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四十四）

第二十三章红寺（3）
在那一帮年轻人之中，除了肖华以外，他们都是信仰神鬼的。因为他们生在桃花山，长在桃花山，这桃花寺里的种种奇闻他们也是听老辈人说过的。所以，当那一声鬼似的哭泣传来的时候，他们就想抱头鼠窜逃之夭夭了。
肖华张开粗壮的双臂，挡在了门前，说，“你们完不成任务谁也别想从这门里过去！你们要是走了，你们可再也没有好处了啊！”
那帮年轻人惊恐地睁着他们的眼睛，他们说，“肖华同志，鬼真的要来了啊！”
但见肖华哈哈哈地笑起来，他说，“鬼？！你们和我说鬼，你们不想想，我一个高中毕业生的大干部，怎么会相信封建迷信那一套呢！”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同样绕过了殿堂的佛眼，绕过了观音菩萨那堆满尘土的莲花宝座，也绕过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肖华的笑声和那刚才的哭声，像一对战争中仇敌一样，在那雕镂画栋的佛殿上方，在那颤颤微微地蜘蛛网上，相互争斗起来，相互绞缠了起来，一时间难分胜负，一时间血光冲天！
跪在地上的徐毅，也感到了害怕，他颤抖着将双臂伸出来，紧紧地将梁云儿揽入他的怀中。这害怕深入他的骨髓，直达他的灵魂，在他们的周围散发着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息。这哭声明明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但他却无法驾驭着哭声，这声音恰似一只受伤的母猫的怪叫，也恰似野狼在寻找自己的孩子！他的身体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他不想让这恐惧持续下去，他只能更紧更紧地抱着梁云儿了。
“哐啷——”一声，佛殿的门被一阵更大更猛的冷风吹开了，隐隐地像有一个黑影子狰狞着晃进来，那黑影子端坐在佛爷的圆座上，那黑影子站立在莲花宝座上，那黑影子上了高高的房顶，俯视着这哭与笑的垂死争斗。忽然，黑影子的长胳膊一挥，大风呼呼啦啦地卷起一阵地狱中的阴风，将千万张死人用的黄表纸片，刮得漫天飞舞！
那一帮年轻人中，就有人大声喊了，“啊呀，不得了了，这徐毅老爹的死魂灵要显灵了呀！快跑啊！谁要是跑慢了，让老鬼拽住胳膊，就要被拖入阎王爷的地府了啊！”
可肖华一个箭步，跑到了佛殿门前，他张扬着大手，只一挥，就听到“哐啷——”一声，他就将殿门紧紧地关闭了，——这下好了，谁也出不去了！
黑暗里，肖华的声音响起来了，他说，“哥们儿，我们的伟大事业还没有完成呢？你们怎么能够知难而退呢？你们要是知难而退了，那我们前期的工作可就前功尽弃了啊，我还要告诉你们，那你们做下的不能见人的那些事，我可没有办法啊！到时候，我也不能保你们呢！哥们儿，我肖华的话不想多说，我只点到为止，我还希望你们和我通力合作下去，那样我们才能取得圆满的胜利呢！”
那帮年轻人忽地转过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不再说话了，也突然不再害怕那所谓的鬼的声音了。哭声渐渐地在他们的身旁弱下来，弱下来，也渐渐地就停下来了，徐毅低下了头，——他的嗓子彻底地哭哑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的眼睛里也已经没有泪水，他一阵阵地陷入到意识的模糊之中，他几乎竖不起他的脑壳儿了，他像一个磕头虫一样，这些年轻人说一声，他的头就磕一次，他感觉死亡真的就要来到他的身边了啊！
梁云儿也已经瘫软在了佛殿之上，她感到从里到外的寒冷，真冷啊，一种彻骨的冷啊，比她在雁城的那些日子更冷啊。起初是徐毅紧紧地抱着她的，她还能感觉一点来自他身体的暖意，但渐渐地，她感觉到徐毅的手也松了，渐渐地就没有了力量，她再看徐毅的脸，他的脸色煞白，两眼似闭非闭，嘴唇处滴出几滴白色的液体，——她在心里问自己，徐毅这是怎么了，他要死了吗？如果他死了的话，那么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死的念头，就是在这么一个短暂的瞬间里涌入了梁云儿的脑海！这死的念头，就是以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控制了梁云儿的行为！
接下来的一切，徐毅和梁云儿都不再反抗了，肖华和那帮年轻人轻而易举地搞到了他们所需要的“证据”，在这“证据”之上，不仅仅有所谓的证词，还有徐毅和梁云儿的所谓的签字或者摁手印儿，这证据就这样趁着月黑风高之时，趁着当事人迷迷糊糊之际，被他们搞到了手！他们高声呼告，欣喜若狂，将这个所谓的证据，拿到了梁村革委会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干部们竟也像得了黄金至宝一般，拍手叫好起来，他们欢呼又一次批斗的开始了！
只有老天知道，只有那夜风知道，只有那睁着瞋目眼睛的佛爷知道，徐毅正在奔赴死的路上，梁云儿也奔跑在死的路上，他们之所以没有反抗，就是因为他们想到了死！
黎明时分，佛殿的大门哐啷啷地打开了，靛青色飞檐上的鸟雀们被这突兀的门响，吓得缩紧了翅膀，不敢出声了。此时，启明星还放射着点点的光辉，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东方的云呈一种不很明亮的暗灰色，风依然是嗖嗖的，一切还都像昨夜一样寒冷！但这冷，在所有此刻经过佛殿门口的人来说，这天冷得太干脆了，冷得太突然了啊！每个人缩着脖子从佛殿里走出来，夹紧了自己身上的棉袄，心里想象着，我这就要回去喝一碗热汤或者喝一碗热粥了啊！
肖华的手里一边捏着几张相当有价值的纸，一边指挥着几个人抬着徐毅，携着梁云儿，他的嘴里喷出一阵阵魔鬼才有的热气，那热气在这个黎明的熹微之中，凝固成更加冰冷的水珠儿，滴在了那青色的山石之上。
人们从山上往下走，脚步踏在山石之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太阳徐徐地突破暗灰色的云层，起初的时候，那只是一个耀眼的亮点儿，慢慢地，那亮点儿慢慢地扩大，慢慢地变圆，竟然变成了一颗红亮红亮的太阳，出现在了东方。那围绕着太阳的霞云，忽然就疯狂了，随着晨风而漫卷了起来，红亮了起来，一切的一切，都在天光大亮之时凝固了！人们的脚步，开始变得轻松起来，轻松了，轻松了，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睛见到了光明，那是因为他们的心感受到了光明啊！

第二十三章红寺（4）

在寂静的山路上，麻雀儿们哗哗地展开灰色的翅膀，飞上了干硬的枝条，枝条轻轻地抖动着，那几只调皮的小麻雀儿们叽叽喳喳地飞走了。梁云儿回望这山寺的道路，从这条绽放光明的道路上，回望她所成长的桃花山和桃花寺。
正值冬天的桃花山，真的没有什么景致，除了那些贴地飞翔的小麻雀儿们，除了那北风中折断了的干硬枝条，没有什么可值得她留恋了。她的心中顿生了一种走到尽头的遗憾，这遗憾让她不忍将她的目光收回来，这遗憾让她像一个折翅的鸟儿一样，终是不忍将她受伤的翅膀收拢起来，——她猛地抬高了她的头颅，——她看到了那金红的阳光，看到了在那金红的阳光里，那金壁辉煌的桃花寺！
人们虽然能够摧毁这桃花寺的佛像和香龛，但这金壁辉煌的建筑还是不容易被任何力量所摧毁的。她也不相信，这桃花寺就会这么轻易地被摧毁，在她的心里，在这庄严肃穆的寺庙里，在这盛满菩萨和佛爷的寺庙里，她感觉这里是代表着一种神的力量的，她感觉这是和天堂靠得最近的地方啊！
那飞翘的屋檐，像青鸟儿展开的翅膀，在熠熠的金红的阳光里，扑棱着它们欲飞的翅膀；看那殿前五彩的色柱，那柱上刻着龙凤呈祥，刻着牡丹富贵，刻着菊兰争芳，刻着鱼游蝶舞……，忽然，这一切都在阳光里活了过来，那凤扑扇着美丽的翅膀，那牡丹张扬着红色的娇嫩花瓣，那菊兰更是沐雨而芬芳，那鱼儿嬉戏蝶舞翩翩啊，一切都如同置身画中一样！梁云儿揉揉自己的眼睛，她又怀疑这是自己的梦了，但这次真的不像是在做梦呢！
风吹过她的头顶，她的乱发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不忍回头，——她的脖子像要被自己拧断了一般难受，但她真留恋这桃花寺啊！这寺庙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城堡，城外铺着红色的地毯，城内装饰着红色的饰品，佛龛上有檀红的炷香，佛爷身上披着红色的袈裟，就连菩萨都穿着红色的裙子，灵童的眼中映着善良的红色梦想，……，而她梁云儿呢，她的臆想穿越这蜿蜒的山路，她坐上了一顶红色的小轿，头顶着一块红色的盖头，她羞羞答答地要进到一个叫做洞房的地方，这洞房突然就和这寺庙完完全全地重合了！不，是这寺庙代替了这洞房！这洞房花烛，这今宵一刻值千金，这郎才女貌，这花好月圆，这比翼双飞，这地上连理，这种种种种的一切，都是属于我梁云儿的吗？都是属于她在这个清冷早晨里的无端臆想吗？还是，这一切本来就存在，只是她等不到了呢，等不到了呢？
那红寺终于在她的眼里燃烧了起来，——她的眼睛被狠狠地灼瞎了，她的眼睛像她的嘴巴一样，她永远都不想让她那会说话的眼睛说话了，她要中止她的心灵之语了！她不敢看此刻的徐毅，她的心里想说一句对不起，但她只要这么一想，她就感觉这一句对不起是多么多么地轻啊！那与人的尊严，那与他以后的生活，相比起来，是多么多么地轻啊！于是，她安然地闭上她的眼睛，她不再去想那句话了！她扭回了自己的脖子，她让她的心回归她的身体了！
等到人群散去的时候，徐毅终于像个死人一样躺在了床上。梁云儿伸出她细长而冰冷的手指，触摸着徐毅的脸！她的手上有着万千的温情和留恋，但她的手却再也捧不起他的脸了，她的心抽搐着想要表达她的爱意，但那爱意在哪里啊，它在哪里啊，他们是否能够穿越这阴霾的天空啊！——她俯下身子，她将她的脸贴在徐毅的脸上，她嘬起她饱满而苍白的唇，——她吻了他的嘴唇！一声震破灵魂的惊雷滚过了她的心田，她是爱他的啊！由此，她也认识了这种爱！由此，她也用她悲伤的灵魂记住了这种爱！
这种爱，在她的身上，使她突然有了一种神圣之感，她快速地整理起自己的衣裳，她两手在冰凉的地上支撑起她的身体，她的头望她的床底下看，她在她床底下，寻找到一些白纸和一支小狼毫的毛笔！
她将纸铺展在窗前的桌子上，金色的阳光照在洁白的纸上，她轻轻地拿起笔，开始写下她所经历的那一切，她要还她自己一个清白，这是她欠她自己的，她不为自己所经历的这些而后悔，相反，她在心里是欢呼这些知青们的到来，正是这些知青们的到来，才给她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正是这徐毅的到来，才给她带来了震撼她心灵的美好爱情；她还要还徐毅一个清白，她感觉徐毅是个难得的好青年，她作为一个残疾人，实在实在是不配爱他的！徐毅目前的昏迷，目前的伤口，他一切一切的伤，似乎都与她有关，她怎么又能够坐视不管呢？她还要还尹璧月那个女孩儿一个清白，尹璧月实在是一个好女孩儿啊，尹璧月的遭遇让人同情，但她的做法无疑却让这同情变了味儿，她不知她错在哪里？但在她的直觉上，她就是错了！是她错了啊！她恳请尹璧月的原谅！还有，还有……
如果一切错误皆在梁云儿的身上，如果一切注定就要这么结束，那谁还有什么办法挽留住这生命呢！她写完之后，将纸轻轻地折叠了，放在了她的床上。
她再一次坐在窗前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她的窗子上了，太阳是那么红，太阳是那么亮，它就是那颗她在山路上回望的那颗太阳啊！她爱极了这颗太阳，她轻轻地将手掌合十了举在自己的胸前，她向老天祈祷，如果她死的话，她希望拥有这么一颗红亮的太阳！如果她死的话，她希望躺在那落着金红阳光的红寺里！如果她死的话，她希望就这样安静地死去，没有一点痛苦地死去，就像她的出生一样，没有一点儿痛苦……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身体就飞飘了起来，她在一个旧箱子里扯出一块白凌，她轻轻卷在手心里，——她要上路了，她就这样飞飘着上路了！所有当时见过梁云儿登山的村民们都说，他们当时所看到的梁云儿，就是一个仙女的娴静模样，就是一只蝴蝶的飞飘姿态，就是一只涅槃的火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