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20

20

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18 10:50:49      字数:5045

  秋冬
  
  谚云:“秋分斫早稻,寒露带青樵,霜降一齐倒。”今年再无人敢等到霜降,一交寒露,不管稻子是青是黄,一齐动了镰刀。跟抢收早稻一样,也不晒稻铺,一边割,一边束,一边挑。不到两天,田里所有晚稻都登了场。意外的是,樵稻长毛却没来樵稻。
  前一阵长毛来抢早稻时,只抢田里的,收割到场上的不抢。因此现在稻子上了场,大家心上的石头就落了地,让女人们慢慢脱粒,男人们就去翻田种麦。没想到,长毛却在这个时候来了!他们摇着船,带着麻袋,来到一个个村子。一进村,先往人家里去抢已脱粒下来的稻谷。然后,当女人们在场上脱粒时,他们就守候在一旁,见女人们打下一堆稻谷了,就装进麻袋,掮往船上。长毛不许女人们停止脱粒,女人们只好想办法磨洋工,白天尽量少脱粒,或者趁监视的长毛不注意,畚一垫撤稻谷藏进乱草堆里。晚上长毛走后,全家老少一齐上阵,彻夜脱粒,到天亮前,赶紧将打下的稻谷埋藏起来。
  今年本是荒年,再经长毛抢粮,饥荒就严重起来,尤其夏季遭“清欠”的三个营,“清欠”之后,很多人家未到秋天稻熟,家里存粮即已告罄。
  从初秋到初冬,天官堂陆陆续续有十几户人家外出讨饭逃难。黄巧生也带着老婆儿女外出讨饭逃难了,他老父亲留下看家。外出逃难的人家,都把腿脚不便的老人留在家里看家,否则人一离村,家里的家什就会被人搬空。
  现在世道不比从前。以前只要不是一家人全部离开村子走亲戚去,家里大门房门都不须上锁。现在,不锁门不敢离开家一步。黄志封父子收完早稻就下田干活了,只有黄志封老婆在家,她去码头上洗两件衣服,回到家就发现,栈在堂前栈里的稻谷被人畚走了许多。
  黄汉大夫妇把今年收上来的稻谷装瓮装缸埋在了房里床底下。黄汉大下田种麦了,老婆出去挖野菜时,就把大门上锁。后来,老婆生了儿子,在房里坐月子,大门就不能上锁了。黄汉大从田里回来,准备烧夜饭了,一开锅盖,锅里空空,中午剩在锅里的小半锅饭不见了。气得大叫:“还像嗲世道咹?锅里咯剩饭啊有人偷咧,我家里还有人嘚呢!”
  其实,中午少煮点饭不就行了?但是,黄汉大和绝大多数古陵人一样固执,将中午的剩饭加点水煮成泡饭作为夜饭和明朝的早饭,这种习惯已流传了千百年,决不能改变;况且黄汉大在田里下苦力,晚上总得吃一碗干饭,中午若无剩饭,晚上就必须又煮饭又煮粥,麻烦不说,还费工夫费柴草。
  一连两三天,黄汉大中午的剩饭都被偷掉。黄汉大忍无可忍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中午吃过饭下田前,就往锅里的剩饭上拉一堆屎。傍晚回来,一开锅盖,这下屎和剩饭都完好无损了!黄汉大把饭上的屎掘掉,饭照吃不误,自己拉的屎,不恶心。
  黄世大的老婆生了儿子,黄世大家里没粮,天天让产妇吃野菜汤,产妇出不来奶水,儿子哭了三四天,活活饿死了。黄世大老婆三十六岁了才生下这唯一的一个儿子,儿子死后没多久,老婆也死了。这都是长毛害的!黄世大一怒之下,跑到万家芦荡,当了团练。
  此时恨长毛的人多了,古陵的团练发展得相当迅速。在陵南县西南的夏墅乡和白宅乡之间,有一洪家荡,是双陵地区最大的芦苇荡;荡大滩广,纵横的河道港汊,复杂如迷宫,荡中还有数百亩肥沃的土地可供垦殖。最先隐入荡中的是夏墅白宅两乡的团练数百人,去年秋冬以来,太平军几次围剿,都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于是邻近乡镇的团练也加入进去,现在荡内团练已达数千人。其他有着较大芦苇荡的乡镇的团练也纷纷效仿,以荡为恃,与太平军对抗。
  齐梁阳溪一带的团练,也发展到了三四百人,他们经常隐蔽在齐梁东北与无锡接壤处的万家芦荡,万家芦荡也有上千亩的面积,并且周围还有许多小芦荡。
  入冬之后,田野里野菜越发难觅,榆树都被剥光了皮,白晃晃的矗在村前村后,有人开始吃观音土了。几乎各个村子都在频繁地死人,先是那些在饥荒前受孕,饥荒中出生的婴儿,只要是家里没粮的,无一例外地夭折;接着是家人外出逃难后留下看家的老人,年老力弱,弄不到吃的,极少能熬过肃杀的冬天;再就是病人和家里没粮的人。
  黄传祥也在哀叹生不逢时,好不容易当上了军帅,却碰上长毛“清欠”、抢稻,既然开了抢,各种捐税就都无法征收了,借着征捐税之机弄花头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他唯一的进项就是几个厘卡,可是百业萧条,水道上厘卡又太多,经商、运输的人越来越少,河道里异常冷清。
  冬天有好太阳的日子,人们从兴教寺门前走过,总能见到兴教寺里的长毛在兴教寺大门外,背靠着围墙晒太阳。许多老长毛都是头上插着银篦,裹着红锦缎的包头,腰里挂着银牌,十分的招风。也有的长毛解散了头上的辫子,叫“小把戏”拿银篦给他篦头发上的虱子。黄仁法、周德生这些新长毛,因为没有得到过打先锋等发财机会,头上连根银簪也没有,显得寒酸。
  冬至前几天,齐梁团练突袭了杜国宏的师帅局和张锡法的旅帅局,杜国宏师帅局里的四名司事都被打成重伤。杜张二人的民愤也着实大了,团练一来,当地百姓乘机闻风而起,烧了杜张两家的房子,杜国宏一家大小十七口(包括杜的四个小老婆)全被团练百姓打死。张锡法逃到安尚河边,被团练用长矛搠死在河里,他的大老婆和两个小老婆被杀。愤怒的人众,割下杜张二人身上的肉,煮吃了。杜张两家的财物,以及师帅局、旅帅局里的粮食和钱财,全被团练和民众分抢一空。
  黄传祥拍手称快:“报应!做咯好事忒多了,好下场来了吧!”
  两天后,太平军去阳溪打先锋,团练设伏袭击。双方刚一交战,一个练勇眼尖,见身先士卒,拍马挥刀冲杀过来的正是俿王,惊叫一声:“陈斜眼来咯咧!”拔腿就逃。其他练勇一听是杀人如麻的俿王亲自来了,慑于他的威名,也都四散而逃。团练死伤大半,残余逃进了万家芦荡,随后又遁迹于无锡马迹山。
  俿王率军在阳溪大肆烧杀奸淫掳掠,阳溪街被烧掉大半,三十多户人家的杜长湾(杜国宏所在的村子)和张锡法所在的大张桥村全被夷为平地。
  杜国宏、张锡法死后,黄传祥不敢再一天数次地在往返于家与兴教寺之间,整天盘踞在兴教寺里,又担心家眷在家里不安全,把家眷也搬进了兴教寺。
  年底,偈天义移驻金坛,张长毛和胡长毛也去了金坛,黄仁法周德金他们当然也只好跟着走了。赵家祠堂和兴教寺来了另一批长毛,都是俿王的部队,赵家祠堂的长毛将领姓沈,人们私下称他为“沈长毛”;兴教寺的长毛将领姓洪,人们私下称他为“洪长毛”。
  沈长毛和洪长毛一来,立即令地方进贡送礼。黄传祥派手下的总理、佐理、司事们去各师旅局催办。到了规定的期限,交上来的钱为数寥寥。黄传祥就向师帅们施压,师帅就压旅帅,旅帅被逼得没法,就将两司马们拷打、抄家,枯柴里逼油,最后全营好不容易凑集起上千洋银,师旅帅和卒长层层克扣,到黄传祥手里,再刮一层油,最后给沈长毛送了二百元,给洪长毛送了二百元。
  刚送完贡礼,县里竟又来了命令,要换门牌、店凭、船凭等等。很多人家实在逼不出钱了,只得外出逃难。许多司马受不住上面的重压,也携家逃亡外地。黄福炳和黄阿培是黄传祥同一族里的,而且赵全昌和冯坤全也都不是凶恶的人,因而,他们完不成任务倒也没有受到逼勒。
  夏历除夕前七天,是天历年的除夕。今年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长毛们照例放炮仗、敲锣打鼓庆元旦,但不再有去年的热闹,村庄都在闹饥荒,再也组织不到龙灯马灯狮子来助兴了。去年过天历年,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们杀猪杀牛,宰鸡宰羊,一连欢宴数日。今年猪牛鸡羊已无处可觅,当然也欢宴不成了。事实上太平军的军粮已非常紧张,不过,古陵一带的太平军目前还能勉强能吃饱饭。
  但是过年怎能没有肉吃?天历大年夜下午,兴教寺的太平军把为他们服劳役的十来个和尚中的两个杀了,割下身上的肉,做成了红烧肉。
  夏历除夕这天,各村镇都异常冷清,即使长毛不禁止,也没人有余钱去买炮仗。去年除夕无人放炮仗,但天官堂人还是家家都偷偷地镇了宅,请了路头,除少数几家极贫人家,是借别人家的镇宅团子去摆的,绝大多数人家非但自做了镇宅团子,还做了一蚕匾的年团子,还能置办镇宅请路头的三牲。今年,天官堂没有一户人家能备办得起三牲,也没有一户人家做得起年团子,只有陈泰元、黄汉大、黄阿培等寥寥数家,家里能有一小笪镇宅团子,而且还都是用江米粉做的(年团子和镇宅团子,本来都应用糯米粉做)。
  没有镇宅团子的人家,今年不可能借别人家的来摆,因为没人敢把镇宅团子借出去,一借出去就会被借的人迫不及待地装进其两脚瓮头。黄阿培说:“长毛世界,全弗讲礼义廉耻咧。”
  
  清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2月18日~1864年2月7日)
  
  正月
  
  断粮的人家越来越多。这时天气依然严寒,野草还未冒头,榆树皮之类早已剥食一尽,几乎每个村子,每天都有人饿死。
  黄友金等人见太平军有吃有穿,而且去年太平军“清欠”抢粮,黄仁法、周德金家都幸免了,以前征赋税,作为太平军家属,他们家也是免征,这两家的存粮因此较村上其他人家的多。于是,他们加入了太平军。
  黄阿培见家里的存粮已经不多,不愿做长毛,就跑进万家芦荡当了团练,把粮食省给老婆和年幼的小儿子。
  
  二月
  
  古陵城南郊连续多夜夜半鬼啸,啸声凄厉,古陵城中清晰可闻,闻者汗毛森树。
  二月下旬,古陵疫病流行。
  先是崔桥等地的一些村庄,陆续有人染病。这病起得很急,一开始总是忽然非常地怕冷,身上却在发烧;然后很快,不怕冷了,身子已烧得像火炭,而且越来越热,越来越烦渴,脸面又红又肿,连带着整个脑袋都肿胀起来,喉咙也痛了,最后脑袋肿得像个笆斗,脚上也开始溃烂,不出几天,一命呜呼。有人说,这就是老辈人传说中的“大头瘟”,前年安徽,旧年浙江,都发过这种病。
  不久疫病传到了双木,又传到了齐梁。齐梁的大多数村庄都有人染上了。到三月上旬,疫情达到顶峰,齐梁全乡每天都有二三十人死亡,天官堂病死了十几人,其中有陈泰元、黄阿祥老婆,陈三狗家全家四人竟死得一口不存。
  黄传祥说:“也是气数,百姓劫数还未尽呢!”
  
  三月
  
  太平军攻破潘家坝,太平军将领黄子隆率军冲进无锡城,将无锡佐将李恺运赶走,自己做了无锡的佐将。
  
  四月
  
  黄子隆率队出城打先锋,一度打到齐梁境内,遭齐梁团练抵抗。黄子隆击退团练,然后在天官堂之东四里的曹家头和和尚头两村打先锋,大肆淫掠,杀三人,烧房屋一间。
  无锡境内及毗邻无锡的陵南县的一些乡镇上,很多店铺都已关门歇业,或迁往上海、靖江去了。无锡城郊的买卖,均由太平军经营,店铺多为太平军所开。齐梁等地,街市也极其萧条。
  从去年起,战局对太平军日益不利,到了今年,双陵各地的团练愈加活跃。三月某日,齐梁团练在丫叉坝伏击了赵家祠堂一支下乡打先锋的太平军,杀死太平军二十余人;次日,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前往清剿,未找到团练,身先士卒的沈长毛却连人带马跌进了团练挖的陷马坑。沈长毛的坐骑被竹签扎成重伤,不治而死,沈长毛本人屁股上被竹签扎出一个深达数寸的洞。作为报复,沈长毛将丫叉坝全村二三十间房子全部烧光。收兵回营时,走到连坊桥,见村外大道上拦着好几道绊马索,太平军士兵上前斩断绊马索时,又有两人跌落陷马坑。太平军冲进连坊桥村,杀了两个未及逃走的村民,烧掉连坊桥十多间房子。
  三四月间,赵家祠堂与兴教寺的太平军跟齐梁团练在万家芦荡东南的野鸡渚大战,团练不敌,先退入万家芦荡,随即遁入马迹山。太平军将万家芦荡附近的三个村庄上的好房子全部烧光。现在太平军只要在某个村庄附近遇到团练或村民抵坑,就必定对那个村庄进行报复性烧杀。
  四月的一天夜里,俿王调集数万太平军,将洪家荡团团围住。这天夜里大雾弥漫,俿王亲率大军,分乘无数小舟突入洪家荡,对毫无防备的团练展开砍瓜切菜般地屠杀。鲜血将洪家荡内外的河水染成赤黑色,腥臭冲天,洪家荡内的团练,几乎全军覆没。
  接着,俿王亲率大军,对各乡团练逐一展开清剿。一边清剿,一边大打先锋。一开始,太平军还只烧团练骨干家的房子,后来就不论房子主人是否团练,每进一村,首先就把这村上最好的房子先放火烧了。俿王认为,团练都是士绅领头的,而士绅家的房子多半比较好。天官堂被烧了黄显恪家、黄长荣家、周浩坤家(楼房此前已烧毁,此次烧的是平房)、周耀生家、黄阿培家(连带烧掉了黄汉大家的前进)等共二十余间房子。
  不到一个月,陵南陵北,废墟累累,瓦砾处处,村庄城镇大多已千疮百孔,而古陵境内的团练也再一次被肃清。
  齐梁团练被长毛诱兵诱至万家芦荡东南三里处的童家坝镇外,数千太平军已在这里设下了埋伏,不到一顿饭工夫,数百团练无一生还。天官堂人当天就得到了消息,黄汉大等人赶到童家坝,收殓了黄阿培等人的尸体。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