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菊（四）

　　七零年的四月一日，巧儿的天塌了。
　　早晨，巧儿和大伙一起出工，村头大槐树上的喜鹊就叽叽喳喳在她的头上翻飞盘旋，张二婶还打趣她，“喜鹊叫，喜事到。巧儿盼望的人可能要回来探亲了。”巧儿也满心希望呀，金宝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这次等他回来，自己一定歇几天工，在家好好伺候他。巧儿想着心事，手里干着活儿，春日的风吹得人心都活泛起来了。
　　“巧儿，巧儿，”大沪庄的妇女主任站在圩岸上，双手合成喇叭在喊，巧儿朝她看去，她立即朝巧儿招手，巧儿想，有什么事呢？早上离家的时候，小菊和娘都好好的呀！莫不是金宝回来了？巧儿心里一阵欢喜，三步并着两步跑过去，着急地问，什么事啊？“你别着急，没有什么大事。金宝有信回来了。”妇女主任一脸平静地说。
　　“猜到就是。有信回来，等收工再回去看呗，现在不能回家，队长扣工分呢。”巧儿心里甜滋滋的，恨不得立即跑回家，嘴上还是不着急。
　　“你现在就回家吧，我和队长说，今天不扣你的工分。”妇女主任说。
　　巧儿一听，拔脚就回，刚进了庄，就感到不对劲。平常遇到都打招呼的人，今天看到自己都不说话，一个个神色诡异。巧儿心里慌了，连跑带溜，还隔着一条巷子，就听到娘的哭声：“都是婆婆嘴臭啊，咋想得起来说的啊，你爸爸在天上，这回真地上了天啦……”巧儿奔进家门一看：家神柜上供着一个荸荠色的骨灰盒，娘声嘶力竭地哭着，小菊身上已经套起了白大褂，跪在一边跟着婆婆哭。支书见到巧儿，告诉她，骨灰盒是寄到大队的，还有一封信，说金宝训练的时候，飞机失事，牺牲了。巧儿听着，两眼发直，一下子倒了下去……
　　众人乱纷纷的，掐人中的掐人中，拍背心的拍背心，桃姑奶奶一叠声喊拿茶来灌……，好一会，巧儿一口气才回过来，扑到家神柜前，一把搂过骨灰盒，哭得天昏地暗：“你个狠心短命的啊，你丢下我们娘儿俩，怎么忍心的啊，你说带巧儿去随军的啊，盼来盼去一场空啊，小菊才三岁呀！我没得本事养得大啊，十年的夫妻不曾红过脸呀！你奈何桥上等等我呀！”巧儿哭着抱着骨灰盒就想去撞墙，巧儿娘一把抱住了，哭着喊“乖乖肉呀！你要死，带上娘和小菊一起去啊。”
　　巧儿抱着骨灰盒，娘和小菊抱着巧儿，三个人哭得撕心裂肺，看得人无不伤心落泪。
　　支书找了人，看了个地方，跟巧儿娘商量：“入土为安，不能把骨灰盒老放在家里。金宝是在部队牺牲的，尽管他原来不是我们大沪庄的，我们大队也出钱给他办了后事。”
　　且不说巧儿哭罢金宝，办完了丧事，一个人在大沪庄立志守寡，带着胡小菊，苦度岁月。转眼小菊五岁了。
　　再说说大海公社小灶大队的陈家。自从六岁把金宝抱回来，从来都是当亲生的养，上学，当兵，结婚，陈家二老自问没有做错一点，唯一错的是陈大爷不该告诉他是抱养的。自己改了姓胡，儿媳妇也回了娘家，信也一年比一年少，还是六八年来过一封信，说巧儿生了个女儿，现在算起来也有五岁了。好在还有长龙和长凤，不然靠了金宝，岂不是倚了草鞋戳了脚。
　　一天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说是金宝转业到省城，升任城防司令部政委。组织上例行调查。陈大爷心里虽然对金宝有意见，但关系到他的前途，可不敢瞎说，人家问什么就回答什么，都是挑好听的说。临告辞了，一个人对陈大娘说：“大娘，你那个孙女现在好可爱呢！”陈大娘顺口说：“是啊，跟她妈妈在大沪庄呢，今年五岁了，马上能上学了。”两个准备告辞的人一听这话，又坐下来，问了巧儿的地址，结婚的经过，才走了。
　　这两个人马不停蹄到了大沪庄，找到了巧儿和小菊。原来金宝没有死。六九年他在训练中飞机失事，跳伞受了伤，在南海疗养院治疗，认识了从美国回来的美女护士小乔，两个人谈起了恋爱，一个爱他英俊潇洒有前途，一个爱她年轻貌美有背景，没有多久就在部队成了家。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已经三岁了，谁都不知道还有巧儿和小菊。
　　巧儿听了这个消息，比三年前听到金宝的死讯还要伤心。在戏文里丈夫发达了，抛妻弃子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这回一定要去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心黑，不是有个小菊，听到他的死讯，自己就寻死，和他一起去了。我在家里吃苦受累养女儿，他在外面又娶了别人，我还在家里立志为他守寡，我怎么这样傻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两个调查的人，带着调查的资料，带着巧儿和小菊，去了省城。金宝见到了巧儿，他没有一点愧疚的样子，反而怪巧儿，断送了他的前途。我和你领了结婚证吗？我们只是同居关系。你就是把我告去坐牢，对你有什么好处？以后人家说起小菊，都知道她爸爸坐过牢，对孩子也不好。巧儿哭过闹过，想想也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协议离婚，金宝承担小菊的抚养费，每个月十块钱，到十八岁为止。巧儿带着小菊，凄凄惨惨回了大沪庄。
　　
　　胡金宝升官不成，转业到省城一个机械厂做了厂长。
　　
　　巧儿回大沪庄之后，守寡守不成了，嫁了大沪庄沈有田，胡小菊改名沈小菊。
　　沈有田比巧儿大两岁，从小父母早亡，自己八九岁就给人家放牛，剐牛草，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解放后加入了互助组，参加了农业社，自己也渐渐大了，有了劳力，生活才有点起色，打算张罗着找媳妇成个家，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这一扯，就错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过沈有田是个苦出身，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个光棍汉过，勤劳简朴，三十五岁的这一年，砌起来一座瓦封山的好房子。桃姑奶奶拄着拐杖找到他家，给你说个媳妇要不要？
　　“桃姑奶奶，您老别拿我开心吧，谁会看得上我啊！”有田憨厚地笑着。
　　“你看巧儿怎么样？她虽然离婚了，还有个孩子，但巧儿看上去和大姑娘一样漂亮哩。”桃姑奶奶说，“你们俩要能一起过，日子肯定会红火。”
　　有田笑着点了头。就这样，巧儿带着小菊，搬到了有田家里。
　　有田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这么多年，一下子有了老婆，有了女儿，整天高兴得走路都哼着歌，回家有人烧饭有人洗衣，小菊围绕着他，爸爸爸爸喊得又脆又甜。他美美地享受着家的温馨，也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大队准备盘个土窑，烧制砖瓦。有田听到消息，就找大队干部，要求去窑上做工，活儿苦点他不怕，工分大呢。小菊明年就要上学了，自己和巧儿也会有孩子的，以后老小多了，负担就重，说什么也要撑起这个家，不能让她母女再受委屈。
　　巧儿离开了娘家，跟了有田，终于过上了正常女人的日子，重活累活，有丈夫向前，再不要自己又当女人又当男人拼死拼活做了。前面的十年，恍如做了一场梦，以后跟着有田，好好过日子。渐渐地巧儿的脸上有红有白的，身体精神都好了很多。
　　第二年，沈小菊背起书包上学了。巧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沈小华。小菊上学很用功，放学后带着弟弟，帮助妈妈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到八九岁的时候，家里扫地，做饭，喂猪……，做起活儿一路来一路去的，井井有条。大沪庄的女人们教育孩子，都拿沈小菊做榜样。你看人家小菊，一边上学，一边带孩子，做家务，顶个大人用，不然有田夫妻俩哪会这么几年就翻了身，砌上五架梁的大瓦房。
　　别人看到的是表面现象，小菊在小学，学的课程简单，大把的时间用在家务事上，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功课毫不费劲。但进了初中，多了物理、化学、英语，一下子感到吃力了。再加上去年大沪庄中学有个女生考上了中专，轰动了四邻八乡，小菊的父母就做起了让她考中专，跳龙门的美梦，高中不能上，一上又要三年，如果初三直接考上小中专，就转了户口，两年学一上，就出来工作，成了吃国家饭的人。沈小菊已经是初三的学生了，成绩在班上中上等，一下子感到压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