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菊（五）

　　八三年的大沪庄，已经分田到户两年了。农民种田的积极性很高，不像在生产队的时候，收工像冲锋，干活磨洋工。地里的收成增加了，人们不再为温饱而担忧，大沪庄人有了新的追求。大人们千方百计想发家致富，学生们都想通过中考、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
　　大沪庄学校只有初中，是个戴帽子学校。去年中考放了个响炮竹，大沪庄的张丽平考上了高邮师范，农村户口立马变成了旱涝保收的国家户口，这让大沪庄不想在地里苦挨苦扒又没有出路的年轻人，羡慕得眼都红了。可是没有读书的天赋，再羡慕也没有用，毕竟一个年级八十几个人，就考上了张丽平一个。她是考上了高中没有去上，又重读了一年初三，终于考上了小中专，也算是走了捷径。
　　可是今年的中考政策改变了，重读生不允许参加中专录取，只能考高中。
　　沈小菊在班上十名左右，要想今年考上，几乎是不可能的。重读吧，明年又不肯考中专了，想来想去，班上十名左右的学生，在中考前夕，五六个人收拾书包回了家，也不参加今年的中考了，明年再上初三，该不会算是重读生了吧？学生和家长打着这样的算盘，学校老师也不明了上面改来改去的政策，采取默许的态度，一切顺其自然。
　　沈小菊在秋季开学后，又上了初三。这一年，她铆足了劲，起五更，睡半夜，就差没有头悬梁，锥刺股了，一门心思奔着小中专而去，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回月考成绩都名列前茅，她自己有了信心，中考前填报志愿，她只填了中专，高中一个没有填，反正考上高中也不会去上，家里还有弟弟呢，一个女孩子，不是家里重点培养的对象。
　　中考结束，沈小菊舒了一口气，发挥正常，考得还好。但出水才见两腿泥，不能像去年的李林扣那样，中考回家后，告诉他爸爸考得上，不靠谱的儿子遇到不靠谱的爸爸，他爸爸立即请了亲戚朋友庆祝，摆了四五桌，哪晓得分数出来了，什么都没有考上，后来大沪庄流传下一个歇后语：林扣考上了——没得影子的事。
　　终于等到了放榜，考上啦！沈小菊高兴地跑回家，今年进了中专录取线的，大沪庄中学有两个，沈小菊和谭春英。她们两个人都是去年回家，没有参加中考，今年又上的初三。巧儿和有田听了这个好消息，高兴得合不拢嘴。
　　可是老天只让他们高兴了两天，坏消息就来了，不知道谁举报的，她们是重读生，取消中专录取资格。眼见得从云里落到了地上，两家都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也不晓得到哪里去申诉，中专没有资格考，高中分数够到又没有报，就这样阴差阳错，决定了八四年的秋天，沈小菊没有学上，要成为社会青年了。
　　这一个暑假，沈小菊经历了中考，等待，考上中专的兴奋，失去录取资格的愤怒和伤心，十六岁的她，一下子成熟了，不再是那个吃饭，上学，睡觉的无忧少女，命运让她站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她自己要思考了。
　　家里分的七八亩责任田，平常巧儿一个人打理就够了。
　　有田一直在窑上，以前是做工分，分田到户后，有田承包了小土窑，到了收插季节，才去帮巧儿几天忙，家里的经济状况比大集体的时候好多了，也没有指望小菊参加劳动。
　　巧儿和有田，一直宠着她，好吃的，好穿的，都尽着小菊，有得多，才轮到沈小华。旁人看了，都以为小菊是亲生的，小华是拖油瓶带来的。这就是沈有田的憨厚之处，他不能让巧儿再伤心，不能让小菊知道他不是亲生父亲。小菊考上了他高兴，后来又上不了中专，他生气，不是气孩子，是气自己运气不好，又没有能力给她谋个出路，就和巧儿商量，买个缝纫机，让小菊去学个手艺，也省得吃种田的苦。
　　其实小菊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五六岁的事她虽然不怎么记得，但大沪庄总有人，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往事，她就从这些零零碎碎的故事中知道自己有个父亲，亲生的父亲，在省城。不过她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去找他。
　　现在没有学上了，自己就听父母的安排，去学手艺吗？想想心里又不甘心。
　　如果找远在省城的父亲，他会不会给自己一个继续读书的机会呢？小菊想在心里，没有影子的事，不敢说出来，又怕妈妈生气。
　　这十几年，巧儿从来不在小菊面前提那个人。问妈妈，小菊是不敢问的。问别人，有田知道了，会不会也不高兴呢？小菊只能背地里打听。想起李林扣他爹曾有一次说过，在省城遇到那个人，还一起吃了饭喝了酒。不过他才说了一句，林扣妈就兜头拦了回去，“喝你的酒，别瞎说。”自己蓦然去问，他肯定不会告诉的，怕惹了麻烦，巧儿骂起人来，在大沪庄也是出了名的。
　　但李林扣去年初三，和小菊曾经同桌过几个月，让他去套问，可能会打听到地址。于是，小菊在一个午后去找李林扣，把自己的心事跟他说了。这小子一听，大包大揽地说，“明天，你听我的消息。”
　　第二天，林扣果真给了小菊地址。小菊偷偷写了封信，把毕业时拍的一张照片夹在书信里，信里小菊介绍了自己这十几年的生活情况，母亲和继父对自己一直很好，但种种原因，自己面临失学了，想起父亲在省城，能不能圆女儿继续读书的梦想，才冒昧写信求助。并且把中考的成绩告诉了父亲。
　　最后小菊引用了一句歌词，也是她真情的流露：十五的月亮，照在大沪庄，也照在石头城；宁静的夜晚，我思念着父亲，父亲可曾思念过我？这也是小菊担心的，他还记得我这个女儿吗？他会不会帮我呢？小菊犹豫再三终于寄出了信，整天在忐忑中等待回音。
　　小菊每天上午十点多，都在大沪庄村口等邮递员，她不确定那个人会不会回信。但万一有回信呢，她不想让邮递员把信送到大队部去，大喇叭一喊，全庄都知道了，自己还没有想好，怎么跟爸爸妈妈说这件事。那边没有回音，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就什么都不好说。
　　中午吃饭的时候，有田说明天去凤城，把缝纫机买回来，问巧儿买什么牌子的好，巧儿说这几天打听了，“蜜蜂”和“飞人”这两个牌子都可以。小菊就说，过两天再去买吧，自己这两天精神不好，可能天太热了，等天气凉快些，自己一起去挑。就这样把买缝纫机的事慢住了。
　　过了两天，小菊终于等到了回信。说机械厂有职工子弟学校，可以去上高中。小菊心里又高兴又犯愁，高兴的是自己又可以坐进课堂读书，有朝一日能通过高考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发愁的是怎么回家跟爸爸妈妈开口说这件事。
　　为难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说了。
　　巧儿一听就大哭起来，边哭边数落小菊：“养你十六年，还是给人家养的，哪个死了干净的人家怂恿你去找他的，你这一去，还记得有个苦命的妈妈?……。”
　　有田沉默着，抽了两支烟，对巧儿说：“你别哭了。我们又没有办法让她有学上，小菊才十六岁，成绩又不错，她就去上三年高中，又不是不回来，要为她的前途着想。”劝了一晚上，巧儿才万分不情愿地答应了。
　　很快就到了八月底，巧儿陪小菊去茅山镇上做了两套新衣服，买了一个黄书包，有田送她搭帮船到凤城，再从凤城乘车去省城，临上车了，有田告诉小菊，有500块钱，昨天晚上让你妈妈缝在衣服口袋里了，你在路上不要翻出来看，到了那里，自己留着，万一什么时候要用钱，也省得开口问人要。说着说着，有田眼睛就红了。
　　小菊忍不住擦了一把眼泪：“爸爸你回去跟妈妈说，我一放寒假就回来。”父女俩洒泪而别。
　　小菊坐在南去的客车上，心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城里的学校是什么样的呢？课本一定是和乡下的学校一样的，又可以认识很多新老师、新同学了。不知道这个爸爸是什么样子的，前天在家听妈妈说，自己长得和那个“陈世美”十分相像，当年妈妈带小菊去找他，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胡金宝的女儿。也不知道这个城里的华侨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她会对自己好吗？还有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她会欢迎我吗？小菊想着这些，心里有点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