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三十四）

第十八章红烬（3）
婷婷的话刚如蹦豆一般砸向地面，窗外就响起了一声刺耳的惊雷，那声惊雷从沉闷的铅灰色的乌云里翻滚和挣扎，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停驻在了这扇窗口上方，轰隆隆，轰隆隆，像大炮一样轰响在耳边了。
医院里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大家莫名其妙地抬头倾听这少见的雷声，那乌黑的恶魔一样的乌云，张着恐怖的让人惊愕的大口，将要吞噬陆地上的一切活着的生物。
婷婷本能地捂住了耳朵，缩在了我的怀里，我的头一边往窗口探，一边轻声安慰她，“婷婷，有妈妈和阿姨在这里，你不用害怕的！”
“不怕的，不怕的，阿姨，我不怕的！”她说着，就从我的怀中抬起头来，但她却不敢看我，她的脸也转向了窗口。
按理说，秋天里即使下雨，也是很少打雷的，秋天的雨势缓慢却绵长，嘀嘀嗒嗒，淅淅沥沥，一下就好几天，人的心情一度也会因为这缠绵悱恻的雨而变得理不出头绪来，所以，自古就有“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说法，打雷的事情一般都发生在夏天，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哗哗哗哗的雨声，像极了一首酣畅淋漓的生命成长之歌！而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在这秋雨连绵的日子里，不知怎么，我们的头顶竟然轰地滚过一声惊雷，这老天也太反常了，这老天真好像要发威了，这惊雷真好似有什么预兆一样啊！
婷婷告诉我，因为一连好几天的阴雨，学校里给学生放了假，等到天晴了，她才去上学的。我说，你在医院的这几天，也尽量不要耽误功课，你妈妈由我来照顾她，你就安心学习吧！她点点头，红嘴唇一笑，成了一个鲜红欲滴的小辣椒，她的黑头发一甩，两眼睛发亮，骄傲地对我说，吴阿姨，这次期末考试我又考了双百！我说，是吗？这太好了！婷婷真是一个乖孩子！我又转头对躺着的徐曼莉说，徐老师，你听见了吗，婷婷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好孩子啊，你一定要配合医生的治疗，争取早日出院！你呀，再也不许说那些傻话，你就是为了婷婷也要活下去啊！
徐曼莉苦涩地使劲地在脸上挤出几丝笑意，我看见豆大的汗珠已经布满了她的额头，手也开始抖了。我握住她的手说，你不要多想了，徐老师，你现在所做的是好好休息！你知道吗，你自己一定要有信心，要做到静心调养！
外面的雨下得稠密而有劲势，筛子一样筛下万千晶莹的雨丝，我正要离开徐曼莉的病室，却意外地听到楼道楼梯里一阵喧哗。小护士们飞跑着给我汇报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六楼的精神病人们跑出来了，好几个人哪！”
我一惊，站起身来，我顾不得小婷婷了，飞跑进楼道楼梯里要看个究竟。原来，因我这几天一直在徐曼莉的病室照顾徐曼莉，精神病科却疏于管理了，但我每次来徐曼莉病室，都会嘱托好护工们好好看护精神病人的！也从没有发生精神病人跑出精神病室的事情啊，今天这是怎么了？犯邪了？
我气呼呼地给护工办公室挂电话，护工办公室里的电话却只“嘀嘀嘀”响个不听，没人接听。我焦急地从五楼下到一楼，又从一楼上到六楼，我终于看到了好似没有灵魂的大老张和刘湘绣，两个人正搂着肩膀晃晃荡荡地走在人群中，我上前一拍大老张的肩膀，大老张回过头来，两眼傻瞪着，他如同失去亲娘的孩子一样，抱着我哭起来！他扯开破锣嗓子喊道，老婆你这两天去哪儿了，你怎么也给我玩失踪那一套啊，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吗？老婆老婆我爱你哪！那声音在人群里炸响，不亚于刚才窗外的那声惊雷，而我更是听得身子一凛一凛的，刹那间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刘湘绣就更别提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撕心裂肺地控诉护工们如何欺负她，说他们罚她跑步，罚她吃安眠药，让她在房间里不停歇地走路，说他们说如果你不爱大老张，你他妈的老娘们儿就离大老张远点，别他妈的碍了王玉花的事儿！她又说，你这当亲娘当大姨的也太不称职了，你舍了你的孩子你就跑啊！我告诉你，我恨你，我恨你！……
人们的目光火辣辣地望着我，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猜测，是我犯了精神病，还是大老张刘湘绣犯了精神病。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我领着他们的手，一刻也不敢耽搁，把他们一一送进各自的病室。打开办公室的门，被深锁一天的王红一下子从床上窜起来，双手张扬着冲我就练起了百米短跑，——她风一样扑进我的怀抱，不容我说话，抱着我的脸就狂吻起来！她说，月球华，我亲爱的人，你可来了，我可把你盼来了！
我的头脑发昏，像当头挨了一棒子，我推开王红，牵着她的手，我们一起坐在床沿上。我问她，这一天吃得可好，护工们来陪你聊天了吗？是不是感觉很闷？
但她笑着望了我一眼，就从我的身边站起来，她撩着自己的衣衫，轻启嘴唇，背诵着那位月球华情书上的字句，“你肯定会猜我是谁，我是谁呢？远在天边，近在身边。每当你从我的身边走过，你身上特有的成熟的芬芳，就将我击倒了！我的女神，我的亲爱，你没见远远的有一个男人为此哭泣吗？你没见远远的有一个男人为此贪恋为此沉迷吗？我是谁呢？——我是月球华！相信吧，相信吧，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拥有我的爱，我爱你，只愿你听得见……”随着她声音的起起落落，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我打电话召集护工们，马上都来开会。我的会议还没有开完，我就听到噩耗传来，惊魂刹那间飞散了，——婷婷被轧死在医院门口的公路上，而肇事司机却一路飞奔，无人敢阻挡……
所有看过婷婷遇难场面的人，都说，当时小女孩快乐极了，她撩着刚刚换上的小秋裙，迈步穿过马路，她爱惜地看着自己的小裙子，一辆疾驶而过的轿车，拦腰就把她撞飞了。她像一只美丽的血蝴蝶一样飞起来，又落下，缓缓的血是从血翅膀里淌出来的。有谁知道，她的血淌完了，她就会闭上眼睛飞去；有谁知道，她此刻是要奔赴天堂的；有谁知道，她，——她要用她好几个月以来攒下的零钱，去对面给她的母亲买一块雕刻圣诞老人图案的奶油蛋糕！她下楼的时候，还对值班的小护士们说，听说西方的圣诞老人比东方的观音菩萨好，你只要在深夜里许愿，等到天明了，他就会满足你的愿望！她说，我已经向圣诞老人许了愿，我要妈妈病好后带我回家！善良的小护士们也七手八脚的掏出自己的零钱塞在她的手上，并且称赞她是一个多么懂事的好孩子啊。
人们说，躺在马路上的小女孩漂亮极了，安详极了。人们猜测，她在临死前，一定看到了她想要看到的人，也一定也实现了她想要实现的愿望！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敢于去整理婷婷生前的遗物，我将这些遗物毫无保留地珍藏在我的身边。我回想那天所有人的表现，王红、大老张、刘湘绣等等等等，所有的人都疯狂了，所有的，所有的，简直比梦都残酷的血蝴蝶啊！

第十八章红烬（4）

血蝴蝶躺在血泊之中。
如河流般的街道停止了流淌，水的涡流聚集在了那只血蝴蝶的身边，血蝴蝶的新裙子沾上了花瓣一样的血，使那条原本紫色的小裙变得猩红而刺眼，血蝴蝶的小白脸安详地朝上，真就像睡在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但她的小脸接受的不是慈祥如母爱的阳光，而是万千晶莹而多情的雨丝；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我们无法猜测她在想什么，但看样子她在做一个很美好的飞翔之梦，看哪，她终于飞起来了，她的身子像她的心一样飞起来了，血蝴蝶一般的美丽，她的翅膀撞开了氤氲着烟雾的天堂之门，再也没有人间的人打扰她了，她真的要在四季如春的天堂里安家了。
司机们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他们只知道前方死了一个女孩子，至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的家世如何，父母如何，她在自己有限的十年生命里所经历了什么？那个肇事的握着方向盘的司机为什么要仓皇逃离，要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啊？这些都将成为一个谜，一个长久的谜，萦绕在司机们头脑之中。人群越聚越多，膨胀得像一个大黑球裹着一个小血球，那只血蝴蝶躺在冰冷潮湿的路面上，挣扎着双翅，仰面朝天，接受着人们或摇头或叹息或流泪的表情，只是她，她的小身子，那只血蝴蝶倒真的是快乐的呢？她没有想到自己离开得这么快，自己腾升得这么迅速，她想起来了，这应该如风，不对，应该如电，如电般消逝了蝴蝶的思想，蝴蝶的爱！
我们的病房楼是临街楼，婷婷遇难的那条公路就在我们的窗户底下，医生和护士们一边念叨着婷婷的名字，一边纷纷跑下楼来，那几个刚夸赞过婷婷是个懂事的孩子的小护士们，站在婷婷的身边，一边为她施救，一边掩面而泣，他们无奈地摇着头，嘴里发出痛苦的喊叫，没救了的，这是没救了的……
我扔下电话，拔腿就跑，王红跟在我的后面，一个劲地问我，怎么了，怎么了，电话上说得什么，我被一种莫名的惶恐控制着，我没有时间去回答她，蹬蹬蹬的步子，急促促地奔跑下楼。王红软绵绵的腿也仿佛长了力量，她竟然跟着我一起飞跑下来，她宽大的衣衫打着我的眼睛，我看到她也仿佛变成了一只活蝴蝶！
王红终于看到了那只婷婷所幻化的血蝴蝶，所有的医生护士包括我，都拉她不住，她扑在婷婷的身上，她蝴蝶一般飞飘起来的衣衫都沾染上了血，但她分明顾不上这些，她摸着婷婷俊俏安详的小脸，将那一张小脸揽在怀中，一遍遍地呼喊，婷婷，婷婷！婷婷你怎么能够睡着呢，你怎么舍了我，能够睡着呢？你看看你，你的花裙子都变成紫红的了，你知道吗，你不漂亮了！小婷婷，你看看我，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王红阿姨，我是王红啊——。
她把“我是王红”拉得声音很长很大。我心头一惊，猛地想起王红已经失去了记忆，在众多的迷惶之中，她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今天怎么就记起了自己是王红呢？我带头高喊，“王红！王红！谁是王红！”所有的医生和护士在我的带领下，他们也齐声高喊，“王红！王红！谁是王红！”直到“王红”这两个字作为一个人名气壮山河地响彻整个马路为止，我们才停下来。只见王红掩面仰天，双眼泪流，倏地，将两只双手扶在心窝儿，冲我们高声喊着，“我是王红！我是王红！王红在这里呢！王红在这里呢！”
小护士们一阵激动，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会意了一般向王红扑去，她们说，“我们的王红，我们可爱的王红，你总算苏醒了啊！”
血蝴蝶还在飞舞，我看到了它鲜红鲜红的血的翅膀了，我伸出手，血蝴蝶扇动着她决绝而美丽的翅膀，停在我的手心里，血蝴蝶昂着头颅想要对我说句话，它说，欢喜吧，这苏醒！欢喜吧，这离别！——它终是不忍离去，它又站在了我的肩头，眺望着整条静止的如河流一般的街道！它终是不忍离去，它又扑上了我的脸，它说我很像它的母亲，它说我像它的母亲一样善良，它终是可怜它的母亲，它真的不想这个时候走，它怕它的母亲寂寞，但此刻它必须要去天堂等着它的母亲了，要等她，一定要等她了！它终是不忍离去，它在我的头顶上竖起翅膀立了一会儿，它要最后看一眼王红，它要最后看一眼母亲的病房，它在我的头顶上转了三圈儿，倏忽一声，它就不见了！
“啊——”，我终于哭出声来，我凄厉的哭声穿过阴霾的乌云，回声到了刚才打雷的地方，血蝴蝶告诉我，它已经穿过了云层，正向天堂的深处飞翔。人们惊愕地看着马路上这个嚎啕大哭的女人，人们都以为是这个女人失去了孩子！是的，就是我失去了孩子，实际上，她就是我的孩子，我嘀嘀亲的孩子！谁还能将孩子还给我！比我哭的更厉害的是王红，她抓起了地上的血，并且把那些鲜红的血摸在了身上，——她想让自己也变成像婷婷一样的血蝴蝶！我伸出手去，我摸到了王红的泪眼，我接住了王红真实的眼泪，王红怔了一下，她想对我说话，但我马上掩住了她的嘴……
王红恢复了记忆，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但是最美好的事情却伴着最惨烈的血蝴蝶的夭亡！我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什么都是多余的，我要打破这悲伤，我俯下身子，两手从血蝴蝶的衣服下面穿进去伸展在冰冷潮湿的路面上，我的胳膊和我的身子，在无数的雨线和静止的人流中组成了一个“心”的形状，——我抱起了那只可怜的小小的血蝴蝶！
起风了，雨越下越大，雨声风声车声和人声，声声都聚在一起，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停泊在雨中低低的哭泣，那是谁呢？是你？是我？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谁都说不清，是那些受了惊吓的灵魂吧？是那些腾升起来的终于离开地面的婷婷的灵魂吧！我附在婷婷的耳边，对她说，你听，这是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