地裸裎着白光光的树干。
黄和尚他们在陵北县境内行走了大半天,竟没有遇见一个活人!在一个荒僻的河湾里,总算看到一座完好无损的宅院,粉墙青瓦,很考究,孤零零地矗在那里。以为里面有人,想去讨点吃的,走到门前才发现,大门洞开,客厅里桌椅俱全,却尘埃寸积,茂盛的杂草,一簇簇地从铺地罗砖的缝隙里滋长出来,长得都有一二尺高了。进到里屋,大卧室里有一张雕花的红木床,下着账子。有人上前揭开账子,顿时惊叫一声。床中间躺着一男一女两具尸骸,他们的两侧,是两具小孩的尸骸,所有的尸骸都衣着整齐,但尸身都烂得只剩下白骨了。
进入陵南境内,所见情形也跟陵北大同小异,运河里冷冷清清看不见一只船,路上行人稀少。
黄和尚夫妇回到了天官堂,却见村上房屋半数都成了无人的空屋,还有五分之一干脆成了瓦砾堆。黄和尚夫妇是天官堂外出逃难的人中最先返乡的,黄和尚的老父,在黄和尚逃难前就去世了,黄和尚夫妇逃难后,家中就无人了。黄和尚夫妇发现,家里所有的家具、农具、衣物都不见了,粮食更不用说。村上其他无人的人家,家里所有什物也都被人掳光了。
黄和尚夫妇一回乡,就听说毛家桥设了粥厂,村人全去领粥了。他们也想去领粥,但是家里却连破碗也找不出一只。好在黄和尚的两个哥哥都饿死了,而且是全家大小一齐死绝,他们的房子也就归了黄和尚。黄和尚将一间房子贱卖给黄志封,卖房子的钱,买了几件碗盏家什,少许粮食和农具,还买了一条来历不明脏兮兮的旧棉被(据卖主说是从长毛手里买来的先锋货);有了被子,在地上铺些乱草,他一家人夜里睡觉就不再会被冻醒了。此外,黄和尚还买了一架旧纺车,一架旧织机和一些棉花。黄和尚这样盘算,有了纺车和织机,他去开垦已经荒芜了的粮田的时候,老婆就可以在家纺纱织布,一家人的穿衣难题也就可望解决。他哪知道,至少在这几个月里,老婆根本没有纺织的工夫。
黄和尚一有了碗,就和老婆一起去粥厂领粥。毛家桥的这个粥厂,因为资金有限,每天只能向饥民舍粥两次,上午下午各一次,每次只能舍一千碗粥。为了防止粥厂工作人员营私舞弊,让自己的亲友多吃多占,赵明昌搬出以往荒年地方慈善家设粥厂舍粥的老办法。规定,每次舍粥,都要饥民凭先来后到的次序排队,然后粥厂工作人员发号;每个饥民只能领一个号,号都写在一张小纸片上,上面盖有赵明昌的印章,一千张号纸发完,就不发了。领到号纸的饥民,才可以凭号纸去灶上领到一碗粥,没领到号纸的饥民,就不能领粥。
为了领到号纸,饥民总是早早就来排队。但是,你来得早,我总要想办法比你来得更早才保险。于是,有些饥民竟日夜睡在粥厂的芦棚外面。其他人见了,也就纷纷效仿。天官堂离毛家桥四里多,去领一次粥,半夜起来,赶到粥厂,也常常领不上号。因而,天官堂的村人大多日夜守在粥厂门前。黄和尚老婆也只好抱着儿子日夜守在粥厂。黄和尚因为要种田不能去领粥,他老婆就把上午领到的粥给自己和儿子吃,下午领到的粥给黄和尚吃。黄和尚在家,一边开垦荒地,一边也捉鱼摸虾的弄些野物,挖些草根,一家人居然也度过了荒凉的初春。到粥厂钱粮罄尽停办时,草木早已复苏,饥民们又能较容易地找到果腹的野菜了。
黄和尚急着早早返乡,为的是不想错过农时。去年冬天没能回来种麦,只要今年夏天能把水稻种上,一家三口的性命,就能保住。可是田开垦出来了,家里却没有稻种,街上的稻种,贵得死人。黄和尚正为此发愁,忽然许银宝来通知他,善后局已从外地调来了一批稻种,想种田的人可以去借,秋收后归还。黄和尚这才如愿种上了水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