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四十五）

第二十四章红证（1）

警官们在一个靠近边境线的火车站出口，抓到了那个雁城医院年轻的肺病主治医师黄小华的。
当时，黄小华将他珍贵的盛满肺叶的器皿装在了他的旅行包里，他用手摁了摁他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那东西还在的！是的，那好东西还在！刚刚在车上的时候，他还将那宝贝拿出来过，他是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的，傍晚的红光和早晨的红光都会映到窗子里，都会映到他年轻的脸上和他闪闪发亮的眼眸中，所以，当他坐了几天几夜之后，他有些分不清他是在黑夜或者白天了！
警官们让他拉开他行囊的拉锁儿，他们说他们要执行检查。黄小华说，这些都是我的衣服，有什么好检查的！但警官说，对不起，我们这是在执行公务！有一个公安部通缉的罪犯可能要经过这里，还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他说，罪犯！？哦，谁是罪犯，我怎么没看到？！他们说，别和他罗嗦了，将他的提包拉锁拉开！快，拉开！不容他争辩，几个人就拉开了他的提包，那装着鲜红肺叶的器皿就这样呈现在了他们面前！他们惊呼道，好啊，你擅自倒卖人体器官，你是罪犯啊！
他没有反抗，甚至吭都没吭一声，伸出双手，等着那些警官们给他带上了手铐。
他记起来了，他是在昨天的傍晚拿出过这器皿来的，那肺叶已经被他精心地处理过了，肺叶的表面上已经没有了污血的痕迹，那宝贝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沁满香气的红！那像红花瓣融在水中的就是他的宝贝，那像红色的花鱼游在水中的就是他的宝贝，那像红霞遍铺河面的就是他的宝贝！它太美了啊！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它的美了！他将他的头抵在了那方型的器皿上，那宝贝仿佛感应了他的赞美和不舍，竟然逸逸地动了起来，像风儿吹过了水面，像鱼儿找到了自己的伙伴，像云霞收拢了它的衣裳！他只是发痴地望着它，发痴地想着他该如何去研究它，发痴地想着他即使为它死了也是值得的！
他拿起那方型的器皿，透过那透明的玻璃窗，对着那窗口上映出来的灿烂夕阳，说，“宝贝啊，宝贝啊，如果你有灵的话，你就保佑我逃离这里吧！宝贝啊，宝贝啊，如果你有灵的话，你就保佑我爱你一万年！”
有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对他的自言自语发生了兴趣，凑过来对他说，“大哥哥，你的方瓶子里盛装的什么啊，我看着它怎么像一朵红花呢？我看着它怎么像一只大红鱼呢？我看着它怎么像窗外的云霞呢？大哥哥，你告诉我吧，它是什么呢？”
不知怎么，他望着那天真的孩子，就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要如何解释它呢，他要如何满足孩子的好奇心呢？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对一切也是这般好奇的，他也是睁着一双这么天真的眼睛的，他真怀念那时的生活啊！那么好！但现在呢，现在又怎样了呢？他早已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在他的大学生活里，完成了他从青涩到成熟的转变，这转变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这转变让他将年少的那些好奇，都撇得远远的，远远的，终于在他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等到那好奇消失了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这可怕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了他的身上啊！他咆哮着，他要找回他的记忆，他要找到那个撕毁他记忆的那个人！
在无比现实的生活之中，我们每个人的痛苦都是不一样的，而黄小华的痛苦，则是来自于他大学时期的初恋。那女孩和他一起从贫困山区里考进医科大学的，本来说好是要一起学习一起工作一起组建家庭的，但他的贫穷和他的木呐，让那女孩在大二的时候就改变了注意，最令她不可忍受的是，那女孩竟然脚踏两只船！那女孩一面周旋于本系一个家境良好的公子哥身边，一面和黄小华卿卿我我信誓旦旦！蒙在鼓里的黄小华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可毕业的时候，女孩却一朝思变，突然嫁入了公子哥的豪门去了，如梦方醒的黄小华不堪忍受这黑色的爱情幽默，——他想拿起刀子杀了那女孩！不，他想拿起刀子杀了那公子哥！不不，不，他想拿起刀子杀了他们，最好是将他们的衣服脱光，将他们像狗一样扔到大街上去，让人们看看这对狗男女！——他开始痛恨人了，他开始痛恨他自己了！但他要解救自己啊，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溺在水中的婴儿一样，他只能等死吗？不不，绝不，他在书本上寻找他病痛的根源，他要让知识挽救他！哈哈哈，他狂笑了起来，他时时刻刻地在狂笑，不就是一个破女人吗？他坐在三级片的影棚里连续看了三天三夜电影，他确实是想甩掉那些记忆的，但他出来的时候，他却成了一个满脸疲惫，满头白发的老翁了！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实啊！但他已经感受不到生命的可怕了！后来，他参加了工作，他想用勤奋的工作忘记这些，但这些充满鬼魅的影子却死死地缠住了他！他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他听说只有从患癌症的活着的人身上，掏出他们的活肺来研究，就有可能研究出根治肺癌的方法来！国外有很多这方面的报道，他为这些报道所迷惑了，他年轻的心也被这些报道所引诱了！如果他功成名就了，那还换不回昔日女友的心吗？他相信，他会成功的！他在这条所谓的研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就越陷了进去！
几年以后，他变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男人了呢？——他变成了一个更加偏激，更加疯狂，更加容易走极端的青年了，这到底是谁的错？谁又能为他负责呢？如果爱情都是一个值得怀疑的东西，那么谁还是可信的呢？谁还有为谁而等待而负责呢？都是虚空，都是捕风，他成功了吗？没有！他还怀念吗？没有！他还寻找吗？没有！他还等待吗？没有！他将如何面对被他欺骗的王红和萧艳萍，他将如何面对指控他的那些言论呢？
他带着手铐，迎着那眼里鲜红的朝阳，他不想说什么抱歉，生命的轨迹像石子一样被时光轻轻地抛了出去，那些因此所凝成的疼痛，突然就在这晨风里被吹散了。

第二十四章红证（2）

黄小华被带回雁城公安局的时候，我和王红正在徐曼莉的病室里。
雁城人民医院的肺病诊治专科，因为突然走失了一个叫做黄小华的肺病主治医师，那肺病科里的诊治力量就显得明显不足了。诊室里的医生们老的老，小的小，都不能担当起给病人做手术的责任来，一旦病人需要做手术，就必须从别的医院里调派其他的医生过来。
徐曼莉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她脸上的红晕渐渐消失了，呈现出一种白纸一样的不健康的肤色，我们扒开她的眼皮，很明显地看出她已经严重地贫血了。她的嘴唇干裂，眼珠儿发黄，皮肤皱巴巴地，她像一枚风干的只等待死亡的秋叶一样，只要我们的手一碰，那叶子就会哗啦啦地死掉了！近三天来，她竟然昏迷了两次，这昏迷的时间也超过了3个小时！
守在她身边的，除了我和王红，还有那身怀六甲的姬晓娅。
那天，我们审讯完了姬晓娅和萧艳萍以后，她们就被送到了市公安局，按理说，她们都应该暂时留在公安局，但我考虑着姬晓娅是个小孕妇，另外，鉴于她家庭情况的因素，我就向公安机关提出了，先由我来照管姬晓娅。而对于萧艳萍，我们也是向公安机关提出过申请的，她和姬晓娅同是未满18周岁的未成年的少女，我们也很希望将她带回我们的医院。但公安机关以我们不能成为萧艳萍的合法监护人为由，拒绝了我们的请求。所以，我们只带回了姬晓娅一个人。
徐曼莉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姬晓娅爬在徐曼莉的床上哭得呜呜咽咽，我拍着她的肩膀，说，“姬晓娅，你不要哭了，你以为你这样哭，就能够挽救她的生命吗？”
但她还是哭，这个眼泪做的女孩儿啊，让我突然就没有了办法，也让我突然在心中增加了些许的伤感。我想，生命原就是这般的脆弱啊，昨天你可能还在欢蹦乱跳，今天你就有可能躺在病床上，那一切人的向往，那一切人的理想，那一切关于人的爱情展望，顷刻间，都会化作子虚乌有了！
王红紧紧地拥着姬晓娅，仿佛姬晓娅就是她的一个亲姐妹一般，但她嘴里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了。她说，“姬晓娅，那个挨千刀的黄小华是怎么拿着刀子杀人的，你能给我详细说说吗？”
我拿眼睛瞪着王红，但王红显然不只是她的好奇心在崇了，而是她有另外的意图，王红把脸一低，干脆一点儿也不看我，她盯着姬晓娅的眼睛，仍然不依不饶地追问。
姬晓娅说，“动手术都是黄医生做的啊，是的，是他拿着刀子的，——但我看那病人还是有呼吸的！可黄医生说这病人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来做医学研究，那他可是对医学的贡献啊！那他也是光荣的啊！黄医生对我们说，等到我们的徐曼莉老师死了，也让她的肺叶做医学研究，这应该是她无比的光荣啊！他说，我们应该为她的光荣而感到骄傲！他下手的时候，他拿刀子的手一点儿都不抖，哗地一声，那白花花的肚皮就被他划开了，——他捧出那沾满鲜血的肺，就放到了一个容器之中了！他的动作非常快，只十分钟，那手术漂亮地就做完了！我和萧艳萍都把他奉为神的！真的，他就是我们心中的神！他给我们揭开了身体的秘密啊！……”
“王红！”我的声音大而且刺耳，说出来这话来，我自己倒被震了一下，我的脸拉下来，说，“王红，你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吗？如果你到了现在，仍然不明白自己的责任，那就请你去护士值班室值班吧！”
王红看了看我发灰变暗的脸，小声嘟囔着，说，“我是想让姬晓娅演示给我看的，我就要看看医生是怎样用手术刀划开病人的肚子的——我这样想学一点儿东西，想追求进步，难道我有错吗？再说了，等到咱们一起上了法庭，我们和黄小华面对面的时候，姬晓娅和萧艳萍都会重复这些话的，这些话会成为最有利的证据！——我让姬晓娅在我面前先练练嘛，难道这就有错了吗？”
我正想开口的时候，我发现徐曼莉睁开了眼睛。她醒了啊！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照在她躺着的病床上，那闪闪跃动的阳光，仿佛是那些美好往事的深情回眸一样，带着永恒的温情和爱普照了下来。她伸出手去，极力想让她的手沐浴着那点儿阳光！我赶紧招呼怔忪中的王红，我们一起用力来挪移她的床，让她的整个身子沐浴在了甜美的阳光之中。
徐曼莉的手，在阳光里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她把她的瘦手指抚在了姬晓娅的脸颊上，她干裂的嘴唇一动，说，“姬晓娅，你去做什么去了，我怎么这么久没有看到你呢？”
姬晓娅将她的脸埋在徐曼莉的手掌里，大声地痛哭起来，说，“徐老师，都是我害了你啊，都是我啊！我怎么不死去呢？我怎么就死不了呢？”
“傻孩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你徐老师现在很好！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也能够快乐的生活！你和秦爽怎么样了，你见到他了吗？”
徐曼莉不问还好，一问，她哭的更厉害了，她说，“徐老师，我们已经分手了！徐老师，你看我都这个样子了！秦爽他还能要我吗？——他已经不要我了啊！但是我要生下这个孩子，我喜欢孩子的！徐老师，你看看我这个样子，我都不好意思来见你了！”
徐曼莉望着她的眼睛说，“姬晓娅，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你知道吗？听老师一句话吧，你把这个孩子打掉吧！打——掉——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忘记这段往事！”
“不，不——”姬晓娅双手攥紧拳头狠狠地砸着那病床，她眼泪汪汪地望着徐曼莉说，“不，徐老师这不是你说出来的话，这不是你说的，你可知道，这孩子已经在我的肚子里成长了7个月了！我和孩子之间不仅仅是一种血肉的联系了，我们还有心灵——”
突然，姬晓娅的情绪就暴躁起来了，我双手将她搀离了徐曼莉的病床，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姬晓娅，你这个样子可不好啊，你这样可对你腹中胎儿的成长是不利的啊，你不要在这里大哭小叫的了，你要养好自己的精神，到时候，还需要你出庭作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