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二十)
作品名称:胭脂红 作者:开拓者 发布时间:2012-01-14 16:14:28 字数:4175
第十章红悯(3)
晚风撕扯着徐毅的喉咙,他想喊却喊不出来,他想起了父亲的死。确切的说,他也不知父亲是怎么被打死的,是谁打死了他?临死之前,父亲又做过怎样的挣扎,还是压根就没有挣扎?是狠狠几棒子打或者群起脚踹等等这些算不上酷刑的折磨,还是嘲讽辱骂嘴上抿大粪之类的哄闹,一切的一切无从所知,死就是比活着更冷酷的结果!蓝老师在望着他,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但这个地方,真不是说话的地方啊!
红卫兵将他们团团围在了中间,队伍像一条突然盘起来的蛇,火红的蛇芯子吐着血一样的凛冽。蓝老师鼻孔和嘴角的血汇成了一条长长的血注儿,血注儿竟然没有停止的意思,哗啦啦有着水流的质感。蓝老师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双腿冷得直打颤,枯瘦的手指向上指着久久不曾飘散的红霞,他终于拧落了几根白眉毛,启开灰白的唇,冲着璧月喷出一句,“她——”。只听噗咚一声,蓝老师就晕倒在了地上。
璧月慌了手脚,撒开云儿的手,她不知他的这个“她”指的是谁,但听刚才红卫兵的议论,她感觉那应该是母亲!她真想问问蓝老师,“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又该怎么做?”
徐毅瞪着红卫兵们的脸,拳头握得咯嘣咯嘣响,“你们要把他逼死嘛!”
“哈哈,哈哈,我们怎么会把他逼死呢,我们是让他接受游行改造,我们是经过革委会允许的!”一个红卫兵扬起高傲的头,拉长着声调说。
“但他现在快要死了!你们还不放过他!”徐毅忽然提高了嗓门,拳头急于挥出去。
人群里的躁动像发酵的面团,越发越大。这时徐毅和璧月都松开了云儿的手,璧月双臂扑在蓝老师的身上痛哭失声,而徐毅左手拎起一个红卫兵,右手出拳,把一个红卫兵也打得鼻孔出血了。
起初云儿倚在他的身后,扯着他的衣襟,但随着人流的涌动,突然就把她挤出了中心,她默默的站在人群边缘,睁着一双惊恐美丽的大眼睛,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这么多人共同游行,——而且是为了批斗一个耄耋老人,就是在梁村,村民对父亲的批斗,也不是拳脚相加!她看到了血,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血了,但她还是感到害怕!这害怕哪里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慢慢的蹲下来,她感到了冷,感到了徐毅的冷和璧月的冷,她多想抱住他们,给他们温暖!但人流穿梭,男子们凶神恶煞的样子,让她也想扑上去,煽灭这股恶火!
红毛衣像一撮慢慢矮下去的火焰,绚丽的晚霞映着云儿苍白俏丽的脸,她转头抬眼看落下去的太阳,那太阳像蛋黄一样,馨香馨香地散发着橙色的煦暖的光芒,太阳之永恒,比这尘世更久远。她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男红卫兵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他被她超然出尘的气质所吸引,那晶亮的眨动的会说话的黑眼睛,那柔顺的如云的黑发辫,那火红的毛衣勾勒出花朵一样的身材!他靠近了她,她的身后她的脖颈,竟天然涌动着一股山花儿的恬香儿!他连想都没想,伸出左手,捂住云儿的嘴,右手只稍稍一倾,就把她抱了起来!他朝左右使了使眼色,一连就上来两个红卫兵!他们共同抬起云儿,朝一条小巷深处走去。而哑了的云儿,而孱弱的云儿,她的挣扎竟然没有一点儿声息,泪水无奈地扑落在了红毛衣上。
有人喊,“徐毅,你不是臭老九的儿子嘛,为什么要给人家充当儿子!”
红卫兵们摇了摇小红旗,整了整腰间的黑皮带,突然扑到徐毅的前面,说,“你放下他,我们的游行改造还没有完呢?”
“没有完,你们想怎么样,想一起死吗?他死了他不找你们,可是我死了呢,我死要把你们统统带走!我还要告诉你们,我就是蓝老师的儿子,蓝老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到阎王爷那儿都和你们没完!”
队伍慢慢向后散,蛇头的红芯子,正在变成一个个的黑点儿和黄点儿移动,领头的红卫兵点着徐毅的鼻子说,“算你狠,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你一个豆芽儿菜似的小书生能说出这样的话!很江湖嘛!哥哥就凭你这句话,暂且让臭老九歇息歇息,我们社会主义也很人性嘛!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都回家吧!”
徐毅伸出粗壮有力的臂膀,把蓝老师紧紧抱在了怀里,璧月从包袱里拿出一方黄手帕,轻轻地为蓝老师擦鼻孔和嘴角的血迹,血注儿仍然在流,浸湿了那方寸大小的手帕,璧月颤抖地伸开十指,十个指头肚儿上都沾满了血!她看了看徐毅,把手指附在蓝老师的鼻孔处,——他还有微微弱弱的呼吸!
徐毅忽然想起了云儿,云儿呢?云儿被人群挤在哪里了?他的视线从街道中心移向街道边缘,没有红毛衣的影子,没有一个女孩穿着红毛衣,风在街道前方映过来的惨红的夕阳中狂笑,他冲着璧月疯喊,“云儿呢,云儿在哪里?”
被血染红的黄手帕,“啪——”地掉在了地上,璧月颤抖着转身,逡巡着刹那间寂冷的街道,空空荡荡地只剩下黄旗帜一样飘闪的梧桐叶,晚霞的眼睛非常刺冷,我可怜的红毛衣,你倒是说话啊!我可怜的云儿,你何时能够开口!
徐毅怀中的蓝老师缓缓睁开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他湿喏着说,“我要去见白玉莲,我要和她死在一起!”
徐毅和璧月说什么也不能原谅自己,云儿啊,你在哪里?但是他们又不能不迈动脚步,一个垂死老人心中的呐喊,一个被称为妓女的叫做白玉莲的母亲!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被称为父亲,还有谁被会称为母亲?
年轻的少男少女们,还没有弄懂这些就要经历这些,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可这就是世界!晚霞烬灭的光辉投在了街道两旁的屋顶上,靠近屋檐的梧桐树冷得抖了几下,夜的黑墨就漫上来,浸染了忧伤的人!
第十章红悯(4)
吱嘎——,矮黑的木门被打开了,璧月轻轻的走进去。
暗黄的烛光从小窗子里透出来,两个扎黑头髻的妇人的背影,晃动在不断落下和撩起的灰布窗帘上。窗帘被风猛地吹起,晃动着扫下窗台上的一层一层的灰尘,尘土在暗夜里飞扬,躺在床上的病妇人仿佛受了惊吓了一般,干咳不止。
一个扎黑头髻的妇人赶紧俯下身去,握着她的手说,“玉莲,你一定要坚持啊,璧月这就回来了,这就回来了啊!”
另一个扎黑头髻的妇人则赶紧拿来痰盂,摇头哀叹,“看看,又吐血了!谁知她的胸中有多少血可吐啊!别吐了啊,求求你了,老蓝这就回来了!”
母女连心啊,璧月已经难以再听下去了,她想让自己的脚步咚咚作响,但此刻她却无法做到,她几乎匍匐着推开屋门,掀开卧室的布帘,身子一扑,就硬挺挺地扑在了病着的妇人床前,两个扎黑头髻的妇人惊得张大嘴巴,结结巴巴的说,“璧月,是你吗?这简直是佛的安排,神的安排呢……”
她们的话音未落,徐毅抱着蓝老师就进来了,两个妇人立马双脚弹跳,展露笑颜,冲着徐毅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真是应该感谢佛,感谢神啊,苦难的白玉莲终于等到了老蓝!”
躺在徐毅臂弯里的蓝老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妇人们看看蓝老师的神情,对徐毅说,“老蓝原来就有心脏病,加上红卫兵的批斗、游行和殴打,怕是得了脑震荡啊!”
徐毅在璧月母亲的身旁,轻轻放下了蓝老师。他在徐毅怀里的时候,还是昏迷的,一旦挨近自己心中的女人,他竟然睁开了眼睛,枯瘦的手指动了动,摸摸索索地竟然抓住了她的手!
此时的白玉莲,已经没有了睁眼的力气了。她身子像干柴一样瘦削,头发花白,双眼深闭,双颊也深陷下去,脸上的颧骨向外凸着,气息微弱的从鼻孔和嘴唇中向外扑,脱皮的嘴唇张开着想要说话,但气流已经汇不成声音了。但她的样子看上去还是很安详很宁静的,年轻时的美貌仍然能够在柳叶般的眉毛上和樱桃似的小嘴上看出来。璧月捧着这张落日黄花般的脸,扑通跪地,泣不成声,捶胸顿足。
睁开眼睛的蓝老师,被恸哭失声的璧月惊醒了,他伸出细长而苍白的手指,指向天,又指向她,喉咙里炸了一句,“儿啊,原谅我吧。”
璧月伸出双手,一手握着母亲,一手握着蓝老师,母亲还没有苏醒的迹象,蓝老师缓缓的向她介绍那两个扎黑头髻的老女人,原来自从璧月离开母亲之后,母亲就信了佛。在母亲的心里,连女儿都怪罪自己的不贞,连女儿都不能原谅自己靡乱的历史,她想到过死,但死了又如何呢?死了璧月就能够原谅自己吗,死了璧月就永难找到自己的父亲!哪她为什么要带璧月来人间呢,一个找不到父亲的人,是不是最可悲的人?而这个所谓的“父亲”,也是有家有室有孩子的人,璧月又算什么呢?她能够让璧月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吗?她不能回答自己,但似乎一切都不能等!但她真的困惑,她向死了儿子和丈夫的尤姐和张姐,倾诉这一切,她们就鼓动她,让她信神,让她做佛的弟子!她们说,人只有成为佛的弟子,人心才能安宁,人心才能幸福!——这两个扎黑头髻的妇人,正是从痛苦走向幸福安宁的尤姐和张姐。也正是她们,让白玉莲重新找到了蓝老师,让这段埋没18年的感情得以昭显天下!
但死亡很快就找到了他们!死又何惧啊!
蓝老师还是来到了白玉莲身边。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徐毅,他会不会死在大街上,白玉莲在哪里?妻子在哪里?自己两个农村的孩子在哪里?而璧月呢,你又在哪里?人生要经历多少牵挂,多少磨难,才能走到它的尽头!可他今天就看到了尽头,他要死了,他死前的最后愿望,竟然是要见白玉莲!很久很久以来,他都不承认自己爱过白玉莲,可她那张美丽的脸,却成了他永恒的难以摆脱的梦境!重要的是,他见到了璧月,这不是神的保佑又是什么呢?冥冥中的神,是你吗,让我见到了女儿,让我见到了璧月!
璧月抬头喊,“尤婶!张婶!”
她们从桌子下面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些旧信和一个灰封皮的日记本,她们说,“你妈说,如果等不到你来,就让我们交给你!如今你来了,你的父亲也在,那就由你的父亲给你吧!”
蓝老师颤微微地接过那些东西,满眼含泪地说,“孩子,我是你爸爸,是我遗弃了你们娘儿俩!我不能娶你母亲,更不配你喊我爸爸!这是我和你妈曾经的通信和你妈的日记本,这上面很详细的记录了我们的爱情和你的出生!只是希望你不要怪罪你妈,她是一个好女子,她是不得已啊!”
璧月抖抖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玉坠儿,抖抖地捧给蓝老师,说,“爸爸,这是你给我的吗?妈妈说过,只要有玉石在,你就从没有抛弃过我们,我们是爱你的啊!”
……
徐毅坐在黄木椅上,黄蜡烛的烛光向上跳了几下,又稳稳地落在烛芯上,花一般的吐着光芒了。他眼中的泪,让他看屋子里的一切,都像是捕风,都像是虚空。璧月是蓝老师的私生女,蓝老师是璧月的父亲,这是最明白不过的事情了!但他此刻确确实实是糊涂了,糊涂的只有他自己了,他奔跑在虚空的夜里,穿过秋夜的寒冷,抱紧了双肩,他在心中高叫了一声,“云儿!”
两个扎黑头髻的女人仿佛听见了他的叫声,回过头来,窃窃地向烛光里看这个少年,她们噗哧一声,竟然笑了!她们发现,这个少年多像她们死去的儿子啊,这也是佛,也是神,赐给她们的最美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