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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16 14:28:23 字数:4947
清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1月30日~1863年2月17日)
正月
陈天将受封为俿王。俿王令古陵各州县进贡,并祝贺其受封王爵。左营进贡及送贺礼共花费一千三百余两。
偈天义及乃弟陈天将,都是参加过“金田起义”的老长毛。陈天将其人,作战悍勇,果于杀戮,太平军中称为“陈狮子”,但因其五短身材,双眼斜视,百姓则私下叫他“陈斜眼”。此人极受忠王李秀成信任,咸丰十年,因功受封捄天义。同年九月,李秀成奉天王之命与陈玉成合攻武汉,临行时命陈天将留守苏州,主持苏福省工作。陈天将一改李秀成与民生息的政策和作风,横征暴敛,纵容部下劫掠扰民。去年八月,捄天义受封为天将。十二月,李秀成回到苏州,发现他视作命根子的这块宝地,短短数月就被这位陈天将搞得百业萧条,一片狼藉。苏州城内大量房屋被拆毁,店铺内货物空空如洗。城外农民家中没有粮食,连种子都被搜刮劫掠净尽,大片良田抛荒。城内城外的百姓,纷纷逃亡。关卡林立,也无税可收。
李秀成一回苏州,就有许多百姓前去哭诉。陈天将自知无法向李秀成交待,不辞而走,带兵逃到他兄长镇守的古陵。可是古陵也受李秀成的管辖,陈天将仍然随时可能被李秀成治罪。陈天将素知天王洪秀全和他的几个兄弟都十分疑忌李秀成,一直想分李的兵权,而天王那两个把持朝政的哥哥又极其贪财,就向他们奉上巨金,于是就爱封为俿王。名义上,李秀成仍是正掌率,有权指挥江浙地区的所有太平军,但俿王毕竟也是千岁王爷了,在爵级上跟李秀成已不相上下,而李秀成又受洪天王兄弟的疑忌,俿王却有通天的关系,深受洪家兄弟的信爱,李秀成对他就无可奈何了。
俿王买爵这个头一开,将领们纷纷效尤,洪家兄弟财源广进,开始无所顾忌地大肆甩卖王爵。太平天国的王爷,井喷般涌现。
陵南县吕监军出告示,令各营按田捐盐资,每亩十文;又按户收红粉捐,每户三十文。
黄传祥当上难民局总理才短短两三个月,家中光景已然大变。全家大小,身上个个都是绫罗绸缎,每顿吃饭,都是肥鸡大鱼,各式菜肴,摆满一桌,后门外垃圾堆上,全是鱼骨鸡骨;家里用了两个老妈子,两个男仆,黄传祥的老婆、儿媳不再做任何家务。
正月初八,黄传祥和三个儿子从古陵回来过天历年,彩旗招展的官船一直驶到村东周浩坤家东面的码头上,从码头上来,到他家也就十几步路,黄传祥的脚不肯沾地,坐着滑竿,在乡勇随员的前后呼拥之下进了家门。
黄传祥回家这几天,每天吃早饭、中饭、夜饭,都有乡勇在门口敲锣打鼓。黄阿培私下对黄福炳说:“志鹤家太公堂堂咯知县官么,也呒没介大咯排场喴!”
并非只有黄传祥一人讲排场,张长毛自从进驻齐梁起,每天起床时,都有十二名太平军士兵在赵家祠堂门前放乌铳三通,接着,太平军中的典乐者开始吹打奏乐,直至张长毛洗脸完毕。稍停,张长毛吃早饭了,典乐者再演奏。中饭、夜饭亦然。兴教寺里胡长毛,也是这样。
张长毛和胡长毛都属于六爵高官,按规矩可以享受这样的排场。很多职位比他们低得多的乡官,排场竟也不小。师帅杜国宏,旅帅张锡法,出门时都是佐员乡勇前呼后拥,每天一日三顿进餐时,也都有乐班在他们的“公馆”门口演奏助兴。
赵明昌和赵全昌,身为军帅、师帅,出门从不带随从,这在乡官中已属异数,张长毛责怪他们,扫了天国的威风。
二月
征役筑白马圩、剑湖圩,以便屯驻兵马及物资,工程费由全县民户按田亩捐集,每亩每日捐四文,每图出役夫五十人,役夫自带粮食,每天发给工钱五十文。
俿王要将原古陵府署改建成俿王府,向各县各营派捐,左营被派捐洋银三百元。
三月
县试。
双陵两县共取秀士七十余人,只要试卷上写满三百字的,基本上全部录取。今年偈天义对科举不复去年的兴致,没有亲临考场,俿王也未去考场,只派了手下一个什么官员去监考。不过,俿王仍是名义上的主考官,新秀士来拜谒主考官时,他仍然发给赏银,案首五十元洋银,其下依次递减,最少者二十元。
千百年来,种田人始终是严格按照日历上的节气安排农事。譬如,谷雨前三天左右,开始掸蚕——用鸡毛将刚破壳的幼小春蚕从纸上掸下来。谷雨后第三天,蚂蚁般的小春蚕头眠(第一次蜕皮)结束,灰黑色的小脑袋开始泛白,故农谚云:“谷雨三朝蚕白头”;腌咸菜,也是在谷雨前两天起菜——把菜地垅上的雪里蕻、青菜割下来;立夏浸稻种;小满抛秧(将浸发了芽的稻种播洒到秧田里);芒种前后,开始拔蚕豆;夏至交莳——开始莳插水稻秧;处暑收黄豆;立冬前后开始种麦,最迟到小雪必须种好。
陈三狗见黄阿培黄志封等人已开始浸稻种,回家看看日历(天历),才三月廿四,不禁纳闷:“四月初一才是立夏,还有七天嘚啊!”一问黄志封,才知他们是照万年历上夏历的节气。今年天历的三月廿四,夏历已是四月初七,正是立夏。
陈三狗说:“哪为旧年我照天历上咯日子浸种下秧,日子也朆弄错嘛?”黄志封说:“旧年是凑巧,五月之前,天历跟老日历只相差一日,而旧年立夏是四月初二,齐巧天历四月初一立夏也是这天,所以弗错。从旧年五月开始,相差就大起来咧。”
太平天国的天历,据洪秀全的“天王改历诏”上说,是天上的“天启天使”把天历给南王冯云山看了,冯云山照样复制出来的。其实是通星卜的冯云山在桂平县监狱中所创制。天历本着“太平天日,平匀圆满,无一些亏缺”的宗旨,定一年为三百六十六天,不用闰法,单月(正月、三月、五月、七月、九月、十一月)大,双月(二月、四月、六月、八月、十月、十二月)小,大月三十一日,小月三十日。每月一节一气,节为月首,气为月中。每月的初一日交节,大月一个节有十六天(立春、菁明、芒种、立秋、寒露、大雪六节),小月一个节十五天(惊蛰、立夏、小暑、白露、立冬、小寒六节);月中交气,大月从十七日开始(雨水、谷雨、夏至、处暑、霜降、冬至六气),小月从十六日开始(春分、小满、大暑、秋分、小雪、大寒六气),每一个气全是十五天。
夏历的节气,是经过严谨的推算的,譬如立春,有时在十二月,有时在正月。但对应于西洋历,基本上永远是在2月4日左右。而天历的立春,却永远是在天历的正月初一,再加上没有闰月,一年有三百六十六天等等,天历的节气就难免跟夏历常常有较大的差异了。因此,陈三狗说:“天历真是害煞人,种田还是只好照妖历。”
四月
太平军刘官芳部路过无锡,向无锡监军局索要过路费二百元。无锡监军不给,刘官芳大怒,纵部下大肆淫掠一昼夜,掳走男女数百人。次日入齐梁境,刘又索要过路费,赵明昌给了他五十元,刘部遂平静过境。
五月
麦子刚刚归仓,忽然从古陵来了大批太平军,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也一齐出动,分头到各村镇“清欠”。太平军每进一村,就挨家挨户地将栈中新麦畚抢一空。
齐梁最先遭受“清欠”的是齐梁镇、潘桥镇及其附近的一些村子,这些村镇人家的新麦几乎全被连锅端。消息迅速传到天官堂等尚未受到“清欠”的村镇,人们连夜将家中的米麦装入瓮头、麻袋,埋藏到地下、灰堆里、乱草堆里。
第二批受到“清欠”的是周家头、金家桥等村。长毛每进入一家,见家里一粒新麦也无,就把那家的人吊起来拷问,直到供出埋藏的麦子才罢。也有人将大部分新麦藏掉,留一两箩在家,长毛来了就问:“怎么只有这点麦?”他就回答:“我家田少,今年麦的收成也差,只收了这点。”长毛居然也就不抓人拷问,只把那一两箩麦子扫数掠走就算。
消息传到天官堂等村,大家纷纷又从藏麦处拿出少许摆在家里,以备长毛来抢,这样就免了皮肉之苦。
长毛来天官堂“清欠”时,黄志封的父亲怯怯地问:“哪为要来畚我家咯麦咹?”长毛说:“清欠!谁叫你们不交清忙银呢!三反四复跟你们讲道理,你们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黄志封的父亲说:“上下忙银,我们是年年季季全交清咯喴。”长毛说:“谁耐烦管你们交清不交清,老子只晓得要粮食!”
端午后一天,黄和尚在前漕黑鱼潭旁边的田里起担,把将紫云英和河泥、稻草等混搅后又在田头的草凼里沤制了两个来月而成的乌黑草肥,用铁耙搭出来,装担挑到已割掉了麦子的田里,一担担均匀地分布开,将来再用小铁耙将它们分撒开(齐梁人称“撒灰”),以作即将栽莳的水稻的基肥。正干着,忽然听见身后似有鸡鸭嘈叫之声。回头一看,兴教寺那边来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小长毛,这两个小长毛的背上都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的鸡鸭正聒噪着,显然是往齐梁赵家祠堂的兵营送鸡鸭去的。
黄和尚家里的新麦刚被长毛抢走,对长毛正恨得咬牙切齿,又兼几个月没闻到荤腥了,当然不能坐视这么多鸡鸭从他面前走掉。他连忙提着扁担隐蔽到路边的一个莶棵丛中,待两个小长毛来到近处时,猝然冲出,一扁担将走在前头的小长毛打得脑浆迸裂。走在后面的小长毛转身就逃,一边飞快地扔掉了背上的竹篓。黄和尚顾不得追他,将小长毛的尸体抛进黑鱼潭,拎着两只装满鸡鸭的竹篓飞奔回家。
黄和尚家里没人,老婆去码头上洗衣服了。黄和尚顾不上去叫她,迫不及待的从竹篓中拉出一只老鸡婆来杀了,烧了点热水,就坐在门槛上泡鸡褪毛。一只鸡快要泡褪干净时,黄和尚一抬头,正好看见卒长许银宝领着一帮长毛从村东头进了村,慌忙起身从后门逃走。
原来,胡长毛得到逃回兴教寺的那个小长毛的报信后,立即派了二三十个长毛,跟着小长毛去抓凶手。长毛们先去找了许银宝,在长毛来之前,许银宝就已做了十几年的地保,对这一带的人口和田地比较熟悉,又兼跟天官堂是前后两村,小长毛把他带到出事地点,他马上就认出这是黄和尚家的田。
许银宝领着长毛们来到黄和尚家,黄和尚虽已逃走,阶沿石上拗桶里那只褪洗得白白净净的鸡婆和屋里饭桌下两只装满鸡鸭的大竹篓,证明他们找对了人。长毛们在屋里没有搜着人,马上抓问邻居和村人,很快就到码头上抓住了黄和尚的老婆。
长毛们将黄和尚的老婆押往兴教寺兵营。黄和尚老婆正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一路上时不时地要小便,长毛们不许她小便,她只好忍着,快走到兴教寺时,实在憋不住了,尿在了身上。
胡长毛亲自审讯黄和尚的老婆。黄和尚老婆对黄和尚杀小长毛夺鸡鸭的事一无所知,也不知黄和尚的去向,因而对胡长毛的讯问一问三不知,只是吓得瑟瑟乱抖。周德金和黄仁法为黄和尚老婆说情,也没有用。太平军上至王爵,下至普通官兵,都有“带娃崽”的癖好,见到十多岁的小男孩,就要收罗,相貌较好,或有才气特长的,多被收作“公子”(干儿或义弟),其他等而下之的,或被收作“打扇”(跟班),或被收作“小把戏”,随军使唤。
据说“带娃崽”之风起源于禁欲,太平天国的早期,对王以下的将士臣民厉行禁欲,不准婚配,已结过婚的,也实行男女分馆,夫妻不准同房。因此,很多将领不得不另辟蹊径,物色一些长得清秀的小男孩,把他们绣衣扎额,宛如娇女的装扮起来,让他们随身伺候自己。尽管天国颁布了“奸小弟”、“奸老弟”者“斩首不留”的严厉军规,却丝毫无法阻止此风在军中蔚成气候。后来,禁欲政策放松了,此风却未消泯。
黄和尚打死的这两个小长毛中,有一个是胡长毛的“小弟”,另一个则是专门侍候胡长毛的十来个“小把戏”之一。太平军特别看重排场,官员官阶的不同,不仅体现在生活待遇上,也体现在仪仗之盛衰,侍从之多寡上,而这些仪仗、侍从,最适合用“小把戏”来充任。因而,这两个小长毛的横死,令胡长毛异常恼怒,本来他是决心要拿黄和尚老婆顶罪的。恰巧这天赵明昌有事来到兴教寺兵营,他竭力劝说胡长毛:“一个女娘家,又担了身子,她晓得什么?抓她在这里也无用处,大人不必跟她一般见识!”胡长毛对赵明昌倒有几分敬重,经赵明昌一番力劝之后,终于不耐烦地对哭哭啼啼的黄和尚老婆挥手说:“你走吧,回去叫你男人马上来自首;若不来,明朝我们的十万八千天兵就到你们村上来打先锋!”
黄和尚一口气逃到金家桥,藏身在金家桥前面的一个大莶棵里。下午,看见两个本村妇女在不远处的田野里挖野菜,他就托她们传话给老婆:“叫我家老太婆赶紧到这里来吧。”黄和尚老婆得信后立即赶去,黄和尚背起她就逃往江北去了。
次日,胡长毛带着兴教寺里长毛来到天官堂,打了一次太平先锋。一番劫掠之后,临走时,黄志封十三岁的小儿子细毛不巧被胡长毛撞见。胡长毛见他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就问:“愿意跟我去享福吗?”细毛聪明,知道若回答不,顷刻就会成为“薄福小子”,赶紧说:“愿意。”胡长毛大喜,把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