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二十一)
作品名称:胭脂红 作者:开拓者 发布时间:2012-01-15 18:23:10 字数:4439
第十一章红舞(1)
时光快的让人抓不住,转眼就到了8月份。
徐曼莉的前期治疗已经完毕,但仍然不能进行手术,原因是出在她的血型上,她的血型是非常罕见的AB2型血,这种血型,目前在我们国家存在的几率是万分之一。我们检查了黎婷婷的血型,婷婷的血型是常见的B型;我们又翻查了黎平学校教职工体检的档案,发现黎平也是B型血。我们又问了徐曼莉可有兄弟姐妹?她摇摇头,半是冷笑半是自怜地说,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可能连父母都不是亲生的!说着,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封信。
我和王红共同打开了那浅黄色的牛皮纸信封,一页带着淡蓝墨水的清芬气息的纸,就躺在我们的手上,静卧于我们的眼底。王红轻轻念出了声音,她充满磁性的清脆的嗓音,在那个到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回荡。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刚好打在王红的脸上,使她的脸红润得像一只熟透的苹果,她用手指撩撩额前的鬓发,白皙的脸庞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散散淡淡的一笑,说,原来是这样!
是啊,原来是这样!病重的母亲等待着女儿的回归,年老的父亲奋力向她伸着手指,期望牵着她的手儿回家!回家,回家,是多么遥远而又多么迫切的事情啊!
徐曼莉胳膊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绷带也已经拆下。她穿着半袖的白衬衣,胳膊晃动,淡褐色的疤痕也跟着晃动。婷婷要去上学了,徐曼莉正在帮她往肩膀上背书包,看得出小女孩挺高兴的,一边兴奋地朝母亲展露笑容,一边掰着手指向母亲诉说她在班里有几个好朋友。小女孩要求母亲再次俯下身子,说有一个的秘密必须要告诉她。她俯下身子,和小女孩的身体靠在一起,透过玻璃的阳光就在这时有了一个短暂的颤栗,流泻在阳光里的尘土,猛地欢喜雀跃,小女孩粉红如花瓣的嘴唇,攀上了母亲的脸庞,“啪”地一声,——她吻了她的母亲!
徐曼莉抬起惊诧与惊喜的脸,脸儿红彤彤的,眼睛潮朦朦的,女儿早已蹦跳着离开病房了,她仍然站在那里,双眼望着天花板回味着这个充满纪念意义的瞬间。我和王红的谈话,她一点儿都没有听见,她听见的只有小女孩渐走渐远的脚步,她听见的只有小女孩怀着稚嫩的热爱,挣脱她的怀抱走向远方的脚步。其实,我们想说的是,你也曾经是一个小女孩,那欢悦的背影你忘了吗?
医院财务室向我们通报了徐曼莉治疗的全部费用,一共是两万八千六百九十四元。王红惊诧地喊,“怎么花了这么多,还没有动手术呢?”
廖医生把烟卷儿潇洒的一扔,烟是带金色过滤嘴儿的,那支烟在空中划开一道白亮的弧线,廖医生旋转着身子,抬头张开嘴巴,金色过滤嘴的一端,稳稳地就落在他的嘴边,他右手敏捷地拧亮打火机,一团儿红色的火焰,腾地一跳,红亮亮的烟星儿就亮亮地旋出一阵刺眼的辣味了!
他说,“丫头片子,这你就不懂了吧!进了医院的门,就得听医生和护士的,医生都是为了病人考虑,是不会让病人多花一分钱的。况且,徐曼莉这情况,你们都还兴致勃勃的捐款,把个要死的人当活人医!医院怎么可能白赚她的治疗费啊!小丫头片子,不要混淆事实,混淆事实是很可怕的!”
王红扭头看他,廖医生也斜着眼看她,翻翻着眼白,抹搭着厚眼皮,王红猛地跺脚高喊,“廖医生吸烟了,大家都看见了,大家都来抓这个吸烟贼,罚他一千元啊!”
财务室的工作人员被她这么一嗓子高喊,都像被镇住了似的仰起头看廖医生,外面两个医生和几个护士,也都向这边探头探脑,只一会儿,大家就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大笑。财务室的工作人员笑得眼镜掉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唉吆唉吆地喊疼。那两个医生听清喊声后,马上把听诊器藏进了白大褂里,箭步走向了各自的治疗室。几个护士可不得了,她们吵吵叭哗地就围在了财务室门口,嚷着一定要看看廖医生吸烟的帅劲儿和王红的傻样儿!
年轻的肺病主治医师,拿着一摞盖了章的药单儿走向财务室,不巧却撞见了廖医生和王红的这一幕。他把单据攒在左手心里,右手猛地拉起王红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走出了病房大楼。他并没有问王红和廖医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在王红的神态上,他不难断定,——她是受了羞辱。
医院就是一个小社会,小社会里有大学问。哀之哀,也只为孱弱病体,乐之乐,也只为生存空间。在这个由医生护士病人和家属所组成的群体之中,是非曲直难论辩,欺诈仁爱不可分!王红还只是不懂,年轻的肺病主治医师也不懂,但庆幸的是,他们已经看到了在冠冕堂皇的表面之下所掩藏的玄机。
肺病主治医师推推他的金边眼镜说,“王红,我们现在所讨论的问题,不是这个!一件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你知道吗,我都愁死了!愁死了!”
“什么事?”
他拿眼四周逡巡,凑近她的耳朵说,“太平间里的那个昨天刚刚死去的肺癌病人不见了!不见了!就是变了鬼,我也应该见到她啊,但尸体就是不见了!这年月,谁还去偷一个肺癌患者的尸体,那尸体有什么用呢!即使作医学标本,也因为癌细胞的恶化而不能够啊!这死者死的时候,家属都没在,我和几个护士看着她死的!她死后,我们叫六楼的男护工把她弄到了太平间,我和几个护士是看着护工把她放进去的!怎么只过了一夜,今天早晨,我们却不见了她的尸体呢!……”
肺病主治医师说到最后,竟语无伦次了,一个劲儿的点头摇头,摇头点头,仿佛他的头就是被鬼这么拨弄着。王红听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事实上,王红是一个耽于幻想而胆小的女孩子,她还不适合去听这个不是故事的事实。她“啊”了一声,双手抱头,大晴白日地就滚到了肺病主治医师的怀里!
“哇塞——”小护士们在阳光里轻盈地蹦跳起来,她们又有了新的谈资。——王红是扛着扫把糊上了肺病主治医师!
第十一章红舞(2)
肺癌死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其家属上告到了省里,省卫生厅连夜下发文件,通知医院成立调查小组。
医院里成立了以廖医生为首,医院保卫科全权配合的调查小组,调查小组成立的第一天,廖医生就瞄准了我以及我手下的那几个护工。
廖医生带着五六个穿保安服的保安,蹬蹬蹬,蹬蹬蹬,以极快的脚步,在我和我的护工们将要下班的时候,把我们堵在了办公室门口。他们挥舞着拳头,吵嚷着“要找那个医院中潜藏的败类、妖精、间谍,一定要揪出她来,让她像狗一样滚出医院!”护工们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倒退着进了我的办公室,他们手脚哆嗦着嘴唇哆嗦,竟然说不出一句成句的话来。
我让吓坏了的护工们坐在我的办公长凳上,嘱咐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要走出门口半步,他们狐疑地抬头看我,其中,一个护工抖的筛糠似的,眼里流出了泪,说,“吴医生,我家有患病的老母亲啊,我怕,我——”
我看了看他,他是护工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姓胡,当初进精神病科的时候,还不满18岁。他母亲确实患了一种叫不上名的怪病,这种病让人身体的肌肤,一块一块向下溃烂,脱下衣服,身上就像龙鳞一样,拿刀子一刮,那些表皮组织好似能够掉下来!他曾经央求过廖医生给他母亲看过,但他母亲还没有脱下衣服来,廖医生就给他伸手要300元的看视费!
他母亲脱下衣服,廖医生睁着一双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眼睛,说,妈呀,这不是比癌症还是癌症,这样啊,你妈得死啊!廖医生的喊叫吓坏了他母亲,他母亲颤颤微微地摸进胸口,掏出一把沾染龙鳞血的百元大钞,递到廖医生面前!廖医生不敢接沾满鲜血的钱,转头就走,说,她这个鬼样儿的就让她死在屋里吧!你小子还拿你妈吓唬我,告诉你,我不怕!不怕!你呀,臭小子,你在医院里也干不长!
我明白小胡的担心,我忽地大声说,“你不用怕,只要我不辞掉你,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
我挺直了身子,那几个叫嚣的保安一下子把目光投聚到我身上,其中一个保安手里还晃荡着电棍,故意在我面前摆弄,我斜倪了他们一眼,挑起我的眉毛,我说,“我们有话外面说,说到太阳底下,看那个心里有鬼的,自然在太阳底下就不敢张狂了!”
我嘭地一声,紧紧地反锁了办公室门,紧走几步,甩开那些高过我头顶的保安,一脚就迈到了阳光里。透过玻璃的光线很强烈,我有些不适应强烈的光线,眼睛仿佛被蜂子蛰了一下,淌出两行眼泪!秋风乍起,我墨兰的群袂立刻随风飘展,呼呼地打着我有些发凉的小腿,忽然忽然我就对自己有了可怜!这个世界上,谁还像我?35岁了仍然独身一人,那些冰冷的证书,到头来还是冰冷的证书,胸口上捂十年,我的身体仍然是冰凉的;那些所谓的精神的心理的治疗理念,到头来还只是一厢情愿的治疗理念,那与我还是隔着肌肤隔着十万八千里!我的脚下踩得不是水泥地面,而是结冰结了八百年的冰层,听阳光敲打冰层的声音,我的眼中突然就有了一丝凄然!
而站在廊道角落里的背对阳光的廖医生,抱臂胸前地观察着我,时时发出哧哧的笑。他甩了一下手,在大拇指和中指之间,打了一个响指,吹了一声口哨,说,“嗨!我说美女吴医生,你要遵从医院的安排,拿出一份你科室的调查报告,你尤其要重点调查那个姓胡的护工,听说是他当时抬着那个肺病患者的!哎呀,医院里就是这么点儿事嘛,我们邻里邻居的,我也是按规章办事,吴医生,你还得理解,还得支持啊!”说着,他哈哈大笑,走到我的面前,突地伸出双臂,扳住了我的臂膀!
他低声凑近我的耳朵说,“小吴,告诉我,你和那个年轻的肺病主治医师,卖人体器官得了多少钱?让我也参加进来吧,我绝对为你们保密!”
我拿眼瞪着他,他的手指在我的肩膀上向下滑动,像一条蛇嗦嗦地向下缠绕。此时,我才明白,他在黑暗里观察我已经多时了,我强忍的孤独和压抑的心态,已经被他看破了,我不知自己会不会向这个披着天使衣裳的恶魔投降,但投降绝不是我的性格!也绝不是我!可我已经流下泪来,而且泪流不止……
“咣当——”一声,一扇黄色的病房门被打开,灰尘随风扑落在大老张的身后,只见他手拿一根碗口粗的木棒,瞪着一双血眼,嘴唇向前凸着,鼓着愤怒的腮帮,我想要喊,护工们快来啊,逮住大老张,不要让他的精神膨胀!但我知道,我已经说不出口,办公室的门已经被我紧紧的反锁了!只见,说时迟那是快,嘭地一声,木棒就落在了聊医生的后背上,廖医生“哎呀”一声,扑通倒地!
大老张挥舞着木棒还要打,我猛地双手扑住他,“你知道吗,你闯祸了!你闯祸了!”
大老张却愤愤地说,“谁让她欺负我媳妇呢,谁让她欺负你呢,谁要是欺负你,我就让他死,让他死!”
病房的门次第被打开,所有的精神病人,都冲进了楼道,刘湘绣哭喊着要找她大姨,王玉花泪水涟涟地让我把大老张还给她!其他的精神病人围着我和廖医生哈哈直笑。
我的泪水四散迸落,阳光的暖,已经无法暖透我的心,隆冬的到来,竟然没有声响!我知道,只有在此刻,我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一个多么需要别人扶持的女人啊!但是,我不能悲号,悲号的那不是我!
楼道里已经乱了,保安们拿着警棍奔跑吆喝,我把钥匙悄悄塞进刘湘绣的手里,轻声说,“大姨让你去开那扇门,你快点去,快点去!”
哗啦一声,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小胡噌地一声一个箭步抱住了哭泣的王玉花,他说,都是他不好,让玉花担心了,让吴医生受到了连累!
我抬起头,阳光跟随我的眼睛,重又放出万丈光芒,所有的焦点又在我的身上了,保安们和护工们同时问,“吴医生,你看这怎么办呢?”
我感到,一双看不见的黑手,正在导演一场闹剧,荒诞如我们的人生,血口里舞蹈的不只是那些苍蝇蚊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