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三十三）

第十八章红烬（1）
王红最终失忆了。
她的失忆有些突然，听说那天她从我的办公室走出去以后，就飘飘悠悠地飘到了大街上，她脚步踉跄，两眼发痴，背诵着我的那封情书，时而仰天发笑，时而顿足恸哭……，金黄如旗帜般的梧桐叶落在她的脸上，她口吹一口热气，让它们像蝴蝶自焚一样坠落在她的身下，惨烈而发白的阳光照着她的紫茄子脸，紫茄子脸抽动了一下，又抽动了一下，她的两个黑眼珠就齐翻上了上眼皮，她的嘴唇抖抖嗦嗦地发紫，一股充满腥味的唾沫从她紫胀的嘴角边溢出来……
直到中午12点，外科护士交班的时候，护士们才发现王红走丢了。起初，大家认为王红因为和黄医生分手，心情不好，没有请假出去散散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也就没有放到心上，后来，她们听说早上王红来过我的办公室，是在我的办公室里直接下楼去得街上，她们这才慌了的。大家明白王红早些年是有些“痴病”的，再加上她近来精神恍惚，意志消沉，她们不由得为她担起心来，大家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后，还是决定分头到街上寻找。
纷纷扬扬的梧桐叶覆盖了街面，脚步悉嗦地踩乱了蝴蝶们的飞舞，人们将一只只可怜的大黄蝶踩在脚下，咯吱咯吱，人们没有兴趣去倾听黄蝶的痛苦呻吟。
大家就是在一堆梧桐树叶里发现了王红。王红像个熟睡的孩子一样躺在地面上，此起彼伏的漫漫飘飞的梧桐叶，在蓝天里划着降落的幽美曲线，一叶一叶地叠复在她的身上，像为她覆盖一张张死人才覆盖的黄表纸。哗啦啦，哗啦啦，大家七手八脚地掀开这张黄表纸去看下面的王红，但当大家看到她的时候，都禁不住被唬得倒退了好几米，——一缕强烈的白光照在同样散发刺白光芒的脸上，让她们一时不敢判定这是死人还是活人了！
她的脸不再发紫了，而是转白了，白的就像头顶刺眼的阳光，在白亮的阳光里放射着一种白亮的瓷光，腥甜的唾液从她的嘴角小蛇一样蔓延在她的身下，几只秋天的黑蚂蚁爬上那股腥甜，急急簇拥着赶往腥甜的源头——她的口腔和鼻腔，她的眼睛也紧紧地闭着，千万道的阳光刺不透她薄亮的眼皮。她的样子很安详，安详的就像躺在棺材里。那天所有看过王红的护士都说，王红确实像死了，也确实死了啊。
回到医院的王红，紧急转内科治疗，发现她还有呼吸，心脏也还在蹦蹦得跳，但她当时的样子着实是吓人的。醒来之后，她的脸又变成了紫茄子色，两眼珠也左右灵活地滚动，大家再喊她王红王红，她却不记得王红是谁了。
鉴于王红精神意识模糊，医院建议让她来精神病科治疗一段时间，我是在一张椅子上，以一个精神病科主治医师的身份，接待了被护士们搀上来的王红。但王红见到我，马上来了精神，她甩开护士，直奔我的怀抱，她说，你就是我前世所见到的菩萨，你就是我心中的佛！我扶她坐下来，她两眼放光，手指被她抓捏的咔咔作响，她竟然出口成章，满嘴佛门出世，满嘴炼丹长寿，满嘴休养生息，让我不得不膛目结舌地望着她，我对所有惊诧的小护士们说，“王红的灵魂看来真的已经出窍了。”
大家都滴下泪来，她们实在难以接受那个整天和她们朝夕相处的王红会灵魂出窍，那所谓的灵魂出窍，其实就是没救了的意思。她们不得不把王红放在我这里，让我这个经常陪伴灵魂出窍的人来陪伴她，但我真的不知道，我该如何唤回王红的灵魂！
王红虽然成了一名精神病人，但我想，她和刘湘绣和王玉花一类的中年妇女毕竟是不同的。我可以把她们交给护工们去管理，但王红我却不敢交给护工们。一来王红还是一个姑娘，虽然她和黄医生有肉体上的接触，但毕竟她还没有结婚，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去面对另外的男子；二来是出于我的私心，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不能不去可怜她，也不能不去爱她，她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姑娘啊，我想尽我的最大努力来挽救她。
平时，我就和王红呆在我的办公室里，只要王红在，刘湘绣和王玉花敲门，我是不给她们开门的，三天五天她们就都有了意见，到处散布我和王红是同性恋，惹得大老张来看了我好几回，并且暗中支使护工们监督我，一定要搞清楚我和王红到底在屋里做些什么。
我能做什么呢，在王红身上，我所有的方法都用了，王红仍然是老样子，一副灵魂出窍步入天堂的姿态！
徐曼莉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我晚上不得不把王红锁在我的办公室而搬到徐曼莉的病房，我一边和她做伴，一边照顾婷婷。婷婷大概是听了护士们的传言，问我王红是不是因为失恋才失忆的？我不知是否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我沉默着望她，她说，“你不说话，你就等于默认了！哼哼，我现在就去看看王红阿姨去！我要救她，我要救她！”
她的小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小脑袋摇晃着，黑头发一荡一荡得，她迈动脚步就往外跑，我追上她的小影子，伸手拉住她，正想说话，她却抢先一句，“王红阿姨不是失恋了吗？你们怎么怎么不让她重新恋爱呢，重新恋爱不就能够弥合伤痕吗？”
“小孩子家，你知道什么叫恋爱！人要是恋爱一次，就伤一次，恋爱得越多，伤得越多！”
“哼哼，你骗人，我不听，我就是要见她！你带我去见她！”
我带着婷婷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只见王红盘着双腿，坐在我办公室里间的床上，她满脸白光，两眼微闭，双手合十，佛一样念念有词，说，“小施主自哪里来，到哪里去，且别问情归何处，且别问身葬哪山哪海？”
婷婷摸了摸她的额头，嘻嘻哈哈地学着她的样子，在床上坐下来，她说，“王红阿姨，我是婷婷呢？告诉你，我听懂了你的话啦，我自下面来，赶往你心里去！你不要说话，我知道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你想看那封来自月球华的寄给吴阿姨的情书！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如果我说的对，你就点一下头，如果不对，你就不用睁眼看我了？”
王红徐徐地睁开眼睛，她费力地点点头。这次是我走进迷宫了！婷婷下得床来，从我一摞摞的医学书籍里，抽出那封起了毛边的情书。她展开信纸，大声的念着，念着……
王红随着婷婷的声音，像一只涅槃的蝴蝶一样翩翩起舞，我在心里禁不住问自己，难道魔鬼真的主宰了她的心吗？

第十八章红烬（2）

徐曼莉的病情进一步恶化。
肺病主治医师黄医生以及所有的肺病诊治专家，针对她的病情，不再提出手术治疗的方案，因为就她目前的病情，就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只怕是一刀子下去，她将不再醒来。所以大家所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漫长或者短暂的等待。
进入深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加之近几天来连绵的阴雨，更让医院笼罩着一种死亡的气息。外面的风很冷，但风力却很小，落尽叶子的枝条轻轻地抖动着，医院门口那些盛开的黄菊，也抖抖地甩着细长的花瓣，将一股股晶莹的水注儿泻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长长的落下来雨线如同一枚枚银针，穿透暗黑的乌云争抢着穿入地面，路上的粘泥粘着人的鞋子，人们扑沓扑沓地脚踩之处都叠满了让人讨厌地黄泥，一阵阵杂沓的脚步之后，那些刚刚溅起的晶莹水花就被玷污，瞬间消逝了属于它们的晶莹洁质！
我轻轻地推开徐曼莉病房的窗户，抬头看那阴云密布的天空，风儿吹不动厚积的乌云，乌云遮住了太阳，树叶落尽，秋雨萧杀，我的郁闷和烦乱久久不能消散。刚才婷婷扬着她晶莹的黑眼睛问了我这么一组很有趣的问题，她说，乌云遮住太阳，太阳遮住了什么，太阳的后面又是什么？没有了太阳又怎样呢？月亮不会长挂云天，那月亮自然不会永恒，那地球也就是短命的啦；以此类推，那地球也不是永恒的，那地球上的生物也就会消失了，那我们人呢，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了！
这根本不是一个10岁的孩子所应该考虑的问题，但就在今天，就在我和片刻清醒的徐曼莉面前，她却说了这么一翻话。我的泪水藏在心里，我感到一阵阵的憋闷，我推开窗子，想要透口气，却不知怎么，心里却越来越堵得慌。在我和婷婷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们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在夜幕降临我们一起躺在被窝的时候，婷婷不但给我讲了她妈妈徐曼莉，还给我讲了她爸爸黎平，以及在她成长的岁月中，那些可怜的属于她自己的那一丁点儿的幸福。她说，我珍惜这些幸福，我要为这些幸福而感恩，虽然爸爸妈妈离婚了，但他们生下了我，由此我就是一个独立的生机勃勃的生命了，我为自己这么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感激他们，永远感激他们！不管他们怎么样，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都要好好地活，你放心，我会成长为一个坚强勇敢的少女的！她还说，在医院里，我最应该感谢的是王红阿姨，是她把属于生活的快乐，带给了我！这快乐让我热爱生活，热爱学习，所以，我是快乐的天使啊！
快乐的天使每天都吃得很好，睡得很好，与我有说有笑，而且还积极地为救治王红出谋划策，虽然她只能从孩子的眼光出发思考问题，但这些对一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多么难能可贵啊，这也是她要独立生活的鲜明标志啊！看她今天所提出来的这几个问题，她已经为失去一些东西做好了准备，但在我的心中还是禁不住感到一阵阵的辛酸。在我的心里，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对婷婷说徐曼莉的病情？王红和我，以及医院里所有的护士医生都没有正面对她说过她母亲的病情，如果她此刻知她道她母亲不久将离她而去，她会怎么样呢？她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她是一个多么聪明而敏感的女孩啊？
“婷婷！”徐曼莉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她显然是听到了婷婷问我的那些话，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的光，她说，“婷婷，你到我身边来！吴医生，也请你搬个凳子过来，我想对你说一件重要的事！”
婷婷已经奔到了徐曼莉身边，将她的头埋在了母亲的胸前，小女孩只是这么轻揉着母亲的前胸，她并不敢抬头看母亲，徐曼莉伸出手，满眼慈祥地捋着她的黑发，我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她的对面，伸出手握住她递过来的手，我们两手相握，我竟感觉我们已经相识了一个世纪！她的嘴角儿向两侧轻轻地抿着，抿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儿，她脸上是笑着的，眼里却迸落了两滴清泪。
我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一定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她说，“吴医生，你对我真好啊！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不忘记，但你知道，我此生已经无法报答你了！我就要去了，我日日夜夜都能听见阎王爷在喊我的名字！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不能和命运相争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婷婷还需要你呢，我们都需要你！你还有姬晓娅、秦爽、萧艳萍等等很多好学生呢！徐老师桃李满天下，怎么能轻易说出这样的话呢？”我说。
“不，不——，我很明白我自己，我今天就要你亲口对婷婷说说我的病情！你没有来陪我们娘儿俩的时候，我对婷婷说过我的病情，这傻孩子还只是摇头不信！今天，我就要让她相信妈妈！我相信，她已经长大了，她已经成为一个可以独自承担的大姑娘了！我希望你能帮帮我，你告诉她吧——”。
“我，我，我……”我有些为难了，她的笑充满决绝的意味，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成了决堤的河，而倚在她胸前的婷婷，小肩膀却一耸一耸的，嗓子里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低低的哽咽！
“妈妈，你们不要说了，我早已知道了，但我就是不敢承认，也不敢相信！从今天起，我承认了，我相信了，你放心吧！”婷婷抬起一双揉肿了的泪眼说。
我笑着将婷婷揽紧在我的怀中，对徐曼莉说，“徐老师，你看你的女儿多么坚强啊，你应该为拥有这样的女儿而高兴啊！我们都不要难过才好，我们要为婷婷的每一天成长而欢欣鼓舞才对呢！徐老师，你就放心养病吧！”
“是啊，是啊！”她说着，又拉过婷婷的手，把婷婷一只柔软的小手，放在了我的大手上，她说，“但我必须求你一件事，我死后，我希望你来照顾婷婷，我要把我女儿送给你，你能答应我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我还没有结婚，当然，我也没有放弃结婚的信念。一个老处女带着一个10岁的小女孩，算什么样子呢，有谁还能接受一个带10岁女孩的老女人呢？她的目光安静而坚定地射向我的眼睛，我无处躲藏，心儿渐渐地下沉而变得无比柔软，终于，我冲着她点了点头。
但婷婷的话，却让我嘡目结舌，她说，“妈妈，等你死了以后，我也会变成一只春天生秋天死的蝴蝶！好妈妈，你不要为我担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