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6-09-16 15:37:14 字数:5728
艰苦的农村生活,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一天天度过,像是门前悄然流经的清澈河水,不经意间从知青们的眼前匆匆流走。初始的那种“扎根农村干革命,一颗红心献给党”的壮志雄心,已开始在绝大多数知青的心里渐渐变得黯然、变得淡泊起来;而遥遥无期又看不见一丝希望的困苦日子也越来越显得枯燥乏味;还有那些残存在他们每一个人心里的那份昂扬斗志、不可阻挡的革命热情,以及灌输于脑海当中振聋发聩的战斗口号,也都随着平淡无奇甚至有些麻木的乡下时光,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继之而来的则是空虚、无奈和对未来渺无希望的苦闷。
总之,像这样难以熬煎的日子,他们依旧还是要硬着头皮往下过的——无论他们将要面临的生活多么艰难、多么痛苦,也都得毫无怨言地扛在他们年轻的肩上。除此之外,对于缺乏社会经验的他们来说,任何的一件事情,无论大与小、无论简单或是复杂,都得由他们自己去考量、去承受、去排解;包括生活带给他们的种种困惑与磨难——没有人能够替代得了。因此,迷惘也好、顿悟也罢,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得打起精神,尽快适应这样一种未曾经历过的环境,使其逐渐成熟起来,以此面对未来不可预知的人生况味……
十点多钟的时候,程丽娜和范佩兰俩人开始着手准备午饭了。这也是她俩在本星期当值做饭的最后一天了。到了明天,她们就得离开灶台,去跟大田里的庄稼打交道了,到了那个时候,她们白皙的皮肤又会被被日头晒黑、细嫩的手掌上面又会磨出水泡,然后,留下满手的茧子。一想到这些,范佩兰就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这个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的瘦弱女生,动辄便会营造出一种黛玉葬花的伤心氛围来,惹得一旁的程丽娜也跟着长吁短叹、百感交集。
俩人面面相觑地惆怅了好一会儿。不久,范佩兰用袖口拭去挂在眼角上的泪珠,愁肠百结地对程丽娜说:“唉!——丽娜啊,我真的不敢去想我们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程丽娜正想着如何来安抚一下范佩兰,却冷不妨打了一个声音很大的喷嚏,结果吓了范佩兰一跳,连手里的土豆也都滚落到地上去了。于是,两个人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范佩兰终于又恢复了常态。她一边用玻璃片刮土豆皮,一边对正在烫苞米面的程丽娜笑道:“你说——丽娜,咱俩是不是一对儿神经病?一会儿伤感的不行、一会儿又高兴的要命!”
程丽娜娇嗔地说:“你想当个神经病,没人拦得住你,可是别把我给捎上了——我可不想当神经病呐!”
范佩兰撇了撇嘴,说:“行!我当神经病——这样你满意了吧?”说完,俩人又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范佩兰用央求的口吻对程丽娜说:“丽娜啊!你能不能跟丁贵发大叔还有于得水他俩商量一下,让我继续留下来做饭好不好?我真打怵去大田里干活。一想到明天就要去地里干活了,我的脑袋就开始发晕。”
程丽娜将和好了的苞米面放在一旁,又从缸里舀了半瓢水把手洗了,然后,面带难色地说:“这事儿可没你说的那么简单。你想,即便是丁贵发大叔点头同意了,可是于得水能同意吗?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了解——那就是个拿根鸡毛当令箭的主;还有,其他人又会怎么想呢?要是大家都不肯下地干活、都要求留在点里做饭怎么办?”
范佩兰一时语塞,半晌都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望着盆里的土豆发呆。
受此感染,程丽娜也跟着长吁短叹了起来,说:“小范啊,不是我说你,咱们下乡才刚刚几个月的工夫,你就扛不住了,这以后可怎么办呢?……如果我们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到城里,就在农村扎根落户了,然后嫁人生子、辛辛苦苦做一辈子的农民,又该如何是好呢?”尽管这话是在安慰范佩兰的,可不知怎么,程丽娜自己也开始忍不住唏嘘起来。当她陡然想起了“人无远虑,必有后忧”那句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把自己原本波澜不惊的思绪给搅动了起来。但是想得越远,心里就越发隐隐的作痛;她甚至不敢去想以后的事情,就像她安慰范佩兰的那些话,其实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这会工夫,吴庆义正跟驾驭牛车的三愣子往车厢里面装土。俩人之间配合得相当默契:一个刨土、一个装车,间或,他们俩又会交换一下手中的工具,以此来平衡各自的体能。待车子装满了土,俩人便坐在牛车两侧的车辕上,彼此热烈地交流着城乡之间存在的不同差异,以及发生在他们各自身上的一些陈年糗事。然后,随着慢腾腾的牛车优哉游哉地往回走;而虞子俊则是跟在后面的一辆牛车上。车把式丁玉财天生长着一副沧桑的脸,五十几岁的年纪,身体算不上硬朗,但也还说得过去。不过,丁玉财那张“苦大仇深”的老脸多半时候却是阴郁着的,很少有人能在上面发现笑容,即便是遇到高兴的事情,他的笑容还是让人感觉有些过于牵强。不仅如此,丁玉财的言语也很金贵,轻易不会多说一句与己无关的话。总之,这一切都源自于他的自卑、源自于家庭带给他的沉重负担和压力。
长久以来,传宗接代的陈旧观念依旧束缚着农民们的头脑、并根深蒂固地浸淫在他们的传统思想里,影响和牵制着他们繁衍后代的行为。因此,在丁玉财看来,只有生了儿子,才能延续血脉、才能求得祖宗们的庇佑;只有生了儿子,他丁玉财才可以昂首挺胸、信心满满地为他的家庭去打拼。然而在他身上、在他的脑子里,所有美好的愿望全都化作了泡影。从结婚到现在,尽管丁玉财一直努力地在他老婆肥沃的土地上面播撒种子,可他的老婆却并不争气,一憋气给他生了五个丫头,连一个带把的都没有。这样的结果不仅让丁玉财十分沮丧,而且更加令他感到万念俱灰了。
原本家境就不是太好,甚至还有些拮据,加之丁玉财盼儿心切,不断在老婆身上播撒希望的种子、企盼着老婆怀胎十月后能够有奇迹发生,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每次结下的果实都会让他大失所望。可想而知,丁玉财接下来的困苦生活也就越发的雪上加霜了。尽管这样,丁玉财还是不肯死心,还想继续进行他蠢蠢欲动的造人计划——他幻想着自己肯定会有一个儿子的。但是这个幻想终因敌不过拮据生活所带来的困境而潸然作罢。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管怎么说,他的那个不堪的家也算上是“人丁兴旺了。”为此,村里也经常有人调侃他,还编了一首顺口溜:
丁家堡有个丁玉财呀
丁玉财家种了一棵摇钱树呀
树上开了五朵金银花呀
还有一朵盛开的老牡丹呀
每每听了这样的调侃,丁玉财便会懊丧地垂下头,将满脸的褶子都堆积到一起了。当然,丁玉财也有他自己的想法:既然事已至此,他总得为这个阴盛阳衰的家庭设计一下未来,至少,他得招赘一个称心如意的上门女婿才行,否则,他将无颜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他也将会死不瞑目的。如今,这个看似可行的美好愿望,便时时刻刻、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他的身体周围、萦绕在他疲惫不堪的脑海当中了……
大约是受到丁玉财的影响,虞子俊也变得郁郁寡欢了。除了埋头干活之外,他似乎并没有跟丁玉财说过一句话。他一直在心里细细咀嚼着程丽娜跟他说的那些充满温情的谈话内容;包括她说话时柔和的语气和脉脉含情的眼神——难道说程丽娜仅仅为了那首诗词《黄昏》,便开启了她的芳心?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这让虞子俊感到很费思量。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事实果真如此么?他真的揣摩不透程丽娜当时是怎样想的。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同样的年纪,女人总是要比男人成熟的更早一些。所以,当虞子俊的情商还在萌芽时期过渡、对于异性的渴望仍旧处在一种懵懂阶段时,他反馈给异性的所有信息,除了像是挂在树梢上的一颗涩涩的青果之外,剩下的便是茫然无措了。当然,也不排除吴庆义的因素在里面。虞子俊心里明白,吴庆义一直都在锲而不舍地追求程丽娜——尽管这种烧火棍子一头热的追求毫无结果,他也不能对程丽娜存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哪怕是有一天,吴庆义在他面前斩钉截铁地宣布放弃对程丽娜的追求。
总之,虞子俊的情商远不及他的朋友吴庆义那样充沛,更别说主动去接近身边的异性、或是对异性身体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和好奇心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快要临近中午了,两辆拉土的牛车也一前一后停在了生产队的猪舍旁。这时,天空开始渐渐变得阴沉下来,一团团乌云开始从棋盘山那边慢慢涌了过来。不多会儿,便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了雨点。
三愣子抬头朝天望了一眼,然后对吴庆义说:“赶紧卸车,说不定这雨一会儿就会下大了呢!”
“这雨真的会下大?”吴庆义对三愣子的话产生了质疑,也跟着抬头望了望天。
“怎么,你也能看出个子午卯酉来?”三愣子笑道。
吴庆义感觉三愣子是小瞧了自己,便有些不服气,说:“哼!照我看,你也是在胡乱猜测么!这样吧,咱们俩打个赌,要是十分钟后没有大雨,中午就去你家吃饭。”
“行——没问题!不过,要是真下大了呢?”三愣子反问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我请你了。”吴庆义话刚说完便觉得有点后悔,心想:这雨若是真的下大了,那么,破费也就在所难免了。吴庆义啊吴庆义,叫我怎么说你好啊!——你这张破嘴!吴庆义在心里骂自己总喜欢逞一时之能事,却从不计后果如何……反正不管怎么说,俩人是正经八百打了赌的,因此,无论谁输谁赢,终究是不能赖账的,他也抹不下脸去赖账;再者说,他吴庆义就不是那种能赢得起却输不起的人。
同在一旁卸车的虞子俊听了他们俩人的对话,也判定不出哪个会赢哪个会输,正准备问一下身旁的丁玉财,没曾想丁玉财却咕咕哝哝地对虞子俊说:“你们那个吴同学肯定会输的!”
“哦!你怎么知道他会输?”虞子俊疑惑地问。
“……”丁玉财并未回答,只是在他斧凿刀刻般的老脸上面,隐约泛现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诡秘笑容。
这是今天上午虞子俊和丁玉财两个人唯一的一次对话。说起来也是不容易,无论是对他们中的哪一个人来说,都显得那么的弥足珍贵。因为,在这以后三年多的时光里,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单独说过话、也没有任何的交集。
最终,幸运之神还是降临在了三愣子身上。就在他们刚刚卸完车,急三火四地返回生产队时,天空中骤然划过了几道耀眼的闪电,随之而来的便是不断响起的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旋即,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而且,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这当儿,在大田里干活的男女社员和知青们,也都开始撒了丫子往村子里面跑。他们一边跑,还一边发出嗷嗷地怪叫声。
此时,丁玉财已率先给牛卸了套子,然后牵进牲口棚里了。做完了这一切,丁玉财抬手跟他们几个人打了个招呼,便匆匆消失在雨幕之中;三愣子一边故意慢腾腾地将牛套卸下,一边拿眼瞟着吴庆义。
其实,这时的吴庆义已经有了打算:大不了破费个块八毛的,领三愣子去公社礼堂旁的小饭馆搓一顿;当然,虞子俊也一定要跟着去的。
不多会儿,三愣子咧着嘴从牛棚里走了出来。
“看这阵势,估计下午是出不了工了。”三愣子肯定地说。
吴庆义明白三愣子话里有话,便装作无所谓地说:“反正我也是愿赌服输,咱们这就去饭馆点上两个菜,喝点小酒。”
三愣子哈哈一笑道:“有你这话,俺就领情了,但是,请客就不必了。”
吴庆义赶紧接了话茬说:“这……这不行,说好了谁输谁请客的……你不去就是打我的脸啊!”
三愣子笑着走到吴庆义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算啦!你哪来那么多的穷讲究,要是俺三愣子输了,你也好意思让俺请客么?”
“那……那倒不会。”吴庆义“嘿嘿”一笑道。
“这不就得了。”三愣子朝雨中唾了一口痰,接着又说,“这下雨的天啥都干不了,就是个喝酒的日子。要不这样,你俩也别回青年点了,跟哥去俺家,咱们三个好好喝一壶。”
吴庆义看了一眼虞子俊,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虞子俊说:“我觉得这样不妥,明明是你赌输了,反过来还要让三愣子哥请咱俩吃饭,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吴庆义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是啊是啊!我怎么会让三愣子哥请咱俩吃饭呢!还是我做东吧。”
三愣子见状,便拽起吴庆义的袖子,说:“别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赶紧走吧!”
于是,三个人顶着大雨,撒开腿朝三愣子家跑去……
这会工夫,程丽娜和范佩兰俩人已经做好了午饭,正等着大家伙回来。
此时的程丽娜,开始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时不时地将身子倚靠在门边,凝目望着院子外面,想要透过朦胧的雨幕捕捉到虞子俊的身影。当她忽然想起了几个小时之前,自己跟虞子俊俩人亲切交流时的情形,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曾有过的甜蜜情愫……不久,那些早已被雨浇透了的男女知青们,陆陆续续地跑了回来。沉寂了整整一个上午的丁家堡青年点,眼下又开始活跃了起来。不过,让程丽娜感到失望的是,除了令她讨厌的吴庆义之外,心里惦记的那个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他们究竟是去哪了呢?
吃饭的时候,刘建军小声问王冠杰:“哎!——我说,庆义跟子俊俩人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会不会有其他什么事情?”
王冠杰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又咬了一口热乎乎的苞米面饼子,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庆义这小子鬼点子多,不会是又拽着子俊去整啥幺蛾子了吧?对啦!说不准他俩是去了三愣子家呢。”
刘建军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对!你分析的有道理,他俩不是跟三愣子还有丁玉财的车去西山那边拉土了吗?想必是收工后被三愣子拖到他家喝酒去了!这样,待会吃完饭,你过去瞅一眼,看看他俩是不是真的去了三愣子家。”
“行!吃完饭我就去一趟三愣子家。”王冠杰一边点头应允,一边捧着碗往肚子里灌土豆片汤。
其实,在狼吞虎咽的饭桌前,还有一个人也在惦记着吴庆义和虞子俊——他就是周炳忠。自打昨日晚上佯装睡下时,吴庆义在他耳朵旁神叨叨地说了那几句话后,他就开始变得神经质了——哪怕这会工夫吴庆义在他面前突然打了个嗝、或者放了个屁,他都以为是噩运就快降临了……此时此刻,他在为自己偷窥别人隐私的行为深感后悔不迭。但是不管怎样,事情已然是发生了,现在说什么也都无济于事,眼下当务之急的是,他必须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想出至少三种以上的办法去应对、去感化吴庆义,哪怕是让他跪在吴庆义的面前求饶,他也会毫不犹豫;只要吴庆义不把自己的那件丑事给抖搂出去,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在周炳忠看来,这是目前他必须亲历而为的一件关乎到自己未来命运的要紧事情,谁都帮不了他。他必须尽快梳理一下自己烦乱不堪的情绪,在事态还没有开始散播和扩大之前,制定出一套切实可行的补救措施来救赎自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的路径可走了。
当周炳忠稀里糊涂地吃完了午饭,回到里屋准备思考他的救赎方案时,却不经意地发现于得水的箱子后面有一个废纸团,拾起来展开一看,顿时便兴奋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大脑也开始快速进入了一种利己主义的筹谋模式。在他看来:也许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废纸团,才有可能让他挣脱套在脖子上的无形桎梏、走出不可逆转的窘迫困境。此时此刻,这个可怜又可憎的吴下阿蒙,脸上挂满了天不灭曹的喜悦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