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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17 10:01:52      字数:4610

  古陵被长毛占领后,逃亡苏北的古陵府数县士绅在靖江设立了团练局,不断地派人返乡活动,筹集经费。于是从去年起,团练又在古陵地区悄悄地死灰复燃了。几乎各乡镇都成立了秘密的团练组织,许多乡官暗中都支持着团练,赵明昌就是其中之一。
  五月下旬,从靖江返乡活动的原白宅乡团练长王西明,父子双双被长毛查获,长毛用烙铁把他们烙得体无完肤后,枭首示众。长毛从王家父子身上,追查出白宅乡两个乡官暗通团练,立即把这两个乡官杀了,抄没了他们的家产,烧毁了他们的房屋。
  不久,赵明昌得到风声,长毛已开始怀疑他,正在悄悄查他暗通团练的证据。于是连夜带着一家大小,逃亡江北。他逃走三四天后,古陵的长毛果然下来抓他,扑了一个空,就放火把他家房子烧掉了。
  
  六月
  
  赵明昌走后,左营军帅空缺,黄传祥看上了这个位子。难民局用他的话来说是“盒子里咯数,生发有限”,现在募钱越来越难,要看下面乡官的面孔,而偈天义和俿王对难民局的事也越来越懒得关心了,不再拨款,黄传祥这个难民局总理当得清汤寡水,不复初时滋味;相比之下,军帅确实是个冒油的肥差。
  但是看上军帅位子的不止黄传祥一人,杜国宏也想上;还有赵全昌,他本人并不想当军帅,但赵氏族里的人呼声强烈。齐梁赵氏是齐梁乡内一大族,仗着街镇之便,开店设铺,富户最多,外人觊觎已久,若军帅大权落入外姓人手中,齐梁赵姓有可能大受戕害。
  黄杜赵三人展开了激烈的争夺,齐梁赵氏凑了一千多洋银,去给俿王送礼,杜国宏却送得更多。黄传祥财力不如杜赵,干脆一文不送,但最后胜出的却是他。
  黄传祥靠的是老婆的侄女。黄传祥老婆的侄女,今年刚刚十六,姿色虽不是好到十分,也颇有动人之处。前年李秀成选美女时,她年龄不到,否则很可能也进了天京。黄传祥打听到偈天义的大儿子已到成婚年龄,尚无妻室,就让老婆回娘家竭力劝说她弟弟和弟妇。偈天义那边也传话过来,她弟弟弟妇若同意这门亲事,他将奉上三千元花边洋银的聘礼,而且不要她弟弟家一文钱的嫁妆,嫁妆宴席等所有费用,全由偈天义承担。偈天义说:“你们小家薄户,有多大力量,弄得出什么像样的排场来?还是全由我来,钱多花几个不在乎,要紧的是排场千万不能冷落!”他还许诺,婚事说成之后,将付给黄传祥夫妇五百花边的柯金。黄传祥当然竭力不肯接受,只要当上军帅,五百花边哪里弄不到?
  这样高的聘礼,别说把女儿嫁过去做金枝玉叶,就是卖过去做奴婢娼妓,黄传祥老婆的弟弟弟妇也千情万愿的了。整桩婚事,从说起到迎娶,前后只半个来月,拿红、送前茶财礼、后茶财礼之类繁琐的婚嫁程序一概省略,女方父母一点头;偈天义立即就派了一班鼓乐,由女家当地的军帅出面,把白花花的三千个花边洋银,连同许多鸡鸭猪羊之类,吹吹打打送到了女方家里。又过了几天,又送过来一百多只装满了绫罗锦缎衣料和衣被的朱漆大箱、一只装满金玉珠宝首饰和胭脂花粉的镜箱,以及脚炉、汤婆子、各种盆、桶等其他嫁妆。黄传祥老婆的弟弟把这些东西全部摆在堂前,打开了所有箱笼,让村人和亲戚参观,参观的人个个羡慕得眼珠都要跌落下来,都说:“介么多嫁妆,十世人生啊吃用弗完喴!”
  迎娶那天,偈天义出动了二千多太平军,共征用了几十只大船作迎亲船,所有的迎亲船只全部披红挂绿,用彩绸绢花装饰起来,遍插彩旗,新郎所乘的船上,更有鼓乐两班,在船头船尾敲锣打鼓,吹拉弹奏。船队停泊在新娘子所在村庄的河浜里,大队人马上岸,新郎骑高头大马,前后卫队、鼓乐簇拥,新郎身后紧跟着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前面一千全副武装的太平军开道,后面一千全副武装的太平军殿后;新郎一登岸,无数的炮仗横鞭就开始爆响,一直到新娘坐上花轿,花轿再抬到迎亲船上,鞭炮声才停息。
  偈天义公子这次大婚,各营各图自然少不了要上贺礼,左营几个图,共送贺礼八百多元洋银。
  偈天义公子大婚后没两天,黄传祥就成了左营军帅。
  黄传祥把军帅局设在兴教寺里,任命他的大连襟尖岸上人吴产银为左营总理,掌管捐税征收事务;任命朱杨巷的朱广明为副总理,协助吴产银;又把他的两个表亲,叫来做了他的协理。赵明昌的军帅局,设在原先的乡公所内,格局跟乡公所一样,没有任何排场。黄传祥的军帅局,气派就大不一样了,排场直追清之县衙公堂,堂上设了公座、刑杖,用了一班无赖闲汉,充当司事,如同衙役一般。
  黄传祥的军帅局择吉在六月初八日开印,开印这天,黄传祥在家里设宴十几桌,除杜国宏张锡法外,其余师帅、旅帅、卒长,以及左营境内所有店家、作坊都来祝贺,黄传祥共收得开印贺份六十余千。
  黄传祥当上军帅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把油水最大的杜国宏的那个厘卡强行接收了。黄传祥有偈天义做靠山,就连张长毛也奈何不了他,杜国宏只好强忍下这口气。接着,黄传祥又在双陵河和安尚河上一口气增设了三个厘卡,随后,又把乡官捐涨了一倍,这涨出来的部分,全归他的军帅局。
  黄传祥每天上午从家里坐了滑竿去军帅局办公,中午坐滑竿回家吃饭,吃过饭午睡一个时辰,又坐滑竿去军帅局,至傍晚再坐滑竿回家。每出门,必定司事、乡勇前呼后拥,鸣锣喝道。在家里用餐时,也都有乐队在门外奏乐助兴。
  黄传祥上任不到半个月,他的当了军帅局协理的两个表亲中的一个,在某一天晚上忽然失踪;几天后,有摸鱼佬在船坊头村外的河潭里摸到了那人的尸体,手脚都被麻绳捆缚着,身上还绑了一块大石头。
  黄传祥知道是杜国宏干的,但是却找不到证据,又怕村国宏还要来暗害自己和家人,就雇了三十名乡勇,专门保卫他的家;他自己的亲随乡勇,也由原先的三十名增加到了五十名。
  六月中下旬,齐梁一带时疫流行,病者吐泻不止,病势极凶猛,往往发病不到一昼夜即死,医者或断为“子午痧”,或断为“吊脚痧”,莫衷一是。
  先是四月间,浙江首现疫情;五月,流行至上海,死数千人;六月传至苏州,李秀成的一个书记吃西瓜后,发病而死,导致李秀成下令,全城禁食西瓜。
  齐梁死者甚众,天官堂病死三人:黄阿祥、黄阿培的女儿和大儿子。郁家头有人全家染疾,竟至阖户死绝。
  张长毛恰在此时生病,初见吐泻,后高烧不退,请医吃药无效。他担心自己也染上了瘟疫,恐慌异常。赵全昌建议他请僧道禳灾。张长毛当即请了三十六个和尚,在赵家祠堂天父堂前的明堂内拜大悲忏,放焰口,随后又请道士打醮三天。
  几天后,张长毛居然病愈。他深信这是神佛所佑,于是出令禁毁庙宇神像,禁止打骂虐待僧道。
  入春以来,雨水之稀,愈于常年。清明前后,本是阴阴湿湿,河渠暴胀,发桃花水的季节,今年却只下了一场牛毛细雨。田土干硬,棉籽播种二十余日也不见发芽。到梅雨季节,也正是莳插稻秧的时候,竟然滴水不下。太阳一天比一天毒,河里的水,一天就能退下去半尺多。至六月,地势较高的齐梁东部一带,河潭大多已干涸,齐梁最大的两条河流,安尚河和双陵河,一条通着长江,一条通着太湖,也都瘦成了小垅沟。许多稻田都不能栽莳稻秧,或栽莳了也因无水浇灌而枯死。
  张长毛沐浴斋戒,亲临童家坝龙王庙求雨。同时发出示谕,令民间禁屠一个礼拜期(七天)。这一礼拜期内,非但猪羊等家畜不得屠宰,便是鸡鸭鱼虾,也不许上街售卖。
  过了一礼拜,天仍不下雨。张长毛又接受赵全昌建议,聘僧道打醮拜忏求雨。
  姗姗来迟的甘霖,到大暑的末尾才降临齐梁。车上水,莳上秧的田块,十块里只有二三块。
  
  八月
  
  月初,黄传祥的小儿子黄立业娶妻,娶的是左营总理吴产银的侄女。婚礼排场当然跟偈天义公子和张长毛是不能比的,但也相当热闹,办了一百六十桌酒席,仅海参就用掉好几七石缸。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戏班,做大戏三天。各图都送来贺礼(挨户分摊),共收到礼金一千多洋银。
  婚礼这天,天官堂村上很多人来帮忙。周德祥老婆见了黄传祥老婆,绽着一脸的媚笑,说:“立业家娘,真好福气啊!到底是官夫人啊!”黄传祥正好从内屋踱出来,说:“我们天国制度,军帅咯太太是要称‘贵姻’或者‘贞人’咯。师帅至两司马咯老婆,才称‘夫人’。”周德祥老婆说:“噢,那你娘子比夫人啊还要大,我啊喊低咯咧!”黄传祥说:“天国在称呼上头,等级本来是严透咯,现在很多人全是乱喊,杜国宏介个猪狗众牲,只不过是个师帅,他老婆居然也称贞人,真是瞎蹿廿七三!”
  八月中旬,淫雨十昼夜不停,河水暴涨,初夏时好不容易莳上稻秧的,大多是地势较低的田块,此时大多受淹,使本已日趋严紧的粮食供应雪上加霜,米价涨到了每升一百二十余文,道馑相望。
  与此同时,江南又疬疫大行,包围南京城的湘军曾国荃部,病死者超过万人。齐梁幸未见疫情。
  吕瞎子出告示,令各营仍照去年设局收租,同时征收忙银和各项捐费,每亩(平田)共计征收一千八百文。
  陵南县的左营等三个营夏天受到长毛“清欠”,因为那次“清欠”事先未通知乡官,三营乡官均十分愤慨。现在对吕瞎子设局收租和征收忙银捐费的命令,便不予理睬,吕瞎子也无可奈何。
  赵全昌也已做好了逃亡江北的准备。
  另两个夏天未遭“清欠”的营,设局收租及征收税捐照旧进行。但是,这么高的赋税捐费,没有人能足额交清。吕瞎子令那两个营的军帅、师帅坐镇天父堂,由两司马和伍长将欠税户带到天父堂,当堂杖打,再命听差乡勇到欠税户家,将其家中麦子蚕豆之类全数搬走,以抵欠税。于是迎春等乡都发生了抗粮抗税的暴动,北丰乡乡民捣毁收税局,打死一名副总理,打伤一旅帅。迎春乡打伤了两个旅帅。
  俿王出动太平军,去发生暴动的乡镇大打先锋。几场先锋一打,很多村子上出现了许多无人的空宅和瓦砾废墟,有的村被烧杀得整村不存一个活口。
  很多大业户为了活命,向人出售田产。一些逃难在外的人,盘缠耗尽了,也回乡出售田产。田价已跌到了正常年份的十分之二、三,仍然少有问津者。那些囊资告罄回乡筹款的逃难者,因筹不到钱,饿死、病死甚众。
  八月下旬,早稻渐渐黄熟。
  黄志封家种了将近一亩田的早稻,秋分前两天,黄志封坐在门槛上磨镰刀,准备割早稻,忽然陈泰元跑来说:“古陵来了呒道陈咯樵稻长毛,杨封岸跟竹园赵家头的早稻田里,全是长毛在那里樵稻。”黄志封大惊:“长毛也会来樵稻?”陈泰元说:“他们只割稻穗头,弗樵稻草。”
  黄志封的早稻还未十分绽足,本想过两天再割的,听了陈泰元的话,不敢耽搁,立刻带着两个儿子下田去了。
  古陵农人的习惯,莳秧时,两脚叉开一尺多,两脚的外侧各莳两棵秧,两脚中间又莳两棵秧,一行共是六棵。割稻时,也是一行六棵为一把,每两把稻堆放成一个剪刀叉,根部交叉相叠,穗头散开,是谓稻铺。若天气晴得老结,稻铺至少要在田里晒个两三天,晒得稻谷和稻草都干了,就束稻——用陈稻草把一个个稻铺束成一束束稻个儿。
  自古以来,未束的稻铺晒在田里是无人偷的,束好的稻个儿就可能有人偷,不能留在田里过夜,当天束好,当天必须挑上场去,在场上积(按:读Zhi,去声)成稻积,然后由家中妇女慢慢地脱粒。现在黄志封父子当然不能再照老祖宗传下的这个老法来了,黄志封割稻,二儿子祖生就跟在他身后束稻,大儿子祖法马上就把弟弟束好的稻装担挑走。父子三个忙了半天,把田里早稻全部抢上了场。
  天官堂村上几个种早稻的人家,大多抢在长毛前头把早稻抢上了场,只有黄汉大和黄友金家,因为家里都只有一个割稻的人,种的早稻又都超过一亩,只抢上场一半,剩在田里的一半,就被樵稻长毛割走了穗头。但樵稻长毛在天官堂的收获,也就这点,天官堂大部分的稻田是荒芜的,还有的稻田,种的是晚稻,此刻还青绿着,谷粒正在灌浆。齐梁一带,种晚稻的多,种早稻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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