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爱
作品名称:我不再恨你 作者:流连时光 发布时间:2016-09-14 20:33:15 字数:14957
1
妈妈是下午四点到家里的。这次回来没坐飞机,是买的火车卧铺票。她说,在飞机上只一种空朦的感觉,坐在火车上看沿途风景才是真实的,祖国的山川河流,城市的高楼、乡村的田野、农舍,尽在眼前,让人目不暇接。
我下午六点才急匆匆赶回家里。妈妈已经把房间打扫了一遍,饭菜做好了。她坐在沙发上,看那堆报纸。我说,妈妈你回来也不歇息一会儿,饭我来做,房间我来打扫,看把你累得……
妈妈笑着说,茹玉快过来,让妈妈看看。我放下皮包,走过去依着妈妈坐下,任由她抚摩我的秀发,有些凉意的脸,左看右看,又看了看我的手,说,我的女儿越长越漂亮了,真像我年轻时那个模样。妈妈,你这一打扮呀,也年轻了一半,四十三岁的人看去只二十三岁。岂不是妈妈和你一般年龄,傻姑娘,你太夸张妈妈了。你不相信吗?我们俩去大街上走走,人们会说那是一对亲姊妹哩。我不相信,你就那么老。不是我老,说明你显得太年轻了,皮肤白皙的人就不显老。好,好,妈妈说不过你。我就是要让妈妈再活一百二十岁,创世界纪录。你是研究人类基因的专家,人类的生命将会继续延长,人们才能遨游太空,到火星上去探险。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妈妈,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好温馨哟。我搂着妈妈的脖子无比快乐地说。我就希望有这么一个家庭,让爱常驻我们家!哦,茹玉,弟弟,怎么还不回来?他突然记起了这件事问我。他采访很忙。我告诉他妈妈回来了。他说,我一定很快回来看妈妈。妈妈起身去了她的房间,出来时拿出她获得的荣誉证书给我看,那是烫金的用英文写成的证书和一支价值一千美金的钢笔。妈妈,女儿真要祝贺你!唉,你看我平平庸庸,一事无成。别气馁,只要执着追求就会成功!妈妈拍着我的肩鼓励我说。我下定决心坚定地点了点头。茹玉,我给你买了一套衣服,你试试看。哇,真漂亮!那是一套流行的粉红色晚礼服。我捧着衣服,身体着半躬状,头微勾着,说,谢谢妈妈!我还给强毅买了一套西装一千元,这才叫公平。妈妈你什么事都想得那么周周到到,全全美美的。儿女疼人心嘛,你们都是我的心头肉,流的是我的血。妈妈,我依在她的怀里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和妈妈说着笑着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妈妈带回的全聚得烤鸭真好吃。
晚饭后,我挽着妈妈的手下楼去逛街。周末晚上,人多,车多,熙来攘往,满街的霓虹灯闪着璀璨的光,让人眼花缭乱。茹玉,我们还是回去吧,噪音太大让人受不了。
嗯,我知道妈妈的工作室、手术台是最安静的地方。
2
我和妈妈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拉家常。我想把那件埋藏在心里的事告诉她。她今晚的心情特别好,正是敞开心扉说话的好时机。
我又觉得总难以启齿。她会说,我不在家就交上男朋友了,可能以前就瞒着我了。这时,手机响了。我心里有些紧张,走到窗前,打开手机,是俊鹏打来的。
我问,什么事?他说,大事,你妈妈回来了吗?我压低声音说,下午才回来,我还未告诉她。你还等到什么时候,快对她说吧。你在哪?我在巷道里能看见你窗前的灯光,我站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我的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刚才我和妈妈还谈说自如,无拘无束。我要说出自己的心事又为难了。我又不得不说,楼下还有人等着我的好消息呢。我走进客厅,仍坐在沙发上,脸热心跳,难以启齿。妈妈说,谁的电话?强毅的吗?我说,不是,是,是,是一个朋友打来的。朋友,什么朋友?妈妈笑着问。
才认识的男朋友,我低下头,声音怯怯的,不敢正眼看妈妈。男朋友!妈妈重复了一句,接着说,他姓啥?姓陆!妈妈口里念着,疑惑地盯着我。接着问,在做啥?
中信投资公司总经理,生意做得很火爆,一年能赚两个亿。有钱是吧?她仍盯着我,语气有点生硬。妈,我不是冲钱来的,我,我是看重了他的人品和事业。这时,手机像催命似的又响了起来。我不敢看更不敢接。嘀嘀嘀……嘀嘀嘀,我想把手机关掉。妈妈问,他在哪?他在外面想见你。告诉他,来吧。我走出房间才告诉他,我妈让你上楼来。他要见你一面。其实他已经在楼下恭候多时了。陆俊鹏在客厅里坐下,伸了伸舌头问,你妈妈呢?怎么不见了!我皱了皱眉头,示意他耐心等待。
妈妈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一件风衣,节令已进入深秋,晚上的天气预报东北已是雪花飘舞了。
妈妈坐在陆俊鹏对面的沙发上,叫我把客厅里的菊花吊灯的三个开关全部揿开,顿时整个客厅如同白天,刺得陆俊鹏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妈妈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问,你是?柳姨,你好!我是陆俊鹏。你爸爸叫什么名字?陆占祥,从祖父那一代起就移居香港。我看母亲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像打了一个冷颤,脸上的热情消失了一半。你母亲?我母亲叫杨梅。现在任职于茹玉所在的航空公司人事部经理。妈妈的脸一下子苍白起来,全身发抖。她嘴唇紧闭,牙齿咬得紧紧的,下唇已涌出了殷红的血,像要把一切悔恨和冤屈用牙齿咬断。柳姨!俊鹏起身要扶她。走开!走开!妈妈两眼圆瞪,怒火万丈,出现了狰狞的面孔。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充满着仇恨和痛苦的眼光。
妈妈,你别急嘛,你听我说呀!我急得哭了。俊鹏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妈妈!妈妈!我扶着她。啪,啪,妈妈唬地站起身两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口鼻流血,俊鹏立刻扶着我。妈妈一看更加怒火万丈。出去!出去!你们陆家没有一个好东西!陆俊鹏仍站在那里不气不恼,想耐心地给她解释,可是,这只能是火上加油。我用眼色示意他。
我送他到门口,说,俊鹏,对不起,你原谅她吧。我父亲英年早逝,她二十七岁守寡至今心灵受到了伤害……
茹玉,别说了,只要你爱我就行。我爱你,永远爱你!你好好照顾妈妈,我走了。茹玉,茹玉……妈妈大声地叫我。嗯,妈妈,我在关门。妈妈,我走拢她,双手抓住了她的那双又冷又硬的手,看着她苍白的脸。我的心里不禁一阵发抖。妈妈,我还想向她解释,俊鹏是个好男孩,品貌端正,有事业心,责任感,感情纯真。他真心爱我。我也倾心爱他。他母亲喜欢我。陆伯伯仍在香港经商。杨姨和她的三个孩子,两年前才从香港回大陆投资,说不定你和他们一家子还算半个老乡。你说够没有?我不敢再开口。
妈妈推开我的手,艰难地站起来,指着我的脸正颜厉色地说,我告诉你,从今往后,绝不准和陆家的人来往,如果被我发现,我要打断你的腿,斩去你的一只手。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了头,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没想到呀!我对你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可惜我二十多年来的心血。我能活到今天,而且事业有成,就是看到了希望,哼,没想到,没想到呀!我一走你就背着我干出这种事。天下男孩多的是,你,你,你为什么偏偏看中他了?看中了他陆家的人。我对你的教育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我还想在我的有生之年,为国家多干一些事业,让祖国的医学事业永远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这一下,我还能干什么呢?儿女们还让我操心费神。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一死了之,眼不看心不烦。
我听了妈妈的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只好哭,哭,哭……
你嚎啥子丧,妈妈吼叫着,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她的卧室砰地关了门。我拼命地敲门,恳求她,原谅我,宽恕我。她仿佛没有听见。
我想妈妈不管怎样骂我、打我、数落我。从内心深处她是爱我的。她二十多年来为我们操碎了心。我不会怪她的。也许,俊鹏冒昧造访,我又突然说出有男朋友了。她敏感到我和俊鹏之间有越轨行为,让她受不了。她是一位典型的传统型女性。她长得那么漂亮,父亲死后,她没再婚。为的是她的那对儿女能健康成长,可见他在感情上忍受了多少巨大的痛苦。她不顾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的骚扰。她仍那么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到了今天。我痛哭流涕,我不能惹妈妈生气。我不该同意俊鹏造访。一切都是我的错,错,错。
我感到很疲倦。我不顾惜自己的眼泪,它伴着我的情感流,流,流。我无力地靠在妈妈的门边蜷缩在地板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我听见妈妈房间里有叹息声,屋里没有灯,想来,妈妈也十分难过。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打我,或者一时感情冲动。
我想再次敲她的门,想喊她,妈妈,妈妈,我在你的门边,等你开门。我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全身乏力。你只要一开门,我便会爬着进来,求你宽恕我,原谅我,求你再打我两个耳光。我仍然爱你。我的血管里流着你的血,现在血仿佛要凝固了。半夜了,我冷得发抖。我不想穿衣服。我想你如果开了门,我便会爬进来偎依在你温暖的怀里,搂着你的脖子暖和暖和,美美地睡上一觉。你常笑我,在我开始读一年级时,晚上还在吮你的奶头。妈妈,你开开门吧,让我躺一会儿吧。我累了,我全身发冷,……我睡着了,我仍在抽泣。
房间里的妈妈仍一夜未眠,本来,他今夜会做一个好梦,可都被我和俊鹏的事搅得像一锅粥,不可收拾,让妈妈发这么大的火。
也许是出于母爱吧(那是母性的天职)。
妈妈起来开了门,发现我躺在地板上,立刻用嘶哑的嗓音喊着,茹玉,茹玉,快起来在妈妈床上去睡。
我的眼睛一点也睁不开,全身软软的。妈妈要抱我,可是,她不能抱起我。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挣扎着想站起身,可是软软的身子又倒下去了。我知道妈妈在哭,在喊我,那种声音是慈爱的,关爱的,亲切的。虽然是悲切地颤音。
我说,妈妈,我冷,我没力气,你抱不起我,我要爬进你的房间躺在你的被窝里,依在你怀里,用你的体温暖和我的身子。
妈妈说,好吧,快爬去吧。
我爬进去了两手撑在床沿上,倒在了妈妈的床上。
妈妈给我脱了鞋,用毛毯盖着我的身子。她挨着我躺着,用手撩开了我脸上的头发,用温热的嘴唇舔干了我脸上的泪。我搂着妈妈的脖子生怕跑了似的。妈妈还在抽泣,我感到她的胸脯在起伏着。
我在迷迷糊糊中惊叫着,妈妈,妈妈,你别离开我,你在哪里?在哪里?我要你!
茹玉,茹玉,我在你身边,你醒醒,醒醒呀!我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
早上,妈妈做好了早餐,坐在床沿上等我醒来。我一个翻身又睡着了。妈妈轻轻地叫我,茹玉,茹玉,起床吃饭了。我刚坐起,觉得头很痛,四肢无力,我又倒下去了。妈妈一摸我的额角,哎呀,发烧了,起来,我送你去医院看医生。我摸着头说,妈妈,我不去。有去痛片,吃颗就行。妈妈拿来药和开水,我抬起头吃了药,又倒下去睡了。
我不知道妈妈吃早餐没有。一会儿只听到开门、关门声。我知道妈妈上街买菜去了。她知道弟弟快回来了。应该改善一下儿女们的生活,周末团聚团聚,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可是,这个周末不会那么愉快吧。
妈妈一出门,我就支撑着身子走出房间,到洗漱间洗漱,在镜子面前,我差点认不出自己了,头发散乱,面目憔悴,脸颊上还有泪痕。唉,我叹了一口气,觉得我的眼眶里还有流不完的泪!鼻子一酸,眼睛一眨,泪又流出来了,厨房里有牛奶、面包、火腿肠、熟鸡蛋,是妈妈为我准备的。我肚子很饿,味口没有,喉咙干燥,不想吃东西。
我给公司有关领导电话里请了假,病了,下午无法上课,明天的航班也另安排空姐。我可以上班,但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一副猥琐沮丧的样子。精神上的创伤会溢于颜表不可能浑然荡尽,我在观众的形象中是一位无忧无虑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快乐的小天使!唉,如今,我这个快乐的小天使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被拔了毛的黑乌鸦。
3
我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仍一直默默地流泪,叹息我的不幸爱情。我怨父亲死得太早了,让我们受尽了很多苦难。妈妈把我们拉扯大很不容易,还供我们姐弟俩上了大学。我想到了爸爸,他那张慈祥的面孔至今叠印在我记忆的深处。我经常在睡梦中见到他,仿佛从远处走来给我们买了新衣服,好吃的食品,好多的玩具。我和弟弟笑着,奔跑着向他的身边扑去。他蹲下身来,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弟弟,先亲我的脸蛋儿,再亲弟弟的那张有污渍的脏脸,然后放下我们。先给我们穿上衣服,再分吃食品,然后教我们玩电动手枪、摇控汽车、模型飞机。我们很快学会了,在草地上自由地放飞、玩耍。他和妈妈相依在一起,说悄悄话,我觉得他们的悄悄话真多,一辈子也说不完似的,街上、路上、家里、床上,卿卿我我,说说笑笑。妈妈的头靠在爸爸的肩膀上,茹玉周身都像你,特别是眼睛、鼻子、脸儿、嘴巴、皮肤。妈妈娇嗔道,我生的呢,会不像我吗!嘿嘿,那强毅也是你生的,长得虎头虎脑的只有三分像你,七分像我。
你真不开窍,妈妈用手指点了一下爸爸的额角说,女儿生外相,应该像娘,儿子传宗接代,当然像爸,这点都不懂。爸爸又嘿嘿地笑了,低下头在妈妈的脸上啃起来。我跑过去,推开爸爸的头,说,看你又把妈妈的脸咬伤了。妈妈的脸颊顿时红艳艳的,像夏天的向阳花。爸爸有些尴尬,把我拉在怀里,说,我不会把妈妈的脸啃伤的。妈妈变得稍微严肃地说,茹玉,快去和弟弟玩。弟弟在草坪上东跑西颠,累得满头大汗。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和妈妈在接吻,在相爱,正像俊鹏吻我的脸儿一样,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初吻,对一位少女来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哪怕后来被情人一天吻过百次、千次,只记得了第一次。
爸爸从未穿过一件名贵的好衣服,他总是一身工作服,夏天穿一件白色的良或条纹的良衬衣。他总是给我们买好看的衣服,给妈妈买衣服,买化妆品,买项链、戒指、金耳环。妈妈有时故意生气地说,你不买我也不买,你不穿我也不穿。爸爸一点儿也不生气,给妈妈解释说,我是男人,穿什么随便些,应该把自己的老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重要的是形象,首先摄入别人视觉中的是脸蛋儿,要保护好皮肤,要用鲜丽的衣服包装好自己。那些假冒伪劣商品为什么能在市场上走俏,全靠它的精心包装,让你真伪难辨。我和弟弟相比,爸爸又特别心疼我。他说,女孩子应该打扮得漂亮一些,男孩子调皮、任性、贪玩,穿价钱便宜的衣服就行。弟弟不知爱美,不管什么衣服他都穿,有时,他还穿我的衣服。
妈妈是医生,她懂得对儿童怎么保健。我们每天的食品是鸡蛋、瘦肉、水果、蔬菜、牛奶、馒头、米饭,其实,她从未给我们买过钙和什么的。我们照样长得白白胖胖,身材像夏天里的竹笋一蹿儿就长高了许多。
爸爸和妈妈的英语很好。他俩兴趣来了就用英语对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只好傻愣愣地看着他们。在潜移默化中我和弟弟对英语很感兴趣,加上遗传因子,后来我读了英语专业。爸爸除了教我们的英语,还教我们唱歌、拉小提琴、弹琴。他很想买一架钢琴,由于价钱太贵暂时买不起。不过,他说,我一定会买的。到周末,我们就在家里开音乐晚会。爸爸拉小提琴或弹电子琴,妈妈先唱,接着是我和弟弟表演节目。有时爸爸和妈妈同唱黄梅戏《天仙配》中的片断或《白毛女》中片断,唱得凄凄惋惋,声泪俱下。我们被感动得流泪了。
爸爸是A市建设局著名的设计师。八十年代,正是改革开放的火红年代,国内房地产业走俏。银行可以大量贷款。稍微头脑灵活的人,贷几十万元,拉一帮民工,买一块地皮就可以建房子,当老板。那些老板来求他要图纸,他只按标准收取图纸费用,并不多收。给他送的名贵烟、酒,他一概不要。他说,我不抽烟、不喝酒,要啥呢?后来,发展到送红包,先由几十元、几百元到几千元、上万元,房地产包工头,为了尽快得到一张图纸不惜高价购买。父亲仍尊循他的人生准则,道德规范,不贪不占,不贿不赂,清政廉洁,其实他只当了一个设计室主任。
他的同学各个部门都有,银行、工商、税务、公安、检察院、法院、党政部门的,都叫他出来,另立山头当老板,没有钱,贷、建一幢楼可赚几十万元,何必守着每个月只有几百元的工资呢?
他淡然一笑说,我这样很好,清清淡淡是乐,平平安安是福,白天吃饭香,夜晚睡得甜,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从不担惊受怕。
他病了,住医院之前。他感觉到头晕,一身痛,低烧,常吃去痛片、安乃近了事,后来晚上发烧,而且吃了感冒药也不退烧,还说两腿痛,背痛。妈妈给他买了药,吃了仍不见效,催他去照照片,验验血,他还是不去,说一点伤风感冒的碍不了大事。他举举手、伸伸腿,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后来,晚上睡在半夜里呻吟。妈妈给他拿药,倒水,吃了仍睡不着觉。他常做恶梦,醒了一身大汗。他说,这几晚,我都梦见爸爸、妈妈(他父母已去世)要我去,他说,他们那里比我这里好,有山有水有树有草,不过干活很累,背石头、扛木料、修宫殿、盖房子。我看见一块大石头从山顶上直滚下来,我吓得不要命地跑,可是我跑不动,双腿像灌了铅;一会儿又见一条大蟒蛇,张开血盆大口,飞奔而来,听见树枝被折断、枝叶哗哗落下。我吓得哭不出声。我等着蟒蛇吃掉我。这时,父亲跑来了,举起一把利斧照准蛇的脑袋猛劈下去。蛇吐出一股浓烟,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美丽的仙鹤,站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梳理颈上白色的羽毛。
睡在身边的妈妈把爸爸推醒了,说,陈宏你在说啥,他说,我做了个梦,我怕。他把妈妈搂得紧紧的。他醒来后,心里想,梦见白的不好。
早上,妈妈催我和弟弟赶快起床。她说,吃了饭,我送你俩去上学(原来都是爸爸接送的)。她把爸爸反锁在家里,她要逼着爸爸去看病,去检查。她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预感。她是医生,她懂得这些。爸爸仍然不去。他要上班,要挣钱养活我们。他说,有一个老板今天要来拿图纸,要再审查一下,不能马虎。本该昨晚做的事,身体实在不行,早睡了。今天必须把这件事办好。妈妈坚决不准。她从爸爸的裤包里拿出了防盗门钥匙,送我们上学时,把门反锁了。爸爸起床后,出不了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满屋子到处走。
妈妈回来了,强迫他放下提包,拉着他的手不放,一同下楼打的到A市省人民医院去做全面检查。这一检查简直出人意料,妈妈看了诊断书的结论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嚎啕着,说,天啦,我的命为啥这样苦,老天爷为何不长眼,把一切灾难全降临在我的头上。
爸爸得的是骨癌。爸爸检查后,还说,我说没事就没事,多此一举。妈妈苦笑着说,医生说,你要住院,还要观察几天,乙肝,回去同一桌吃饭,会把孩子传染上的,所以,在医院里住一段时间。他仍不同意,说,乙肝不住院?一时又死不了。妈妈说,在医院里治疗一段时间,好得快些。
他还是不同意。妈妈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喊着爸爸说,陈宏,其实你一点儿也不爱我,也不爱孩子,你不顾及自己的生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三人怎么过。我刚穿过刀山,越过火海,是你拯救了我。我们的生活开始有了亮色,有一对可爱的儿女。他们像一对孤雏需要你当父亲的、我做母亲的呵护关爱,让他们幸福地成长起来,让他们有个幸福的家庭,快乐的童年。让你住院治病,还不仅是你身体的需要,而且是妻子、儿女的需要。我需要丈夫,儿女们需要父亲……
爸爸拉着妈妈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别说了,别说了,我住,我住。我知道如今我们这一家子谁也离不开谁。
爸爸进了护士安排的病房,立即打针、吊瓶,待一切妥当后,抬腕看表快十二点了。她嘱托护士告诉爸爸,她要去接我们姐弟俩。我们放学后,正在等爸爸来接我们,以往爸爸准时来接送我们。今天怎么啦,同学们走了,老师也走了。城市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放学就被小车接走了。弟弟看着那一辆辆崭新的轿车,总想去摸摸,更想去坐坐。我哄着弟弟,说,别去,爸爸说,他有钱了买一辆小车让我们坐个够。
弟弟说,姐,我饿。
我摸身上还有一元钱,我给弟弟买了一块面包。
我们等着爸爸来接我们,却等来了妈妈。我看见妈妈的两只眼睛哭红了。
我问,妈妈,爸爸呢?爸爸怎么不来接我们?
妈妈又哭起来了,哽咽着说,爸爸病了,住院了,现在我来接送你们了,她摇了摇头。以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如果妈妈来迟了,只能在校园里玩,不能在街上跑,走吧。我们搭上了公交车。妈妈一回到家里,就手忙脚乱地给我们做饭,那时没微波炉,没有天燃气,烧蜂窝煤满房间烟熏火燎,一顿饭要花很多时间,她让我们吃了饭,又送我们上学,下午放学又来接我们一起回家。妈妈早把晚饭做好了留在锅里,叫我们写好作业就吃饭,然后自己睡觉,妈妈又去医院里照顾爸爸。从那天起,我看见妈妈没有了笑容,常常是以泪洗面,她瘦了,眼眶陷下去了。
妈妈一进爸爸的病房,就看见那个包工头坐在病床上。他急着要那张图纸,没图纸是不能施工的。爸爸从妈妈带来的皮包里拿出那张图纸。一小时过去了,他才欣慰地抬起头笑着说,这是我花一个月心血,设计得最满意的一张图纸。这栋楼建成后,它将矗立在闹市区成为一道亮丽的景观,它特具民族风格,爸爸越谈越高兴。他竟忘了自己是躺在病床上,左手背上还插着针头的病人。妈妈催他说,算了吧。你休息一会儿。他还告诉建筑商外面必须刷上美国进口的白漆,那样,远远看去像美国华盛顿的白宫。
爸爸在图纸下面的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叫他明天去建委设计室盖上公章就可以如期施工了。
那位其貌不扬的王姓老板,笑得合不拢嘴。临走时,他很抱歉地说,陈主任,你病了,我没买什么,一点小意思,以后还请你多关照。他拿出一纸包,里面是五千元现钞。
听妈妈说,爸爸一下子收敛了笑容神情严肃地说,快收回,我不给图纸,你走吧。
陈主任,你真让我难堪,这里没外人。爸爸又说,你是先让我难堪,你明天去盖章时按规定缴图纸设计费,就行了。王老板拉着爸爸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妈妈把端来的饭喂他吃了,给他洗了脸,让他吃了药。爸爸看见妈妈做这些,过意不去,抱歉地说,对不起,让你辛苦了。妈妈说,你安心治病,什么都别管,我们是夫妻嘛。孩子呢?爸爸问。我把他俩反锁在家了。那么坐一会儿你就回去吧,爸爸说,我就是放心不下两个孩子。妈妈转过身去抹了一下脸上的泪,你心疼孩子,我就不心疼他们吗?现在是如何尽快地把你的病治好,那就是孩子的最大幸福。你,你别管我的病,住几天就可以出院,回到家里自备碗筷就行了,就是癌症我也不怕!
妈妈不放心我们就赶公交车回来了。我写了作业,和弟弟一起玩了一会儿,就躺在床上睡着了,没脱衣服,也没盖被子,身上有些凉。初冬时节,外面下着小雨。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躺在我们身边,盖上被单一会儿就热热和和的了。
从爸爸住院的那一天起,妈妈就这样一天到晚忙来忙去,爸爸的病房、她的产房、家庭、学校,成了四点一圈,她整天围着这个圈转来转去。
星期天,妈妈带着弟弟和我去医院看爸爸。妈妈叫我们给爸爸买了一束红玫瑰。我进了病房送给爸爸。爸爸拉着我和弟弟的手感动得哭了。他说,还是我的妻子、儿女关心我。我说,爸爸,快快好起来吧,我们想你,想和你一同去游乐园玩。爸爸笑着说,下周,下周,下周我出了院,就和妈妈带你们去玩好吗?我和弟弟同声说,好!好!爸爸说,你们要听妈妈的话,你们看妈妈多辛苦,要照顾我,又要照顾你们,还要上班挣钱。我和弟弟站在爸爸的病床前,两眼看着他,抿着嘴认真地点着头。那天晚上,我们在爸爸的病房里仍然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开了个简单的家庭音乐晚会。
爸爸让妈妈给他取了手背上的针头,拿开了吊瓶,他说,今晚,我们在病房里组织一个家庭音乐晚会,没有小提琴、电子琴,我用嘴弹,你们姐弟和妈妈表演好吗?
我和弟弟拍手笑着说,好!好!只有妈妈没有笑,她好像很累,好像有很多心事,又不便说出口。
爸爸推了推妈妈,说,我做节目主持人。爸爸用普通话说,柳女士和陈先生的周末家庭晚会,现在开始,首先由柳女士表演节目《快乐人生》。
妈妈惨淡地笑了笑,站在床前侧身走了两步,对着我和弟弟鞠躬,然后轻轻地唱了起来。爸爸坐在床上用嘴弹电子琴,双手打着拍子,一曲完了,我和弟弟同时拍起手来。
该我上场了,我向爸爸行了个队礼,转身向站在我原来位置上的妈妈和弟弟同时行了队礼,然后用清脆的童音唱《小背兜》、《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看见妈妈的眼里在流泪。我想那是什么眼泪呢?是高兴?还是悲伤?
弟弟学着电视节目主持人的模样。他挥着右手,走到爸爸床前弯腰鞠了个躬,说,祝爸爸早日康复,然后转过身又一个鞠躬,口里说,女士们,先生们,各位来宾,晚上好!今天我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泉水叮咚》、《做早操》、《向阳花儿红》,爸爸仍为他用嘴拉小提琴,弟弟踏着节拍,用稚嫩的童音,甜甜地唱着。
最后,爸爸和妈妈仍然唱了黄梅戏《天仙配》中的片段。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屋子里挤满了人,有其他房间里的病人,值班医生、护士,大家啧啧赞叹,瞧这一家子,多么快乐!我们该走了。我说,爸爸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吧。弟弟抱着爸爸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妈妈把床放低了一些,拿过吊瓶再给爸爸的左手插上了针头。爸爸显得很疲惫,不想说话,只向我们点了点头。
好容易,我们又盼到了周末。爸爸说,他要出院了,今天把他接回家,晚上,我们又可以开家庭音乐晚会了。
妈妈没说话,心里显得更沉重了,早餐没吃,她说,不想吃,叫我多吃点,不准吃零食了,钱要给爸爸治病。我说,我和弟弟再也不吃零食了,不买新衣服了,给爸爸把病治好了,让爸爸挣好多好多的钱,我们再买好吃的,好穿的,再买一架钢琴,弟弟说,买一辆小车,我和姐姐上学就不用赶公交或走路了。
妈妈苦笑着点了点头,眼泪又流了出来。我问,妈妈,你不吃饭,怎么老想着哭。妈妈说,快吃饭,我们一同去看爸爸。弟弟说,爸爸今天要出院,我们去接他回家。我们走进病房,爸爸还是那么躺着,脸色白得像一张白纸,嘴唇干渴,吊瓶里的药液缓慢地滴着。仿佛,他已经变了个模样儿了。妈妈走拢床前,用棉签沾了葡萄糖水放在爸爸嘴唇边。
医生、护士进来查病房,给爸爸量血压、体温,还抽了血,问了爸爸感觉怎么样?
爸爸说,我的背越来越痛,烧退不止,这是怎么回事?重感冒一般七天就会好的,已经两个星期了。那位老医生说,你感冒很久了,没有及时治疗,所以好得慢些。一位年轻护士叫妈妈去取药。那位老医生把妈妈喊过去,说,要输血,他的血越来越少了。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先把我的血抽出来输给他。医生说,你那点血不顶事的,至少买五千元的血。妈妈说,我立刻去我单位和他的单位借点钱。妈妈叫我们不要乱跑,在爸爸病房里玩。她一会就来。
她去了两个单位借到了钱,建委的领导和妇产科医院的领导来看过两次了。两个单位的领导立即赶来了还带来了几个自愿献血者。一会儿,殷红的鲜血从血管里流进了玻璃管里。最后我挽起袖子叫护士阿姨抽我的血。我要救爸爸。我的血管里就是流的爸爸的血。弟弟见我要把血抽给爸爸,他也挽起袖子要抽血,妈妈转过脸去哭了,还有医生、护士、献血的叔叔也哭了。护士阿姨说,够了,够了,以后再抽你的吧。殷红的鲜血输进了爸爸的血管里,流进了他的心脏。不一会儿,他的脸色红润起来,眼睛也睁大了。还精神了许多。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静静地坐在爸爸的病房里。爸爸躺在床上睡着。我们没有开家庭音乐晚会。妈妈说,你们别说话,让爸爸安静地睡一会儿。我和弟弟依在妈妈的身边默默地看着床上的爸爸。
后来,妈妈把借来的钱,在医院的血库里买了两次血输进爸爸的血管里,可是爸爸的病仍不见好转。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妈妈已有两个月没上班了,她要照顾爸爸。爸爸的病越来越严重。那个周末我和弟弟去看他时,像变了个人样儿,发现他不像我的爸爸了,形骸枯槁,面目全非,只有一张皮贴在他的脸上,我吓了一跳。他痛苦地扭曲着,豆大的汗珠淌满了脸,眼睛紧闭,嘴唇已干开了裂。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声。
我拉着弟弟的手跑进护士办公室。我认得那个抽血的阿姨。她在写着什么?我说,阿姨,我爸爸需要输血。妈妈说,没钱买血了,我要救爸爸,你抽我的血吧,我血管里有好多,好多血。有一次,我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地下流了好大一滩血。弟弟吓哭了。我一点也不怕,妈妈找来棉花、药水、才止住了血。妈妈叫我以后小心,别再把手指划破了。
阿姨,快抽吧,我不怕痛。为了救爸爸,我什么也不怕。
弟弟也挽起袖子说,阿姨你抽了姐姐的血就抽我的吧。我是勇敢的男子汉,不会怕痛的。
阿姨站起身看着我们,她的手在发抖,嘴角在抽搐。又进来了两名护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我们。
我和弟弟急哭了,我们一齐喊,阿姨,求求你了,快给我们抽吧,我们要救爸爸,我们要爸爸,我们不能没有爸爸!
阿姨感动了。她那好看的眼睛滚下了两颗泪珠。她拿起棉签在我的左手上消了毒,再拿起针管,在消毒的地方,把针尖插了进去。我感到有点痛,但我咬着牙齿,偏着头强忍着。
阿姨只抽了一点点,就取出了针头。我说,阿姨怎么抽这么一点点,不,还要抽,再抽一大管。阿姨说,这是拿去化验的,有几种血型,你的血型同不同。怎么不同啊?我理直气壮地说,我的血就是从爸爸的心脏里流出来的。
阿姨说,你等一下吧,一会儿就化验出来了。
这时,妈妈跑来找护士,说,要给爸爸打一支什么针,让他头脑清醒过来,看着我在那里,一问,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护士阿姨把化验结果告诉我和妈妈。她的血型不同,不能抽,妈妈点了点头,拉着我和弟弟的手,说,爸爸不输血了,输血也没用了。他要对你们说话。妈妈搂着我和弟弟哭了,连护士阿姨也哭了。
我们赶快跑进爸爸的病房静候在爸爸的床前。过了好久好久。我的小脚站麻了。正是寒冬腊月天气,很冷。我们这样静静地在爸爸的病床前,不知道泠,也不知道饿。睡在床上的爸爸紧闭双眼,鼻孔里插了根白色的塑料氧气管。他显得很累,很疲惫。他的脸已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了,面目全非了。
爸爸的头动了动,嘴巴张了张,我推了弟弟一下。弟弟不想站了。他的头靠在我的身上,他见我在推他,一看爸爸在动,就喊着妈妈说,妈妈,爸爸醒了,你看,他在动。妈妈很疲倦。她这几天晚上一直守着爸爸,只有我和弟弟回家里睡。第二天一早,妈妈又回来给我们做饭吃,送我们上学,然后又去照顾爸爸。
妈妈立刻拿起棉签沾了葡萄水,喂进爸爸的嘴里。爸爸咂了咂嘴巴。妈妈又接着沾糖水喂进他的嘴里。
我自作聪明地说,妈妈,用茶杯,我来喂他。
妈妈说,他不行了,连水也喝不进去了。
爸爸刚才打了针,又喝了糖水似乎好了点儿,他慢慢地睁开灰黯的、失去神采的眼睛,散漫地看着我和弟弟、妈妈。他想伸出手,可是连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妈妈知道他要做什么,立刻把他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
我一看,那已经不是一只手了,青筋暴突,皮包着骨头。他向我们点了点头,眼里企盼着什么?
妈妈把我们往爸爸的身边推。爸爸放在被子上的手张开五指。我和弟弟立刻伸出双手,紧紧握着爸爸有些凉意的僵直的手。
爸爸!我们呼喊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名字。他的嘴角动了动,眼眶里干涩的泪滚落在瘦骨鳞鳞的颧骨上。妈妈用手巾纸给他擦了泪。爸爸想把手抬起来抚摸一下我冻红的脸蛋儿,他的手没有了力气,抬不起。我和弟弟捧着他的手让他在我和弟弟的脸上轮回地抚摸着。
爸爸的手,抚摸过我们的脸百次、千次。他的手很有力抱过我们,给我们做过纸飞机、风筝,教我们弹电子琴、拉小提琴、写字、画画。他的这双手还画过很多图纸,后来那一张张图纸又变成一幢幢拔动而起的高楼大厦,耸立在蓝天白云下,把这座现代化的美丽城市打扮得更加风采多姿了。可是,如今这只手变得连举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眼睛看着妈妈。妈妈低下头,我们三人的手一齐握着爸爸越来越凉的手。我们想用三双手去温暖爸爸的那一双手,可是,怎么也暖和不过来。他想挣开我们的手。我们放开了,他半握着妈妈的手,欲往上抬。妈妈知道爸爸要抚摸她的脸。她立刻蹲在床前,头挨着爸爸的手,让他的手来来回回地在妈妈的脸上抚摸着。爸爸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妈妈更是泣不成声。我和弟弟也同声哭了。
妈妈哽咽着说,陈宏你要说什么,说吧,他们姐弟俩都站这里半天了。
我,我,我没……他摇了摇头,微闭着双眼,嘴里喘着粗气,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双眼,好像用全身的力气和最大的勇气,说,孩子他妈,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从那天输血起,我知道我不是什么重感冒,是不治之症。我知道你为我治病把那仅有的两万元存款用了,还借了三万元的债,这给你们今后的生活带来了困难,他的头上大汗淋漓。妈妈又用棉签沾了糖水喂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为了孩子你去找个爱你的人吧。这人一定要爱孩子,不能让孩子的心灵受到伤害。
妈妈哭着说,陈宏,你放心,我不会的,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世界上除了你,我再也不会爱任何一人男人了,为了孩子,我要忠贞不渝地呵护我的可爱的孩子,让他们健康成长。
爸爸信任地点了点头,盯着我和弟弟说,你,你们,你们要听妈妈的话,好好读书。买钢琴的钱爸爸用了,对不起,我无力给你们买了;强毅,小轿车也买不起了。你今后多挣些钱买一辆车自己开好了。他又闭上了眼睛。
弟弟倔犟地点了点头。我说,爸爸,你会好的,我们不要钢琴,要爸爸,有了爸爸什么都有了。弟弟说,爸爸,我也不坐小车了,我永远要爸爸。爸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就是说不出声。妈妈叫我们别说了。你爸爸一连睡过去了好几天,今天打了针才醒过来,他太累了,让他休息吧。医生、护士进了病房,看了看爸爸,对着我们说,针药效应已过去了两个小时,可能他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们的心冷了半截,知道爸爸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们了,不能用手再抚摸我们了。医生心情沉重地说,赶快料理他的后事吧,说完出去了。我们围着爸爸的床哭着、等着,希望他再次醒过来,再摸一下我们的脸,再说几句知心话。我们等呀,等,盼呀盼,从早晨、中午、到这时晚上的八点我们没吃午饭,没吃晚饭,又冷又饿,却不想吃,只等着爸爸早日醒过来,盼他再次握着我们的手,抚摸我们的脸,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妈妈低下头用手去捂爸爸的鼻子,她说还有微弱的气息,她揭开被子把手放在爸爸的心口上,手感触到心口还在轻轻地跳动,手脚却已经冰凉了。妈妈缩回手,摇了摇头,说,他醒不过来了。我说,妈妈,我们怎么办呀?弟弟说,妈妈,我怕,我怕。
妈妈把弟弟拉在身边站着,说,别怕,他是你爸爸,有什么怕的呢?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北风呼呼地刮着,夹着雪粒子摔打在病房外的玻璃上。
我冷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地响,弟弟紧紧地搂着妈妈。妈妈也好像害怕似的,全身打颤,整个医院像一座荒野里的坟墓,死一样的沉寂,病房里只有三个可怜的活人和一个即将奔赴黄泉路上的幽灵。我心里默默地想着,也许爸爸舍不得我们,离不开我们,怕我们受人欺侮,要保护我们,所以不愿过早地抛妻别子,离开他的伊甸园,去一个不该去的地方。
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床上有响动,我看爸爸的头动了动,嘴张了张,他毅然睁开了眼睛看着我们,而且头脑十分清醒地说,你们还陪我,一天没吃饭了,你们饿了吧,那里有饼干、面包、巧克力,茹玉、强毅,你们怎么不吃,快拿去吃,再给妈妈拿一个面包。我要看着你们吃。你们不吃完,不吃饱,我就不走了,刚才有几个凶神恶煞的黑脸大汉押着我走,走了好远好远,正要走进一个黑森森的山洞里。我说,我饿了,我要回去吃饭。我要做一个饱鬼,饿鬼阎王爷是不要的。你看那些杀人犯,枪决时偿一顿酒肉饭菜,让他们吃得饱饱的然后才跪在那里脸朝河面,砰砰枪响,应声而倒去见阎王爷了。
爸爸说,其实我是从半路上回来看你们的,看我的妻室儿女,还要拜托孩子他妈暗花照顾好孩子,让他们好好读书,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们别牵挂我,我这个人从小吃过苦,受过磨难,不管什么地方,我能随遇而安。这次是阎王爷要我去设计建造一座宫殿。他那座宫殿从盘古王开天辟地至今几千万年了,太原始了。他说,我是位著名的建筑设计师,要我设计一座既古朴又具有现代风格的宫殿。他给我的年薪是十万美金,一张图纸另付一万美金。你想,我在人世间设计了三百多张图纸,按照一张一万美金计算就是三百多万美金二千多万人民币。我们工作了这么多年才积蓄两万多元,为治我的病不但用去老本,还负债三万多元。我作为一个设计室主任,职位虽小,权力却大,图纸上盖一公章就可以换来几千元,几万元。如果那时我收下了,现在,我也不至于让你们欠债嘛。所以,我去挣钱,去过舒适的生活,你们别挂念我了。
我也,会,放心,地,离——去——了。
爸爸安详地闭上眼睛,到了他要去的地方了。
我们竟然没有了眼泪。妈妈立刻拿出早上来时在服装店花五百元给爸爸买的一套名贵西服,一条淡红色的领带和银灰色的漂亮的领带夹,还拿出一件白的良衬衣给爸爸换上。妈妈说,爸爸为了我们,他从来未穿过一件名贵的衣服,这次远行,一定要让他穿得漂亮些。我和弟弟掀开爸爸的被子给爸爸冰冷的脚穿上了妈妈给爸爸织的一双袜子。
妈妈把爸爸换下的衣服用塑料袋装起丢进垃圾箱。
妈妈抬腕看表,差十分十二点了,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快,我们回去了。
回到家里,我们又冷又饿。妈妈让我们去床上躺着盖上厚厚的被子,立刻去了厨房生火做饭,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和弟弟的碗里各有一只鸡蛋,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妈妈还是没吃,她只喝了一杯开水,收拾了碗筷,我们三人睡在妈妈和爸爸睡过的床上。
早上,妈妈叫醒了我们,说要去火化爸爸。妈妈给我们戴上了小白花和黑纱。
我们刚到了医院,爸爸单位的领导也坐车赶来了,一起把爸爸的遗体抬上灵车运往火葬场,后来把爸爸的骨灰装进了一只精美的匣子里,送到殡仪馆里去存放着。
我知道爸爸去世那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日,传说,是灶王爷升天的日子,火化爸爸是第二天。
那一年过年我们没买新衣服,没买玩具,家里什么都没买。两个单位的领导提着礼品先后来看过我们,说了些安慰的话。
妈妈说,我存折上只有三百元钱了,还不够你们缴学费,今年过年就节约一点吧,大年初一也不去街上玩了,守着你爸爸的亡灵吧。妈妈把爸爸的一张照片拿去放大了,镶了黑边用镜框装着挂在客厅里的墙上,其实爸爸还对着我们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