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四十三）

第二十三章红寺（1）
“寂寞深闰，柔肠一寸愁千缕，冬去去，几片映雪泪；倦依小窗，哪堪一腔无情绪，人飘摇，万里归春路，只见孤坟与衰草！”这是当夜梁云儿写在纸上的一首叫做《点绛唇》的一首词，词风和宋朝词人李清照极为相近，整首词悲悯落寞，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死亡气息。
在这首词上，我们也不难看出，作为梁云儿，这个看似好像置身批斗事件之外的人物，心灵上可能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变故了。她在成长环境上，和尹璧月、鲁秀芹、杨莲慧等等很多的女孩不同，她成长在一个相对封闭相对单纯的环境之中，她对外界的感触是独特而敏感的，单纯而又容易受伤的。如果说在梁村发生的那些事情，她可以埋在心中，如果说那在雁城发生的事件，她也可以埋在心中，那么今天发生这些事，这些由她而起的徐毅受伤的事情，这些由她而起的璧月被轮奸的事情，她却再不能埋在心中的！可如果有一天老天真要是让她说话的话，那么她一定会守着众人说出来那些真相的，但她是不能说话的，是老天不让她开口！她恨这个世界，但她似乎又无处可恨！她的伤在她的心中聚集着，聚集着，她希望一切安好，一切平安下去吧！
一阵锣鼓似的擂门声与这一夜的后半夜响起了。
此刻站起来开门的并不是尹璧月，她的那个样子，也自我感觉已经不能再和姑娘们一起了，她请求梁万贞将她单独安排在另外一间房子里，此刻，她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王学军正急切地呼喊她的名字呢！
开门的是老实而木讷的鲁秀芹，鲁秀芹半掩着门，问，“夜这么深了，你们找谁啊？”
她看到，一阵冷风从开着的门缝里窜进了院子，刮起了屋瓦上的那些败黄的枯草，几根枯草飘粘在了鲁秀芹的黑头发上，她仍然在重复着说，“夜这么深了，你们找谁？”
那站在黑暗中的几个人，他们低着头，好像并不想多说，他们只咚咚地跺着脚，只呼呼地喘着气，其中一个带头的扬起脸来说，“鲁秀芹，你要是知趣的话，你就给我们乖乖地让开！你让开了，我们绝对会为你保密的，也会放过你的！”
“肖华，你这个挨千刀的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们可是同学啊，我以同学的名义来求你，你不能再害她了！”鲁秀芹听出那说话的就是肖华，她忍不住喊叫起来。
听到她的喊叫，杨莲慧也霍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她两手举到他的面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使劲地向外推他，她边推边说，“肖华你这个死八辈祖宗的孬种，不要以为所有的人都看不破你肚子里的坏水，告诉你，——我可抓住了你的尾巴了！你要是知趣的话，你就带着这帮人给我乖乖地滚蛋，你姑奶奶我，现在就不给你声张了！”
“哈哈哈，”肖华仰天大笑起来，他说，“不要给我再说什么同学了，虽然我们都是雁城人，可是王学军那小子照顾过我吗？他总是给我安排些脏活累活！不要再给我说什么同乡了，徐毅那小子他正眼瞧过我吗？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丫头，我肖华就要抖起来了，我就要成为批斗反革命的英雄了，——谁要是挡着我的前程，我可和她没完啊？现在呢，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们这个时候来，就是来批斗徐毅和梁云儿的！你们看看呢，一个头上受了伤的，一个嗓子眼儿里藏皮条的（哑巴），一对这样的残疾人，他们竟然还有男女的私情！我们要是不批斗批斗他们，不教育教育他们，在村里也说不过去啊，那小吴干部也饶不了我们啊！——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啊！”
“呸——”鲁秀芹和杨莲慧一起愤怒地朝他吐了一口吐沫，她们一起用细嫩的胳膊挡住了门口，但她们哪是那一帮男人们的对手啊，男人们只玩活了三下五下，就将她们撩翻在地上，他们像抓起一只小麻雀儿一样，抓起了梁云儿。
云儿睁着一双美丽而惊恐的眼睛，她任凭他们扯着她的花棉袄，她的头发从头顶向下披散开了，遮住了她的脸，一阵寒冷的风吹到她的脸上，她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搐动起来，她想哭，但真的只能是无声地流泪！这是她唯一向这个世界表达不满表达愤怒的方式！风从他敞怀的棉袄里吹进了她小小的心脏里，她的心更加痛楚地收缩成了一团，她想抱紧她的臂膀，她实在是感到冷了，但此刻，即使她活动一下臂膀都是不能的了，——她是一只被捆缚被冻僵了的死鸟儿！
“哐啷——”一声，这些人嬉笑着踢开了徐毅他们的宿舍，陈维林惊慌地爬起来，双手张开拦住了他们。肖华说，“怎么，你不记得哥们儿给你说过的话了吗？你给我乖乖地让开，再不让开，你哥哥我可就给你来武的了！”但陈维林仍然张着双手拦在门口，肖华一急，扒拉开了他的手，愤愤地说，“你小子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告诉你，趁着徐毅那小子昏迷着，批斗他，教育他，他还是感觉不到痛苦的！作为哥们儿，作为同乡，我首先想到了这一点，——我是在照顾他啊！你还不知趣地阻拦我？你想想，你这样做对吗？要不是看在我们同乡同学的份上，我早就让后面的兄弟们对你下手了，你呀，好自为之吧！”
陈维林还想上前阻拦他，但后面的人一拥而上，将他的手反扳向身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把徐毅从被窝里提起来，胡乱地给他裹上了一件棉大衣，将他包裹了，一行人架着他就出了院门，来到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桃花山上一座废弃的破寺庙里！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呢？这样一个连夜鸟儿都不光顾的地方呢？我们推测，一来是要避人耳目，以免有人无端拿这件事情说事；二来是这件事看起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成功意味着那刚刚过去白天里的那些批斗，在逻辑上都是有意义的，在情理上都禁得住各级部门推敲的。从这一点上看，肖华是聪明的，他想到了这一点！
冷风灌进了清冷而寂静的寺庙里，那些在“清理四旧”活动中歪倒的佛像，眦着一双吓人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在这冰冷的深夜之中，在这夜风四起的佛殿之上，到底能够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第二十三章红寺（2）

星星垂着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望着这寺庙的靛青色飞檐。
传说这寺庙修建于清朝乾隆年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他看到那桃花山上桃花飞飘，如同锦染鲛绡，如同霞披层林，他又看到那桃花溪上泉眼无声，流水潺潺，各色游鱼穿梭于青石碧水之间，他站在一块陡起的青石上回望那美丽的桃花山，那红桃花烂漫地飞飘，那艳阳普照的溪水清流，那溪边嬉戏洗澡的村野之人，这一切恰似那天上的王母娘娘织出的红霞祥落人间，他又深感此地民风古朴醇厚，一幅自然天成的世外桃源的画卷啊，由此他感恩那皇天的胜恩，得以聚于此地而让瑞光遍铺，由此他就命人修建了这座命名为“桃花寺”的寺庙。
文革之前，桃花寺里香火不断。山下的香客们擎着三柱儿檀香，一步一叩头地上得山来，有人祈求多子多福，有人祈求婚姻圆满，有人祈求子荣富贵，有人祈求家庭和睦，还有人祈求升官发财，甚至有盗墓者、偷窃者，也来桃花寺敬香，让桃花寺的佛爷和菩萨保佑他们一路顺利，取得成功。据村人们讲，他们在桃花寺里所抽之签，签签必灵，那佛爷的瞋目，那菩萨的善眉，那佛爷身边面相狰狞的小妖，那菩萨身边善莫大焉的灵秀小童，这些都是村人们心中的神啊！赶往桃花山上朝拜的人们，从早晨一直到傍晚，那人流从山下一直蜿蜒到山上，真乃钟鸣鼎盛，香火缥缈，一朝超度，众生得福！
但文革到来的时候，这桃花寺成了县乡各级部门重点清理的项目之一，清理的原因就是这桃花寺是传播封建迷信的聚集地，不铲除这封建迷信的聚集地，怎么能够做到“清理四旧”，怎么能够让人们接受新思想的教育呢？于是，佛龛菩萨们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疯狂的人们将佛的头颅砸碎，将佛身推到，将菩萨的莲花宝座用大锤砸碎，将菩萨的玉颈瓶扔入桃花溪里……，一切毁灭的这么自然，一切转变的如此迅疾，一切的一切，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都会走！
徐毅经过冷风的袭击和一路的颠簸和那些年轻人的吵嚷，——他醒了。他捂着缠着绷带的额头，迷惑地看着这群失去理智的年轻人。他充满迷惑地看着肖华，他实在不知道，这肖华在搞什么名堂？他转头一看，猛地看到了云儿，云儿的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她眼里的凄楚无时无刻都在告诉着他，她对这个世界已经非常失望了，她对这个世界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了，她已经绝望透顶了！
徐毅稍稍地有些明白过来了，他想，这肖华莫不是要扩大点儿他的影响，莫不是为他离开梁村做相应的准备，莫不是要拿他和梁云儿做文章！他感到一阵阵心寒，他的心口处一凛，他问，“肖华，你要做什么呢？”
肖华哈哈哈大笑，他大笑不止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他认为在这一帮知青之中，没有一个人赶得上他聪明，他才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之人呢！你王学军算什么，别看你父母是什么雁城革委会的干部，那可是远水可解不了近渴啊？你徐毅算个什么鸟儿，别看你能够在人前会舞文弄墨，那些雕虫小技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你就是他妈的右派的后代！这右派的帽子啊，小子，你可要戴一辈子了！……，他的笑声在桃花寺里久久的回荡，那些破碎的弥勒佛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一向严肃的菩萨们也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徐毅迎着他的笑声，勇敢地望着他，他又一次大声地质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肖华将徐毅的棉大衣一脱，猛地用手向前推他，他踉踉跄跄地身子一歪，——他跌倒在了地上！哄笑声像一片爆裂的爆豆儿一样，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响彻了这整个的佛殿。他的身子开始打起了哆嗦，他看看和他一起跌倒的梁云儿，他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害怕！——是的，他们还是为了那件事，他们是一定要把那件事扩大的！他们是有这个手段的！
徐毅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一手伸出臂膀，轻轻地揽过梁云儿，他抬起一双惊恐的眼睛，对他们说，“如果你们要杀人的话，请你们不要杀害她！你们杀死我吧，杀死我吧！”
哈哈哈，哈哈哈，他们仍然在笑，肖华止住了他的笑，他大着嗓子喊，“徐毅，你说，你是不是强奸了梁云儿！你说！你要交待，一定要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夜你要是交待不清楚，你们都不能回去！”
“对你们这些人，我没有什么交待的，要杀要刮，全凭你们了，但我求你们不要伤害梁云儿！”
“呵，都这个时候，这小子还护着那小妞儿呢！让小妞儿说，让小妞儿交待，小妞儿交待不了的话，我们就在她的嗓子眼儿上给她做个手术！”有人起哄着说。
梁云儿浑身打着哆嗦，他们明明知道云儿是个哑巴不能说话，他们还这样说？他们这不是明摆着故意难为她吗？她冲着这些疯狂的男人们跪了下来，她希望用她的双膝能够挽救她自己，能够挽救徐毅。如果云儿此时真的有一张会说话的嘴，我想，她肯定会开口说话的，但她就真的缺少一张会说话的嘴啊，这是一件多么让人为难的事情啊！
已经有人打起了口哨，已经有人开始去捡拾地上的鞭子了，已经有人去外面搬石头了，已经有人霍霍地摩拳擦掌了，……，云儿用她的头颅砰砰地嗑着地面，她自己也不知磕了有多少次，血从她光亮而年轻的额头上淌下来，将她的脸染成了一张花猫似的小花脸了！
一缕阴风吹醒了佛的魂魄，佛殿之上响起了一阵凄切的哭泣，——那是一种类似女人但又不是女人的哭泣，那哭声绕着那雕梁画栋的厅堂，绕着那墙角的蜘蛛网，绕着那藏在黑暗里的蝙蝠的翅膀，凄切、绵长、幽怨、缠绵，凝聚着所有的悲所有的疼！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那森冷的佛的眼神，所有的人都疑惑起来，这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声音呢？难道真的见鬼了吗？
这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声音呢？——这是从徐毅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在他的嗓子喊得似哑非哑之时，他在他想控制他的哭声却控制不住的时候，而哭泣了！他那因害怕震颤的声带，他那深夜里的最悲痛的伤口，他那永生难忘但却最终凝固了的爱情，都让他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