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三十二)
作品名称:胭脂红 作者:开拓者 发布时间:2012-02-02 15:50:43 字数:4468
第十七章红心(3)
躺在地上的徐毅,头枕着血口子里流出来的鲜血,这夜色黑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而他正是扑通一声跌在了井里。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害怕,反倒有一丝一缕的庆幸。他想,这倒好了啊,如果我真的傻了脑子坏了,就是上面有回城的政策,按我的条件也是回不去的!多好啊,王学军他们也不会怪我了啊!我总算找到了留在梁村的正当理由了,我摆脱烦恼了,我要留下来了,我……
他的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地是一面铺在天幕下的泛着黑色光亮的河,河水乌臭发黑,粘粘稠稠,河面好似不动,但却静止到疯狂,他闻到了自地下而冒上了一股腥味,他的鼻子跟随这股浓烈的腥味震颤了一下,地面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好似脚步越来越远,也好似越来越近,他终于分不清方向了。但他还是好像看到了云儿瞪大了的铜铃般的眼睛,她高扬着受了惊吓的手臂,跑出去了!是,她是跑出去了——,他还是要喊出来,他想喊,云儿你回来!但他的嘴却不听他的大脑指挥了,他喊了一声“啊——”,这声音让粘稠的河水起了一层层的波澜,这声音让沉默的夜空,突然隐蔽了所有的亮星星,浓重的乌色的黑光,墨一样散发着臭味的夜的幕布,想要漂白成一片洁白的裹尸布啊,但跳动的活的精灵们,怎么会不为生的诱惑而挣扎呢?黑夜还是黑夜啊,星星还是那颗闪闪的星星啊!
老人围着他转了三圈儿,看着他头上的血口子向外喷涌鲜血,老人的嘴里发出一阵阵疯狂的喊叫,他说,“让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欺负我的女儿,你不想想看,只要我还活着,我岂能容你?你们这些小知青,不要以为你们见过所谓的大世面,就拿我的女儿做挡箭牌!上次二楞子的事情,我还没有问明白呢,这次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让我怎么能够闭眼不管不问呢?我今天就要弄个明白,让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们说清楚……”
徐毅听得有些模糊,他想要说你误解我们了,但他的嘴在黑暗里张着,什么也说不清!
王学军听到喊叫,着急霍霍地走进屋里,他抱住地上的徐毅一迭声地喊徐毅徐毅,你倒是说话啊!徐毅的嘴仍然在黑暗里张着,但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院子里立刻人声鼎沸,又像着火了一般,蔓延着无边无际的火燥气。云儿是受了惊吓的,她又见到了血,她前额的头发像被电梳子烫过一样根根直竖起来,她高扬的手臂不知怎么就是放不下来,她的两腿疯了一般上下弹跳……,她真的疯了吗?璧月上前抱住她,鲁秀芹、杨莲慧两人围住她劝解她。男知青们则披上衣裳,走进云儿的房间,他们看着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的徐毅,一时也挠着头皮不知该怎么办?王学军死死地抱着徐毅,他不想他的同学兼战友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他也不相信死会这么快就到来!他本来是想要和梁万贞解释几句的,但他见他丝毫听不进去,再说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没有理他,直接招呼走上前来的陈维林和肖华,让他们一人抬徐毅的腿一人架徐毅的肩,将他抬起来,放到农用拉车上。由他们拉着送往梁惠镇卫生院。但肖华却在这节骨眼上耍起了心眼儿,谈起了条件。
他说,“王村长,你让我抬他也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而且一定要答应我,我才去做!”
陈维林瞪了他一眼,但肖华还是摇晃着脑袋满口吐沫地说,“我要你把我申报成救人英雄,我才抬徐毅去医院的!你也知道,我想离开这里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一定要理解我!你呢,现在也不要给我将大道理,大道理我比你都懂,现在人命关天的,我们都要珍惜时间!你先答应了我,我们的合作才能进行!上面嘛,也不会因徐毅的这件事而对你做出处分!”
“好啊,肖华,关键时候你给我拆台啊!有你这样做人的吗?你哥哥我给你记下了这笔帐,等咱完了这桩事,再和你算帐!小子,你想着我这句话啊!”他朝门外喊,“璧月——”
璧月让鲁秀芹和杨莲慧照顾着云儿,她飞跑进云儿的房间,她想,她不能再害怕鲜血了!这个混乱而疯狂的时代,逼迫着她快速地成长。她奔进屋里,一眼就看到了灯影下的红血,腥甜的热热的徐毅的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奔过去一把抱住了徐毅,她用手摁住徐毅头上的口子,王学军和陈维林他们架着徐毅,将他放在了一辆木板拉车上。王学军两手抓起车把,陈维林从后面推着,璧月坐到车厢里,将徐毅紧紧地揽入怀中。
车子像一条轻盈的船一样驶入黑暗,小学校正在离开他们的视线,梁村也远了,远远近近地响起狗的叫声和几只黑乌鸦的鸣叫,王学军加快了步子,陈维林也气喘吁吁,他们在心里轻声呼唤着徐毅徐毅,你一定要活着,你一定会活着的!乡镇卫生院就要到了啊!你要忍忍,要忍忍啊!
车子向前颠簸着,徐毅迷迷糊糊地躺在璧月的怀中,他以为他是躺在了云儿的怀中,除了母亲之外,他最向往的就是云儿的怀抱了!但谁说过的,云儿是残疾人,你不知道吗?是啊,云儿是残疾人,但是残疾人就不能恋爱了吗?难道我就不能爱上残疾人?可你是对不起云儿的,你对不起她,你有愧于她,你以为你娶了她,就能弥补她的伤痕吗?这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那我应该怎么办呢?哦,想起来,——云儿是疯了的,她刚才不是见了鲜血疯跑出去了吗?这可怎么办?……
一团乌云升腾在徐毅的周围,他感到又一阵意识的模糊,他沉沉地入梦了,他喊了一声云儿,他在梦中举起手,璧月揉着泪眼,百感交集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梦到了他和云儿回到了他雁城的故乡,他梦到他和璧月一起经过的童年岁月,温暖的阳光照在雁城的大街上,他们奔跑起来,他记起了璧月头顶上飞翔的红色蝴蝶结,他记起了他和璧月一起送走了蓝老师,送走了璧月的母亲白玉莲,他看到那些天上的人,正掀起梦幻般的白纱帐欢迎他!但他却转身背对他们奔跑进一片浓密的绿森林!
第十七章红心(4)
绿森林就在前面,张扬着葱茏清凉的绿色,他的心已被一种莫名的火燃烧起来,他握着他那颗燃烧的红心,眺望他脚下的天路。天堂里到处轻烟漫渺,花香四溢,声色流光,嬉笑的仙女们在他面前撂下绚丽如虹般的账幔,但他却一眼看透这账幔深处所暗藏的杀机!一股如波涛般奔腾的血河正在天街上流淌,他淌着血路奔跑起来,身边飞荡起沾着黑泥的血点儿,他在血河的近处和远处眺望他的人生,他终于感觉到,这是一条凶多吉少的道路啊!他嚅嚅地喊,“璧月救我,璧月救我!”
璧月听到徐毅在梦中呼喊自己的名字,她的手抖了一下,她更加坚定地握紧了他的手。她将她的泪脸,紧紧地紧紧地贴在徐毅的脸上,喏诺地说,“徐毅,我是璧月,我来救你了,我们都在救你啊,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蛇形般的小路,在黑暗中盘旋,奔跑在小路上的王学军和陈维林他们在和飞跑的时间争抢生命,他们也一起随着璧月的声音,一高一低地呼喊徐毅徐毅徐毅。他们尚且稚嫩的声音在深夜里回荡,树枝被风吹得嘎嘎作响,乌鸦收敛了它们凄凉的鸣叫,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一种恐怖鸟眼睛注视这几个年轻人。
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看到了亮着昏黄灯光的梁惠镇卫生院了。
王学军转头对璧月说,“你把徐毅的头抬的高一点,别让他失血太多,前面就是卫生院了,我们这就到了。”
陈维林两手扶着车把,一边向前赶着车,一边和璧月一起照看徐毅。璧月擦干眼泪,两眼放光,说,“王学军你要加快脚步,徐毅是醒着的,你听到了吗?你要加快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
王学军此刻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架飞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赶到卫生院,从窗户里透出的橘黄灯光,像一团梦幻的影子,看着很近,走起来却很远。他不得不长叹一声,伸手擦擦他的汗水,他又加快了步子,如果他能够飞,那么他一定就会让自己飞起来!嗖嗖的冷风围绕着这几个焦躁而孤单的青年,他们谁也不说话,但是坚定的足以穿越冬天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向前走!
徐毅被抬到了卫生院的急救室。
卫生院里的病好不多,平时也就打个小针,开点感冒药什么的,危机生命的大病,像这种基层的乡镇卫生院也看不了。急救室里值班的是两个人,一个是30多岁的男医师,一个是年老的戴眼镜的头发花白的老助手。
医师问,“这是怎么弄的?是利器所伤吗?”
王学军说,“他是被砖头砸得,医生,你快给他治疗吧,他头上一直在流血呢!”
那医师提高嗓门,说,“流血!他受伤了不流血就不正常了!你倒是说说,他为什么被砖头砸?”
王学军看看璧月,又看看陈维林,不知该不该说出口,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他是和梁村长有了矛盾,所以,梁村长才拿起砖头……”
“哦,原来是一个欺辱村民的反革命啊,他流血了,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吗?毛主席怎么教导我们的,你们忘了吗?我们决不能同情反革命,我们要和反革命斗争到底——”
王学军以为那医师会在说话的时候,拿起医疗器械和药水为徐毅消毒,但他没想到,这医师不但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还瞪着两只鼓溜溜的眼珠子,红口白牙的上纲上线。鲜血仍然从徐毅的伤口上淌出来,滴滴鲜红,漫洇开来,像六月里的石榴红,像突兀开出的几朵梅花,他睡着了一般,没有了知觉。璧月吓得哭了起来,她伏在徐毅的身上,一遍遍呼喊徐毅的名字,她的白眼泪滴在他安然入睡般的面颊上,她要让他感知到她的眼泪,她要让他因她的悲伤而醒来。陈维林看看璧月,看看王学军,他的手心里也攒出了汗,他也不知该怎么做,他也感到很气愤,但这样干耗着,也实在不是办法啊!
王学军又一次握紧了拳头。
他的牙齿在口腔里咬得咯吱咯吱响,他的两耳像着了风一样竖起来,他的眉毛剑一般的挑起来,他注视着医师,又一次郑重地问,“你到底给他治不治?”
医师迎着他的眼睛,一脸冷漠平静地说,“我就是不给反革命治,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告诉你,我这里可是国家机关,不是你说得什么梁村!你要是打击报复我,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老助手一看两人这阵势,他走到王学军的面前,按住他的拳头说,“有话好好说。你不要发火!我来给他治!”
说着老助手就去拿药水和绷带,而医师却跳起来,指着老助手的鼻子说,“你个右派,你敢违抗我的命令,我上告革委会,把你踢出卫生系统——”。
老助手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他说,“我们如若不对他施救的话,就真的来不及了!医生应以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为己任,他现在躺在这里,他就是一个病人!我眼里看到的就只是一个病人,我只管治病,别的我看不见!”
“你敢——”医师卡着嗓子嘶喊起来,他一个马步跨在老助手的面前,一手打掉了他手中的药水和绷带。但老助手不屈不挠转身又去拿药水和绷带。
紧张的救治开始了。
璧月、王学军、陈维林都屏住了呼吸,只见老助手专业而又麻利地用药水给徐毅的头部消毒,用一把锃亮的手术钳在他的伤口处夹出一块枣般的砖块,砖块浸透了徐毅的血,鲜红亮丽如同一颗闪光的红宝石。老助手夹住这块红宝石笑着对他们说,“就是它,是它在他头部作怪,压着了他的脑神经,使他失去了知觉!好在你们送他来这里比较及时,不然就真保不住命了!现在好了,两个月之后,他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
他话音刚落,急诊室门口就围上了很多穿白大褂的人。起初,王学军还以为是哪个病人死在医院了,病人家属连夜穿麻带孝地接回病人呢?但走进一看,这些人都是这个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这么多人涌进来,急诊室的门被挤的嘎嘎作响,——原来刚才那个医师他跑到了医院的革委会,紧急通知了革委会领导人,要在这急诊室里召开现场批斗会!
他隐隐的窃笑像一枚炸弹一样埋藏在暗涌的穿白大褂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