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二十二）

第十一章红舞（3）

我被迫向院方做出检查，院长在大会上口口声声逼我辞退胡姓护工，我虽然表面上应承下来，但我怎狠心让这么多找不到饭吃的和我朝夕相处这么久的兄弟们，流落到街头。
王红来精神病科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我很明白小姑娘对于精神病科的好奇，小姑娘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新鲜劲儿一过，面对现实中的众多不便，她自然就会退缩。一次，我在医院的后花园碰到了她，据她自己说，我是因为和肺病主治医师恋爱了，我要留出约会的时间嘛，你吴医生好不理解人？！我哈哈一笑，转头就问徐曼莉的情况。徐曼莉的外伤已经痊愈了，已经完全脱离了廖医生的外科管辖范围，现在她转入了内科，也就是转进了肺病主治医师的诊疗室，但医院还是以肺病主治医师过于年轻为由，给他派来了几个所谓的肺病诊治专家，搞联合会诊，所以手术总是被论证来论证去，就是不能做。
她说，“我们没有和她说真实的情况，但看情形，她自己似乎完全明白了！这倒是一个很吓人的问题！也不知哪个病友给她说了有肺癌患者尸体被盗的事件，她精神总是很紧张！闹得病友们都拿异样的眼神来看她！她的精神状况说起来不算很好！吴医生你又那么忙，自己又摊上这一摊子事，我怎么好意思和你说呢？”
我的脸，阴天一样立刻拉了下来。后面的话，我一句也听不下去了，我愤愤的说，“王红，你怎么能够这样呢，我不是交待好了你嘛，密切注意徐老师的精神状态，一有变化马上告诉我，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告诉你吧，徐曼莉这个人如果能够活得话，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可能是三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一个月，你王红怎么——”急得我语无伦次了。
“真对不起，吴医生，我这就给你联系肺病主治医师，我们一起去看看徐曼莉！”她羞红了脸说。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去看她，你替我保密就行了！”
我故意拖延了一个小时才下班，晚上九点钟，我慢腾腾地背着背包下楼，噌地一声，从楼道的阴暗处窜出一个人影来，人影披散着长发，伸出两只如猿的大手，发出一阵嘿嘿嘿的笑声。我向来不信鬼，但自从肺癌死尸丢失一案发生后，我的心里却阵阵发虚。在医院里，像偷盗死尸这类的事情，除了医生护士之中的某些心理变态者的个别爱好，就是这些精神病人搞的恶作剧。
我仰天重重的咳了一下，仿佛天花板上有我要寻找的内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这是给黑影一个亮出自我的机会。但黑影仍然嘿嘿嘿地笑，并且继续向前探伸着如猿的手臂。
我大喝一声，“谁？给我站出来！不要给我搞这些小动作！别人看不出来，你姑奶奶可见识了不是一回了！”靠近走廊有个便门，在那里我放了一根木棍，以备不法之徒对一个女医生的侵袭。
前几天被大老张偷到了他屋里，在廖医生找我麻烦的时候，大老张就用它狠狠的抽打了廖医生。按说这类凶器是应该作为物证上交医院保卫科的，但在当时，大老张四脚朝天，口吐白沫，身体抽搐不已，还仍然抱着那根木棍！木棍有幸被留在了六楼，病好后的大老张主动把木棍交给了我，并且向我承认了错误，涕泪连连地说，我是爱你的，宝贝，我永不摸这根木棍，如若再摸，我就自我砍断双手！我把那木棍又放在了便门边，今天我可要派上用场了！来吧，谁还不怕他姑奶奶，他姑奶奶就让她尝尝什么是厉害！
看我举起了棍子，黑影突然凝立不动了，嘿嘿的笑声依然传来。我举起棍子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清幽幽的，像叠在水面上，而对面的影子也被月光拉伸着，她如猿的长臂咔嚓一声屈起来，腿间的骨节也咔嚓嚓地响，我疑心我是遇到了22世纪的外星人！
正在迟疑之际，影子忽然晃动了一下脑袋，伸出一双大手，啪地一声，摁亮了楼道里的灯，人影哈哈哈几声爽朗的笑，震得我头皮发麻，——原来那人影是肺病主治医师！
他摸着头皮，觑眼望着我说，“吓着你了吗，吴医生，真不好意思，我来应该给你打声招呼的，但是你知道，我太忙了，一忙就忘了！这不，我听王红说，你要去看看徐曼莉老师，我是特来接你的！现在门诊楼里的肺病主治专家们都走了，正好没人！”
我用笑声缓解我的紧张，我说，“没事的，好，我们走，你在前面带路！”
我和肺病主治医师并肩走着，但是刚才他所幻化的那个影子仍然挥之不去。他说，徐曼莉的病情很不稳定，这是我们一直所担心的！她的家人从她入住肺病病房开始就没有来看过她，她向我问过她的丈夫，让我去打听她丈夫的情况！这样的事情，我们医生又怎么能够去做呢？在这一点上，我感觉我们不能侵犯病人家属的人权！哦，但我听说，她的丈夫已经和她离婚了，虽然他们分居还不足六个月，但那个叫黎平的男教师，给法官塞了红包，所以呢，法院就在没有当事人的情况下，草率判决了离婚！目前，他已经和一个叫吴芳芳的女人结婚了！哎，现在结婚离婚自由，吴医生你说我们也用不找为这件事情伤心，但看上去，徐曼莉好似不会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我和王红没有告诉她这个事情！她的女儿黎婷婷，倒是一个蛮可爱的小女孩，王红一直照顾着她！所以，所以，吴医生你不要再怪罪王红了，她——，她是一个好女孩！
我说到了我们去看徐曼莉要保密。他点头。我又说到了，让王红带出黎婷婷，我们单独和徐曼莉谈，他又点头。
夜色很美，星星密集在医院的病房楼，灯光的耀眼处，我们脚步轻盈地旋进了徐曼莉的病房。

第十一章红舞（4）

我进去的时候，徐曼莉正在看一封信。她抬起头，冲我一笑，向我伸出一双白玉般的手。
她说，“王红领着婷婷出去玩儿了，真不好意思，总麻烦吴医生来看我！”
我说，“不麻烦。这是我们医生的指责。”我又问她，“在医院呆得可好？病情如何了？”
她站起身来，说，“你看，吴医生，我感觉都好了！我应该出院了啊。虽然有时我会像感冒一样，呼吸急促，但我感觉，那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我说，“你不要着急，你的病只要好了，我会替你向医院申请，让你出院的，你安心养病！要听他的话！”我回头指指年轻的肺病主治医师。
小伙子莫明其妙地笑了。
她又说，“谢谢你，吴医生，我知道你所为我做的，远远不止这些！我真的谢谢你了！”她又一次站起身，在我的面前，深深的给我鞠了一躬。
在她抬起头的刹那间，我忽然发现徐曼莉在相貌上，和我如此的想象，那一瞬间，我怀疑了这是我自己的幻觉，但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幻觉！她在我的身边坐下来。她有着和我一样的目光深沉的眼睛，她有着和我一样疏朗的眉毛，她有着和我一样的宽脸庞，就连神态、发型，都是一摸一样的。我伸出和她一样的白玉般的手指，又一次握紧了她，我想验证一下，她真是和我相通的女子吗？
肺病主治医师显然是发现了存在与我们身上的这个特点，他停在空中的手指，突然就不动了。他伸出手，摇撼徐曼莉，嘴里说，“徐老师，你怎么了，在听我说话吗？”
徐曼莉眼神凝滞，手在膝上摸索来摸索去，——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不知自己说什么才好，她走到刚才的桌子边，手摁着信纸，手指哆嗦，她说，“对不起，吴医生给你添麻烦了！”
我忽然就不知她什么意思了，一个专门研究人类精神的精神病科女医生，突然就在自己的病人面前找不到北了，我感到很丢人，但我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我的脑海中快速地思考着，我和徐曼莉之间，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我的头嗡嗡作响，身体摇晃着，泪水也压抑在心中。
肺病主治医师猛地伸出手臂，托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腰身，我再次低头看他，他的眼睛睁得几乎和铜铃一般得大，脸也不断的拉伸。但我并不惧怕，我很勇敢，我有面对一切苦难的勇气和实力。甩甩头，卡着嗓子，大声地问徐曼莉，“这些信，是谁给你写的？”
我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刺耳，房间里的白炽灯都被震的眨了好几下。但铜铃般的眼睛和被拉伸的脸，马上就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徐曼莉再次站在我的身边，而肺病主治医师却坐到了桌子旁边的一个凳子上。
她说，“近来，我收到了很多信，有我的学生姬晓娅和萧艳萍的，也有我父亲的家信，我很想念他们！越看这些，我越想念他们！哦，忘了告诉你了，姬晓娅和萧艳萍来看过我的，我真高兴啊！只是太不巧了，她们两人竟然夜里来看我！但你知道，吴医生，我还是高兴了好几天！”
“徐老师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你的病，我们现在三两句话难以说清。但我对于你的治疗，还是怀着乐观的心态的，所以，请你积极配合，以期你能够早日出院！”我说。
她又说，“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黎平又结婚了，对此，我不想说什么。但我心里很难受，很想找个人聊聊，但我环顾四周，竟然一个人都找不到！我是一个教语文的老师，对人类的精神多少也研究过，但女儿还太小，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我总怕她受到伤害！我是一个母亲！所以，我每天写日记，一是记录我在医院的所见所闻，二是找个出口排解自己的郁闷。我感觉，我在你的面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所以，这些我的家信和姬晓娅萧艳萍的信，连同我的日记统统都交给你！请不要对我隐瞒！可我，还是请你原谅我，原谅我一直固执着不做手术！至于我的病情——，我早就知道了！”
她的话，让我听得脊背冰凉，我确信人类和天上飞的鸟儿，水里游的鱼儿是一样的，对于自己什么时候死亡，是有预知的。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我接过她对面递过来的东西，并且快速的打开我的背包，把徐曼莉的日记本放进了背包了。那几封信，我却放在了衬衫的贴身口袋里。
再去看肺病主治医师，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表情非常复杂，好似在思考问题。我给王红打电话，让她带着婷婷回房间，我和肺病主治医师要离开了。
路上的风，有些凉了，星星依然密集在一起，仿佛在商谈一次罪恶的阴谋，我夹紧了自己的衣衫。肺病主治医师坚持要送我回家，但我一口回绝了，快速地钻进出租车里，一溜烟地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