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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6-08-31 09:09:17      字数:4988

  吴庆义等虞子俊等得有点不耐烦,便兀自慢慢往前走。这时候,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女人的叫骂声。吴庆义回头一看,只见傻啦吧唧的二杆子正撒着欢地朝前跑,老朴大嫂在后面没命地追。一边追,一边扯了嗓子骂:“你个驴日的二杆子,咋不叫阎王爷赶紧把你给收了去啊!省得你整天祸……祸害人!你个驴日的……还不立马给俺站住!你个偷蛋的贼……把……把鸡蛋还给俺!”
  二杆子并不理会紧追其后的老朴大嫂,他把老朴大嫂杀猪般的叫骂声,当作是屁,当作是耳旁风;他依旧不肯停住脚步,继续撒着欢往前跑。
  眼看着俩人你追我赶、气喘吁吁的样子,吴庆义突然一下子反应过来:怪不得呢!原来二杆子就是那个天打雷劈的偷蛋贼啊!他记起不久前的一个早晨,老朴大嫂蓬松着头发,眼角旁还挂着眼屎,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院子外边气哼哼地骂街,说是哪个天打雷劈的王八羔子偷了她家的鸡蛋。当时,老朴大嫂的脸都被偷蛋贼给气得发绿。她能不上火吗?按当时的私下行情,这一只鸡蛋能卖到一角钱呢!而当时男劳力一天的工分也不过是壹角叁分钱,你说,这事摊在谁身上,谁还不给气得上火冒烟啊!之前吴庆义还有些怀疑:这民风淳朴的丁家堡,怎么会有偷鸡蛋的贼呢?还有,他们为什么不去怀疑黄鼠狼呢?黄鼠狼们也常干这种缺德的事啊!现在看来,这老朴大嫂的那几次骂街,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接二连三的“窃蛋事件”,一时间搞得整个村子草木皆兵,鸡犬不宁;甚至有的村民在早晨打开鸡窝时,先用指头探索一下母鸡的屁眼儿,看看里面是否有蛋。若是有的话,便将其关在家中的鸡笼里面,待生完蛋后再犒劳一小把苞米粒,然后才予以放行。在那个荒诞至极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饥馑年代里,按照当时所谓的政策规定:每户村民家中,只可养四只以下的鸡或鸭子;当然,这并不等于每户村民的家中,都能养得起这几只可以创造价值的鸡或鸭,以此缓解生活带来的窘困,让拮据不堪的家里得到一星半点的改善。因此,凡是能够生蛋的鸡或鸭子们,则被村民像宝贝一样地悉心供养着……
  “窃蛋事件”的不断发生,让大队治保主任杨文斌有些心烦意乱,同时也在心里把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偷蛋贼恨得牙根痒痒。这个看似鸡毛蒜皮的事情,却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村民们的日常生活。因此,杨文斌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在村子里转悠几圈,但始终也没能将这个神出鬼没的偷蛋贼绳之以法。杨文斌是个好面子的人,在他看来,这偷蛋贼一天不被抓住,他杨文斌的颜面就一天也挂不住;更让他感到忿恨的是,就连公社人保组长于振江都在电话里面揶揄他:……你还能不能干了啊!连个偷蛋贼都抓不到,还当个狗屁治保主任……趁早扛了锄头下地干活算啦!为此,杨文斌着实郁闷了好些日子,同时,也埋怨老朴大嫂净给他添事儿——为啥不看好自家的鸡。眼下,当偷蛋贼二杆子终于现形时,老朴大嫂能不跟他玩命吗?这个让人深恶痛绝的二杆子啊!你小子不仅脑子不灵光,而且还他娘的欠揍啊!
  这时,二杆子已经呼哧带喘地跑到吴庆义跟前。于是,吴庆义想都没想,将腿向前一伸,二杆子就被绊了个狗吃屎。与此同时,紧追其后的老朴大嫂便抬起她那宽厚结实的大脚,狠狠地踩住二杆子瘦弱的后背,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你个驴日的二……二杆子,你……你他娘的咋不跑了呢?”
  二杆子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哭声听起来有点痛不欲生,如丧考妣一般;而这样的哭声也只有在报庙时才能听得到。尽管如此,二杆子的手里仍旧紧紧攥着从老朴大嫂家鸡窝里偷来的蛋。
  按照老规矩,二杆子那条破旧的烂裤子照例会被扯了下来。也许是习惯了这样的受虐过程,因此,每每遭受惩罚时,二杆子都会神情笃定,默默承受。当然,哭,一定是要有的;对于即将受到的惩罚,二杆子并不挣扎,他也无力挣扎,任凭老朴大嫂用鞋底子抽打他的屁股。
  二杆子哭得越发厉害了。吴庆义有点看不过去,便夺下老朴大嫂手中粘了鸡屎的黄胶鞋,劝说道:“算啦!……老朴大嫂,饶他这一回吧!看这小子傻了吧唧的也怪可怜……”
  老朴大嫂“哼”了一声,说:“饶了他?——不行!这小子是偷惯了,你若前脚把他给放了,他后脚还会去别人家偷。咱得把他押到大队,交给杨文斌来处理……要不,干脆送到公社人保组算了!”说完,老朴大嫂从吴庆义手里夺过自己的黄胶鞋迅速穿上,然后,拽住二杆子的后脖领,轻轻提溜起来。
  老朴大嫂平日里就是一副泼泼辣辣的样子,她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气力,一般的农活,都不在她的话下。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身手并不亚于村里的那帮男劳力,甚至连她的丈夫——木讷寡言的老朴大哥也惧她三分。
  当二杆子听到老朴大嫂要把他押送到公社人保组时,便突然止住了哭声,哽咽道:“放了俺吧,俺……俺娘快死了!俺……俺把鸡蛋还你——还不行吗?”
  这是二杆子有生以来少有的脑子灵光闪现的时候,或许是神灵在暗中护佑着这个可怜的家伙……
  其实,五岁时的二杆子也是十分聪颖,并非现在这般的傻啦吧唧,他的傻啦吧唧却是后天形成的。据说,那年二杆子跟他娘去地里挖野菜,冷不丁打草丛中窜出一条蛇,那蛇昂着头,嘴里吐着信子与二杆子对视。于是,可怜的二杆子便魔怔了,便吓成了现在这般傻了吧唧的样子。
  在丁家堡,二杆子家算是数一数二的贫困户,家里穷得叮当响。二杆子上面有两个姐姐,目前已远嫁他乡。如今,家中只剩下二杆子和他腿有残疾的爹,以及病笃的娘了。很多年前,二杆子的娘身体还算硬朗,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可自打两个女儿陆续出嫁之后,她的身体便开始每况愈下了;尤其是从去年开始,她的肚皮慢慢开始鼓胀起来,以为是怀孕了,并未在意,直到后来感到全身乏力,面呈黄色时,二杆子他爹才觉得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便借了邻居三愣子家的一架平板车,步履蹒跚地拉着二杆子娘去了公社卫生院。那天也是巧了,正好赶上县医院下乡指导工作,于是,经过专家的初步诊断,二杆子的娘并非怀孕,而是患了肝硬化,已经到了晚期,开始腹水了。尽管医生建议马上住院,但是眼下这捉襟见肘的日子,又让二杆子的爹感到身心俱疲、欲哭无泪,更别说给老婆治病了。最终,他还是强忍着悲痛,擦去挂在脸上那两行浑浊的泪水,跌跌绊绊地将二杆子娘给拉回了家。面对这样一个不近情理的举措,二杆子娘并无半点怨言,她心里明白:二杆子他爹已经尽力了。如今,贫穷和疾病,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这个憔悴不堪的女人身上,让她对未来的生活完全没有了初始的那种热望,也看不到任何一丝希望了。她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来日无多了,只是心里放不下自己傻了吧唧的儿子——那个时常被村民扯下裤子打屁股的二杆子……
  二杆子声泪俱下的几句话,不由得让吴庆义陡然生出一份怜悯之情。他摸着二杆子脏兮兮的头,轻声问道:“你娘真的快要死了?……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你裤裆里的那只鸟,掏出来喂狗吃!”
  “俺娘真的快死了!……她肚子都要爆炸了!……俺要回家给俺娘煮蛋吃……”二杆子说完这几句话后,又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家一共丢过几次鸡蛋?”吴庆义转过脸问老朴大嫂。
  老朴大嫂掰起手指数了数,十分肯定地说:“加上这回,一共是四次。”
  吴庆义低头踌躇了片刻,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张面值一角钱的纸币,舔着唾沫数了四张,然后,迅速塞到老朴大嫂手里。
  老朴大嫂楞了一下,又连连推辞说;“我说大兄弟啊!你这是干啥呀?又不是你偷了俺家的鸡蛋……用不着你给俺钱。”
  “也许是他娘真的就快死了!……念他也是一片孝心,想让他娘临死之前能够吃上几个鸡蛋……”吴庆义这番感人肺腑的话,实实在在打动了老朴大嫂的心。于是,老朴大嫂硬是把钱又塞回吴庆义的手中。
  “算啦!权当俺送几个鸡蛋给二杆子他娘吃,也不枉二杆子对他娘的一片孝心。”老朴大嫂又对二杆子说,“你小子可给俺记住了,只有借人家的东西,却不能偷人家东西……听见了么!”
  二杆子似乎是明白了老朴大嫂所说的话,于是,赶紧趴在老朴大嫂面前,捣蒜般地连磕了几个头。
  这会工夫,虞子俊匆匆赶了过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吴庆义和老朴大嫂,又瞅着趴在地上磕头的二杆子,疑惑不解地问吴庆义:“这……这什么情况啊?”
  吴庆义长吁了一口气后,便将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跟虞子俊说了一遍。
  “行啦,赶紧回家给你娘煮蛋吃吧!”老朴大嫂一边嗔怪地笑着,一边轻轻地在二杆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于是,二杆子便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撒开丫子往家跑去。
  望着二杆子远去的身影,吴庆义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少倾,他嘱咐老朴大嫂说:“我觉得二杆子再也不会去偷鸡蛋了。你也别把今天这事儿给声张出去。”
  “放心吧,就是杀了俺,俺也不说!俺的嘴还是挺紧的,不会那么贱!”老朴大嫂说完,便跟吴庆义和虞子俊俩人打了招呼,匆匆回去了。
  去往队里的路上,俩人一直都缄默不语,心中各自想着心事。尤其是吴庆义,他此时的心情多少显得有些低落。最后,还是吴庆义沉不住气,首先打破了沉默;其实,他原本是想试探性地问一些有关虞子俊跟程丽娜的谈话内容,却又鬼使神差地扯上了其他问题。
  “你说——子俊,咱们真的会在农村呆一辈子么?”吴庆义黯然神伤地问虞子俊。
  “唉!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谁又会知道呢!”虞子俊的回答也是酸楚的。很显然,他是被吴庆义的心情给传染了。
  “我就搞不明白了,咱们整天没完没了地修理地球,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才他妈的赖死赖活地挣上个一角三分钱,还不如老母鸡下一只红皮蛋呢!你说,这种鬼日子啥时候才能混出个头啊!”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你就真的管不住你这张破嘴吗?再者说,就算是由着你吴庆义的性子去逞能,那又会怎样呢?难道你能变成个救世主,凭着一己之力来改变眼前的这个现状吗?……真是的,我算是服了你了!”虞子俊无可奈何地说。
  “你们都说我吴庆义长了一张惹事的破嘴,可事实本来就是这样啊!就算我不说,那也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可你们各个又都装成特别积极的样子,违心地胡扯各式各样进步的话,高喊鼓舞人心的革命口号,到头来还不是一个结果——面朝黄土背朝天。”吴庆义顿了一下,又使劲往肚子里咽下一口唾沫,接着又说,“算啦!咱俩别再扯这些没用的话题好不好……对了,刚才程丽娜喊你过去干什么?”吴庆义终于拐弯抹角地扯上了正题。
  虞子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吴庆义不解地问。
  “我笑你终于有了城府,忍了这么长时间才问我这个问题。因为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我才笑了——有什么不对吗?”虞子俊早就摸透了吴庆义的性子,才故意这样调侃他。
  “你净瞎说!我吴庆义是那种人吗?”吴庆义不好意思地笑道。
  “不是就好……我也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没有其他意思。”虞子俊拍了拍吴庆义的肩膀,接着说道,“其实我们也没说什么,就是谈论了几句我昨天写的一首诗词。”
  “啥诗词?我咋不知道呢!”吴庆义瞪着俩眼问虞子俊。
  “你不知道就对了,我问你,你昨晚去哪了?”虞子俊反诘道。
  “是我问你在先……你先应该回答我。”吴庆义执拗地说。
  见吴庆义不肯先做回答,虞子俊只好把他跟程丽娜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庆义。
  吴庆义听完虞子俊的话后,低着头半晌没说一句话。
  虞子俊觉得有些纳闷,心想:这小子咋就突然无语了?——他那葫芦里面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
  快到生产队时,吴庆义才若有所思地问虞子俊:“这么说,程丽娜也觉得你写的诗词有问题?”
  虞子俊默默地点了点头。
  吴庆义忽然一拍脑门,说:“这就对了,怪不得周炳忠这小子撂下饭碗就急三火四地去了西洼子——他是要去杨文斌家告你的状啊!”
  虞子俊忽然停住了脚步。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开始烦乱起来,甚至连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了。过了一会,他缓缓将头抬起,茫然地望着横亘在远处的棋盘山,望着盘旋在蔚蓝天空上的几只无拘无束的鹰隼……他开始后悔并反省自己的心血来潮:即便是写了诗词《黄昏》也无所谓,权当一时头脑发热而导致的呓语狂言,暗地里兀自欣赏便是;或将《黄昏》深埋于地下,或将《黄昏》束之高阁好了,干嘛非得拿出来显摆一下不行,还沾沾自喜地让大家相互传阅——你也太高看了自己,太把自己当盘菜了吧!
  吴庆义见虞子俊站在一旁发呆,便安慰他说:“算啦,你就别太在乎这件事了,你越在乎,对你就越是一种折磨。不是我吴庆义在这里跟你吹牛,就这点破事,我一定会让周炳忠这小子把嘴给闭住,而且让他永远闭嘴!”
  虞子俊半信半疑地看了一眼吴庆义,说:“你真的有办法让周炳忠闭嘴?”
  吴庆义诡秘一笑说:“废话!你尽管放心好了,这都不是事儿——小菜一碟而已……对了,你不是问我昨晚去哪了吗?先别着急,等晚上收工后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对于虞子俊来说,吴庆义的这番话,无疑像是一颗定心丸,把他烦乱不堪的心,瞬间抚平了下来,又重新给整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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