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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19 09:21:38 字数:5267
五至六月
去年的饥荒,使得很多人无力耕作,大量的田块抛荒了,双陵两县麦子播种面积不到正常年份的一半。
初夏,麦子已呈现出黄酒颜色。人们都预见到,今年长毛一定又会下乡抢麦,麦子尚未完全老熟,大家就作起了开镰割麦的准备工作。然而太平军动作更快,古陵城里以及驻各乡镇的太平军分头赶赴四乡,每到一地,先派出少量部队将麦田看守起来,禁止乡民进田割麦;然后大队的太平军,带着镰刀绳索下了田。太平军一边割麦,一边就将割下的麦子捆扎,装船运走。
不过,太平军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将所有田里的麦子都割走,天官堂村上的麦子只被割走一半;有些村庄,太平军还未来得及去割。等太平军天黑回营后,田里尚有麦子的人家就立即出动,平时从不下田的小脚女人们,这时也下了田,彻夜不息地割麦。
古陵农人的习惯,割麦不像割稻要晒稻铺,麦子是旱地作物,比水稻干燥,因此割麦总是边割边束的。束麦不用稻草,就用刚割下来的麦草。束过的麦,就不易晒干了,所以割麦必须待麦老透,麦穗麦草都很干燥时才割,除非天晴得不可靠,才会带湿割麦。现在是从长毛手指缝里抢麦,当然顾不得麦草的干湿了;而且连束麦也省了,跟长毛一样,割下一堆麦,就用稻草结成的柴缚捆扎起来,一边割,一边捆,一边就往家里挑。
太平军割麦,割得极其潦草,乡民夜里摸黑割麦,几同贼偷,也极其潦草。因此,割过的麦田里留下了许多麦穗。双陵风俗,妇女下田拾麦穗拾稻穗是无人阻止的,不论那田是否自家所种,只要见田里有麦穗或稻穗,人人都可以下去捡拾,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但现在田的主人都拦着不让别人来拾。可是饥民成群结队,以往拾穗的都是妇女小孩,现在壮年男子也加入进来了,田主人哪里看得住?
偷割到麦子的人们,刚把麦子脱了粒,太平军又忽然来了,挨家挨户搜查,见粮食(不仅仅新麦)就抢走,连蚕豆、黄豆都不放过。不过,由于经历了去年的“清欠”,大家都有了经验,一边将麦子脱粒,一边就开始埋藏,所以太平军的收获并不理想。
六月,江苏巡抚李鸿章所统率的淮军已推进到了无锡荡口镇一带,淮军大肆掳掠。
李鸿章派无锡团练首领杨宗濂向当地乡官勒索捐款,以裕军饷。太平天国的乡官,头上都顶着从逆的灭族大罪,但只要李鸿章高兴,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们所有的罪名一笔勾销。所以,乡官们都想立功赎罪,对捐银助饷的谕令无不积极响应。但是杨宗濂的狮子口开得也实在太大,动辄数万、十数万元地漫天要价,很多乡官倾家荡产也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五六个乡官被逼得走投无路,自杀了。更多的乡官丢弃家园,远逃他乡。凡有乡官自杀或逃走了,杨宗濂就派他的“濂字营”去将这些乡官的房屋烧毁,与这些乡官家相毗邻的一些平民房子难免遭池鱼之殃。从六月到七月,淮军在荡口烧毁房屋共计一千多间。
黄传祥眼见太平军已是秋后的蚱蜢,没几天蹦了,有心向李鸿章投诚,现在听说了无锡那边的情形,焦虑得夜不成寐。
秋冬
虽然今年夏天酷热非常,从春到夏,倒还算风调雨顺。但是,由于很多人当了长毛或团练,劳力大大减少;瘟疫的袭击,又使得劳力的缺乏雪上加霜。没当长毛也没当团练也未病死的男劳力,很多已饿得头昏目眩,有气无力。现在,几乎每一个村上都不见了牛的踪影,牛或让长毛抢走,或让饥饿的主人卖掉换了粮食。要种水稻,只能靠人工用铁耙翻锄田土,这是极其耗费体力的。翻好了田,还得费更多体力车水,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人,根本无法胜任这样繁重的劳作。因此,今年水稻的栽插面积,甚至比干旱的去年还要少,靠秋后的稻米来缓解饥荒已是痴人说梦。
民间缺粮,长毛也缺粮,缺得很严重,天京城里的饥荒愈演愈烈。古陵地区的长毛,不再往天京送粮,抢到的粮食全部留下自用都不够,哪还顾得到天京?人人都能估计到,水稻成熟之后,又会有樵稻长毛下乡抢稻。因而稻子刚刚泛黄,人们就带着麻袋下稻田借半穗了。
稻子开始泛黄的时候,也就是老话所说“黄稻上场,饿煞老娘”的青黄不接时节。以往荒年到了这种时节,那些家里断了顿又告借无门的人,就带个麻袋,到田里去捋稻穗上半穗上的谷粒,叫做“借半穗”。稻穗上半穗的谷粒总是比下半穗的谷粒成熟得稍早一些,但此时也还没有完全成熟,捋下的谷粒还是湿的,须先在锅里熯干之后才能放进石臼里舂捣成米。谷粒未绽足就被捋下,产量当然会受损,所以,不是被饥荒逼到走投无路,轻意不会走这条路。现在既是饥荒所逼,又知道长毛会来抢粮,谁还能顾及那么多!
今年樵稻长毛出动得早,稻子尚未熟透,就四出割穗了。但是,这时田里的稻穗上至多只剩下半穗谷粒。
由于今年抢到的稻谷大大少于去年,太平军军粮严重不足。十月底,太平军再次进行大规模“清欠”,成果也十分可怜。
草木枯萎的隆冬步步逼近,未种稻子或粮食被长毛抢光了的人家陷入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吃人已是相当普遍的事。
先是在秋天的时候,传说宜兴有人做了人肉馒头,当牛肉馒头、羊肉馒头出售,每个卖50文至200文。寿公岸的徐四狗说:“卖人肉馒头有嗲稀奇?安徽多少地方,旧年就开始拿人肉当街斩着卖咯咧,就跟原先卖猪肉一样,一开始只卖三十文一斤,现目今听说已经涨到一百廿来文咧。”
卖人肉和制售人肉馒头的人,他们的人肉从哪里来?当然是偷来,这是人人都明白的事。因为随着冬天的到来,偷食死人肉,已是司空见惯。现在死了人,死者家人都要将尸体多停放在家一些日子,到尸体腐败了,才敢去安葬。尚未腐败的新鲜尸体,埋葬入土的当夜,一定会被人扒出来,割走腿肉、臀肉。本村人不来割,别村的人也会来割。好在现在死了人也不办丧,不留吊丧的亲友吃饭了,尸体停放在家,也没有负担。
然而,尸体停放在家里也未必就能保全。天官堂黄根法的老婆(五十多岁)死了,被饥饿的软刀子凌迟得几近疯狂的黄根法,竟然亲手割下老婆尸身上的肉,煮了一锅,跟儿子孙子一起食之。黄志封寒心地说:“长毛世界,真是随便嗲咯事体全做得出咯咧!”
事实上,随着饥荒的日益深入,从活人身上割肉的事也出来了。
齐梁人纷纷传说,丹徒县有父女二人,都饿得快死了,父亲就要割女儿的大腿肉吃。女儿哀求父亲,等她死后再吃她。父亲说,我不吃你,我就会死在你前头了。于是生割了女儿。这只是传说,齐梁无人亲见。但是徐家头的徐阿六,把十二岁的儿子杀了煮食,这可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人们眼前的事。
那些家人都已死光了的病人,时刻面临被人活割的悲惨命运。因为全家只剩他(她)一个人了,他(她)一旦重病垂危,饥饿的村人来不及等到他(她)咽气,就会来活割他(她)的肉。由于没有家人来保护他(她),他(她)只能被人活活割食。迎风乡一个妇人,四十多岁,家人都死掉了,她病重在床,尚未断气,村人要来割她的肉,她恳求村人等她断气后再割,村人都说:“等你断气还要等一两天,那时我们也全饿断气了咧。”
有人看见兴教寺后门外的垃圾堆上有许多白森森的人骨,而一直留在庙里侍候长毛的那十多个和尚却一个都不见了。有人说,长毛虽然也缺粮,已无法保证顿顿吃饱,但至少还能保证一天有吃两顿饭,何至于要吃人?也有人说,长毛原先吃得太好,嘴吃馋了,如今很长时间没有荤腥下肚,只能拿人肉来杀杀馋了。
赵家祠堂的太平军去六牧打先锋,遭遇当地团练和村民的反抗,一些太平军受了伤。回营时,一个太平军伤兵倒在了姚家头村后的大路边,被姚家头人发现后,活割下他身上的肉煮吃了。
小洪桥人把一个贸然撞进村里、不明身份的过路客打死后煮吃了。
十一月底的一天黄昏,四里外同字巷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逃到了天官堂。她的被饥饿逼疯了的父亲决定拿她跟人贩子交换粮食,人贩子出的价是两斗糙米,她的父亲认为这个模样周正乖巧伶俐的女儿远远不止这个价。趁父亲和人贩子讨价还价之际,这女孩逃出了家门,到天官堂来寻求她姑妈的庇护。然而,她始料未及的是,天官堂这个一向村风良善令她印象美好的村子,如今也已变成了狼窝。
这个女孩一进村,坐在村口大黄石上的黄洪根的父亲就激动地大叫:“阿根,阿根——来了一只肥羊!”黄洪根和另几位村民闻声从家里冲出来。这女孩以前曾来过天官堂很多次,村上许多人都认识她,但这时大家都故意装得不认识她,一片声地喊打喊杀。女孩吓得大哭,脚下却逃得飞快。她的姑妈就是陈泰元的老婆,当她跑到陈泰元家门口时,黄洪根等十来个手举锄头铁耙的人已追到离她只有十几步远了。陈泰元家的大门虚掩着,女孩用肩膀撞开大门,冲进屋里,嘶声大叫:“救命——”
陈泰元老婆此刻偏偏不在家。女孩大声哭呼着跑进里屋,见姑妈的房门上着锁,就径直往后面跑,穿过隔水明堂,跑进昏暗的后进。后进是一间做厕所兼养猪和堆放杂物的小屋,茅坑旁边空空的猪圈中已经两年多没有猪的哼哼声了。杀气腾腾的村人追进了后进小屋,女孩拉开茅坑旁边的后门,趱了出去,这时追在最前面的黄洪根手中的铁锄离女孩的后脑勺已不到三尺。
陈泰元家的后门正对着陈仲元家的大门,两家之间只隔着一面不到一丈宽的土场,陈仲元家的大门此刻正大开着,它成了身陷绝境的女孩唯一可以选择的避难窟。女孩一头撞进去,昏暗中见堂前站着一个人,她猛地扑进那个人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哭叫着:“阿伯,救命!”
在失去了父母的三年时间里,陈仲元那死里逃生的遗孤陈光宗一直和他的祖父,住在这两窄间没有后进没有明堂的低矮破旧的房子里。去年冬天,祖父病死后,陈光宗就一人独居于此。十五岁的陈光宗比这个瘦弱女孩高出了足足两个头,身上又穿着他父亲的衣服,站在这采光设施极差的屋子里,女孩情急之下没有看清他的面目,把他错当成大人了。
陈光宗正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时,黄洪根等人追来了。陈光宗顿时明白了一切,这个穷鸟入怀扑进他怀中寻求庇护的女孩,使他胸中不由自主地涌起干云的豪气,决计不惜一切地保护她。他怒瞪着那些村人,大声问:“你们做嗲?”黄洪根说:“她是外村逃来咯一只肥羊,我们一道把她吃了吧,算你一份。”陈光宗说:“瞎说八道!她是……她是我家咯亲眷喴!”黄洪根说:“覅搞七廿三,你家哪有介个亲眷?骗嗲人!”黄洪根说着就上前来拉那女孩。陈光宗一伸手抓过身后饭桌上父亲遗留下来的斧头,高举过头,大声喝道:“就是亲眷!嗲人敢碰一碰她,老子跟他拚命!”
论力气,十五岁的陈光宗自然不是这十来个壮年人的对手,但他大义凛然的气势镇住了村人。僵持了一会儿后,黄洪根忽然说:“光宗,你阿是看她长得标致,想要她做老婆?”陈光宗骂道:“放你娘咯狗屁!”黄洪根说:“肯定是想她做老婆!光宗你真呒出息,年纪轻轻介好色,还算嗲个男子汉大丈夫?”陈光宗又羞又怒,满面通红,破口大骂:“我日你家娘,瞎说八道!你们才想老婆,她就是我家亲眷!滚滚滚,你们全滚出去,覅站在我家里,我要关门吃夜饭咧!”村人不走,却也不再动手,都站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陈光宗。陈光宗不为所动,手里的斧头始终不松手,那女孩也始终紧紧贴在他怀里,双手紧抱着他。
天黑下来了,饥火逼炽得村人们失去了耐心,黄洪根的父亲终于说:“光宗,对弗住咧,现在长毛世界,呒道理可讲咯咧,既然呒人来管我们咯死活,我们也顾不得别人咯死活咧,好在她确实弗是你家亲眷。”说着向众村人连使眼色。众村人便向陈光宗和女孩围了上来。陈光宗绝望而疯狂地挥舞着斧头,犹如困兽,使村民们一时不能靠近。
但他空着肚子,舞了一会,到底力气跟不上了,两个村人乘他动作稍一迟缓之机捉住了他持斧的手,另两个村人便伸手来拉那女孩。女孩抱住陈光宗,死不松手,声嘶力竭地大哭。黄洪根说:“阿会给她脑袋上一锄头咁?打昏了么自然就松手咯咧!”一个村民就举起锄头来打女孩。就在这时,陈泰元的老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她外出挖野菜刚回到村上,就听说了侄女儿被人追杀的事,立即寻声赶到陈光宗家,大叫:“覅杀她!她是我家侄女!”黄洪根他们只得无奈地放开了手。
第二天,那女孩的父亲来到陈泰元家,要把女儿接走,陈泰元老婆坚决不允。女孩的父亲说,若不把女儿卖掉,一家人全要饿死。陈泰元的老婆拿出家里所有的米(一斗多一点),再加上头上一根银簪,交给弟弟,算是买下了侄女儿。
陈泰元是陈仲元的堂弟,陈泰元夫妇没有子女,陈光宗成为孤儿之后,陈泰元就让陈光宗顶了他的嗣。陈泰元夫妇对陈光宗百般照拂,陈光宗也把他们当作亲人。陈泰元死后,陈光宗麻衣重孝为他送了葬,尽到了嗣子之礼。祖父死后,陈光宗更是把粮食都搬到陈泰元家,跟嗣母搭伙吃饭,夜里则睡在自己家里看守着家。因此,陈泰元老婆买下侄女儿时就已经存了打算,先把侄女儿当女儿养着,待她长大了就给嗣子做妻子,这样,自己老来既有亲人贴心服侍,侄女也可逃脱被人贩子卖进妓院的悲惨命运。
这个女孩名叫阿菊,陈泰元老婆让陈光宗和阿菊兄妹相称。有一天她暗中告诉陈光宗,阿菊将来就是你咯老婆。不料陈光宗十分反感,连说:“兄妹么就是兄妹,覅搞七廿三!”陈金元老婆笑着打趣他:“覅她做老婆你哪为救她?”这一句话招致陈光宗更大的抵触,他最崇拜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对别人说他救阿菊是为了要她做老婆的话深恶痛疾。他赌咒发誓说,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阿菊做老婆。陈金元老婆又好气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