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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20 12:27:47      字数:4428

  今年太平军的形势,可谓江河日下。正月里,绍兴就被清军攻克;二月,清军克复常熟;三月,清军攻克太仓;四月,清军攻占昆山、新阳;七月,清军攻占吴江;八月,清军攻克江阴……太平天国已是危若累卵。
  从秋天开始,苏福省的省会苏州就已处于清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李秀成三次写信给古陵的俿王。身为正掌率的李秀成,已不敢用命令的口气,而是谦辞卑语地恳求甚至哀求俿王出兵救援苏州,“万望恳依”。俿王对李秀成的求援信置之不理,他早就计划好了保全富贵的后路——向清军投降。
  十月二十四日,太平天国纳王郜永宽等八人在李鸿章的秘密劝降之下,刺杀了镇守苏州的主将慕王谭绍光,开城向李鸿章投诚。然而两天后,这八位投诚将领遭到了淮军背信弃义的屠杀;同时被杀的,还有跟他们一起投诚过来的三万多太平军将士。俿王没有别的选择了,只剩下为太平天国尽忠一途。
  十一月,淮军攻克无锡。此时南京也危在旦夕了,洪秀全天王特命洪仁玕出京到丹阳、常州、湖州等地去催兵解救天京。然而,各处太平军因天京无粮,都不应命,洪家兄弟特别信重的俿王当然更不会应命。
  俿王命驻扎在各乡镇的太平军向古陵城收缩集中,为死守古陵做准备。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同时撤走。黄传祥顿时失去了保护,当夜就带着一家大小,雇船逃往上海去了。
  天官堂人始终认为,长毛来村上烧房子是黄传祥暗中指使的,黄传祥一逃走,愤怒的村人就要来烧黄传祥家房子。但是黄传祥家房子跟黄卢氏家的房子是紧连在一起的,两家合用一堵山墙(按:齐梁人称为“搭柱头”。),烧黄传祥家的房子,势必会延烧到黄卢氏家的房子,就像黄阿培家被烧时延烧到黄汉大家一样。天官堂人当然不想烧黄卢氏家的房子,黄洪根说:“弗烧就拆!”于是村人一哄而上,拆掉了黄传祥家的房子。黄传祥未带走的家什(包括锅子锅盖和铜勺铲刀),也全被村人分抢一光。门前的旗杆,连带石座,也都被村人拆掉;原先树旗杆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深坑。房子上拆下来的木材和旗杆后来都被村人卖掉。
  参加了太平军的黄友金、黄阿平等人,随兴教寺的太平军移驻到古陵城外,不到两天,黄友金等本地长毛就纷纷“变妖”。黄友金他们逃到距古陵二十里的潞营镇,遭到当地村民剥毛皮。除了黄阿平和一位陈沟四塘人侥幸逃脱外,其余人都被当地村民打死。村民割下他们的首级,送到淮军大营去领赏。
  太平军今年打先锋打得很勤,很多人腰包都比较鼓;再加上太平军官兵平时又非常喜欢炫财摆阔,银篦银腰牌挂得很招眼,因此乡民们都认为长毛有钱,见到太平军的散兵游勇,就一定群起劫杀。十一月里,双木某村的村民剥毛皮时,还真的在一个长毛的包袱里搜到二十几个大银锭,村民们为争夺这些财宝打得头破血出,这事很快就生了翅膀似的传得齐梁双木一带尽人皆知。即使长毛身上没有财物,割下他们的头颅,送到官军营里,也好领几两赏银,何况乡民们也确实恨这些乱世界的长毛。
  乡民们称劫杀太平军散兵游勇叫“剥毛皮”,这叫法来源于一个叫金玉山的无锡人。前几年他纠集了数十只枪船,在太湖中专门抢劫太平军的过往船只,他称这种行动叫“剥毛皮”(按:至今,双陵一带的人还把拦路抢劫称为“剥毛皮”。)
  清军一攻占无锡,立即就进逼古陵。淮军将士一路前进,碰到长头发的成年男子就杀,杀了就割下脑袋,将他们的脑袋充作太平军的首级,去报功,这引起了民间的巨大恐慌。有谣言说,留了长发的人都要被官军当作叛逆杀掉;随即又有消息说,先前官军连剃了头的人也杀,割下他们的头颅去冒功。后来上面大人下了谕令,士兵送来请功的头颅上的头发若短于三寸,即以枉杀平民论处。所以,只要剃了头,就太平无事了。
  齐梁街上原有两家剃头铺子,两个剃头佬,一个年长的去年就饿死了,一个年轻的还活着,却又没有剃头工具,剃头工具早就被长毛收走了。乡村的剃头匠,在长毛占领的这几年中,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竹园赵家头的赵兴全,他成了齐梁乡唯一还有条件从事本职工作的剃头匠。现在,赵兴全只恨爹娘没有给他多生两双手,每天鸡叫二遍就被来剃头的人叫起来,一直忙到深更半夜还不能歇。
  黄汉大要去剃头,碰见黄洪根。当初长毛禁剃头时,黄洪根吃过剃头的亏,至今对剃头心有余悸。他劝黄汉大再等等,现在长毛虽然走了,并未走远,说不定还会杀回来呢?再说现在剃头工钱也涨得实在离谱,原先大人二十文、小孩十文,现在不分大人小孩,都要二百文,黑心黑得过了头!还是等等看,等大家都剃过了,价钱自然就跌。黄汉大也吃过剃头的亏,也心有余悸,就听了黄洪根。
  几天后,官军离齐梁更近了,剃了头的人也越来越多,而剃头工钱非但没跌,涨得更不像话了,每过一夜就涨上去一大截,黄汉大就不敢等了。剃了头回来,在前漕碰见正在割莶棵的黄洪根,不禁抱怨:“婊将你个活鬼!全是听信了你咯话,害得我折蚀落好几百文!那一天我假如去剃了头么,还只要花两百文,今日你晓得花了我多少?一只羊!狗日咯赵兴全,趁火打劫喴!”黄洪根说:“昨日啊听说才涨到七百文,哪为一夜过来又涨上去介许多?介贵你还去剃,爽性再等等,我弗信他永远弗降!”黄汉大一瞪眼:“再等等!官军已开到白宅啦,说弗定今日明朝就会开到这里,再等下去你咯吃饭家什就要搬家咧!”黄洪根说:“他价钱高到这样,嗲人剃得起呢?”黄汉大说:“呒没铜钱当了裤子也只好去剃,性命要紧还是洋钱要紧?你再弗赶紧去剃,还要涨嘚,说弗定明朝就会涨到两块!”黄洪根立即把手中刚割下的一把莶棵往地上一扔,镰刀往黄汉大手里一塞:“你给我带家去吧!”急步直奔竹园赵家头。
  为给家人弄食物,陈光宗天天去野外捕猎野物。十二月里的一天正午,太阳很好,陈光宗走到后漕头西边的一个大莶棵下时,发现一只很大的猪獾,一大半身子露在洞外,正惬意地躺着在晒太阳。见到陈光宗,猪獾慌忙缩进了洞里。陈光宗知道,冬天的猪獾最肥,因为猪獾要冬眠,冬眠之前总要大量进食,使体内储足脂肪。冬眠中的猪獾,虽然有时会在中午太阳特别好的时候到洞口晒晒太阳,但一般很少活动,反应要比夏天时迟钝得多,比较好捉。
  陈光宗立即回家拿来铁锹,顺着猪獾的洞往下挖掘。正挖得起劲,身后的金家桥方向传来了喊杀声。陈光宗以为长毛或官军杀来了,慌忙藏身到莶棵丛中,循声观察。喊杀声渐渐近来,远处的田野里,一大群手举锄头铁耙和大刀丫枪的村民,鼓噪着猛追三个落荒而逃的人。这三个落荒而逃的人,都穿着青布的短衣,虽然没穿长毛的号衣,但毫无疑问是长毛的逃兵。
  离陈光宗隐身的莶棵二三十步远的地方,便是环绕着天官堂的那条漕河,这条漕河呈“匚”形,从北、东、南三面环抱着天官堂,南面那一段,天官堂人称为“前漕”,北面那一段,天官堂人称为“后漕”,这条漕河将天官堂和金家桥隔开,它蜿蜿蜒蜒地连接着东面的双陵河。
  跑在最后的那个长毛被乱草绊倒了,他刚爬起来,后面追上来一个村民,猛地一棍打在他的腰间,他惨叫一声,又倒了下去。几个村民立即围了上来,锄头铁耙和刀矛雨点般落到那已经不能动弹的长毛身上。很快,另一个长毛也被村民追上,在村民们疯狂的围殴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跑得最快的那个长毛这时已冲到了后漕边,其实在后漕从北转东的转角上有一座简易的石板桥,这座石板桥不大,由四块大石板加几根海碗口粗的木柱搭成,但天官堂人却因为这座桥而将漕河的东北角这一带地方称作“大桥头”。
  逃到漕河边的这个长毛显然没有注意到那座石板桥,他毫不犹豫地跳进漕河,泅水游到了天官堂这边。他一爬上岸就直奔陈光宗隐身的这个大莶棵而来,一头钻进莶棵丛中,一边急剧地喘气,一边紧张地向河那边的田野张望。这时陈光宗正在这长毛的身后,他用足全力把手中的铁锹对准长毛的后颈猛地搠了下去。那长毛闷哼一声,就趴在地上,痛得双手抓泥。陈光宗举起铁锹,对准他的脑袋一连劈了几下,长毛彻底没动静了,陈光宗这才注意到长毛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包袱。陈光宗飞快将那包袱解下,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堆珠宝和金条。陈光宗的心撞得喉咙发痛,迅速将包袱重新扎好,藏进莶棵丛深处。
  刚藏好,那些金家桥人已经料理完了那两个长毛,从石板桥过来寻找这个长毛了。陈光宗跳出莶棵,大喊:“这里一个长毛!”一边就将长毛的尸体从莶棵里拖了出来。
  陈光宗把长毛的尸体慷慨地送给了金家桥人,金家桥人砍下长毛的脑袋,去向官军报功请赏去了。金家桥人一走,陈光宗迅速取了长毛的包袱,脱下身上的破棉袄罩衫,包起包袱,收起铁锹,猪獾也不挖了,回家。
  陈光宗没有回自己的家,直接去敲了陈泰元家的后门。阿菊来开了门,陈光宗一进屋就叫阿菊将大门后门全部闩上。陈光宗进了陈泰元老婆和阿菊的房间,陈泰元老婆正卧病在床。陈光宗解开包袱给阿菊和陈泰元老婆看,又低声讲了剥毛皮的经过。陈泰元老婆惊喜得疾病顿时好了一大半。
  陈光宗把包袱埋在了陈泰元老婆的床底下,豪情满怀地说:“明朝就去无锡籴米,从今以后我们再也覅吃煮野菜咧,天天吃白米饭白米粥!”
  
  清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2月8日~1865年1月26日)
  
  正月
  
  李鸿章委任一王姓候补官员为陵南知县,随即命该知县设立陵南善后局于白宅镇(半个多月后移局于双木镇)。王知县在善后局旁边无偿征用了一所大宅子,贴上公馆条,他一家大小就住了进去,他平时在公馆内,有事要处理时就去善后局。善后局内置备了刑具,招罗了一批衙役,逢放告日,就挂牌放告。乡民闻讯纷纷前来告状,大多是控告当地原太平军乡官为非作歹、侵财害人,也有告土匪劫掠的。
  原陵南知县在太平军打来时弃职而逃,因逃得慌张,连官印也失落了。失落官印,罪责非轻,那知县怕朝廷问罪,只得埋名隐姓玩起了失踪,害得现在王知县没有官印,仓促间只得用木头刻一木戳代印。尽管手里握的只是个木戳,王知县雷厉风行,将乡民控告的乡官(现已被称为“伪乡官”)和土匪一一捉拿鞫问,先后杀了数名伪师帅伪旅帅,都枭首示众,又将两名土匪站木笼处死。随即,对凡当过旅帅以上伪乡官者,即使乡民未控告,也一一访拿严讯。凡害死过士绅,或率军与清军为敌的伪乡官,格杀不贷,家产充公。未对士绅和清政府欠下血债的伪乡官,准许他们捐赀赎罪。这些伪乡官们只得把全部家产捐出来,充作善后局的经费。
  将妹妹嫁给张长毛和将女儿嫁给偈天义大儿子的那两户人家,因为曾得到过长毛的巨额彩礼而受到了王知县的关注,一番捉拿审讯、严刑拷打之后,巨额彩礼全部变成了善后局的经费。
  最早回乡的是在靖江团练局里的那帮士绅,他们围绕在王知县身边,帮助他处理各种事务。赵明昌也在其中,王知县委任赵明昌为齐梁乡董。
  正月十四日,赵明昌回到齐梁,在三官堂设立乡公所,开始理事。逃难在外的士绅和乡民听说家乡日益安定,陆续回乡。
  善后局号召地方士绅捐输,开设粥厂,以救济难民。
  赵明昌在阳溪名医奚东安等富绅捐助下,在阳溪与齐梁交界的毛家桥开设了一个粥厂。为防心机不良者从中克扣,赵明昌亲自掌管粥厂的钱财粮食,他每天都要亲自或派亲信去粥厂,查看锅里煮的粥稠不稠,舀给饥民的粥,碗头舀得满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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