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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12 12:12:47      字数:5378

  赵明昌最关心的是业户的田租。夏熟的田租,业户大多连半数都未能收到,夏熟毕竟是小熟,损失了还不至于大伤元气;秋熟是大熟,若也收不上租,靠出租田地为生的业户的日子就不堪设想了。
  赵明昌召集全营旅帅以上乡官和大业户来军帅局商议,赵明昌说:“别地方已经开始设收租局,我们是否也设一个局?招募一些乡勇,有佃户抗租,局里就派勇去弹压,这样收租就有保证了。”杜国宏问:“你打算招募多少乡勇?”赵明昌说:“总要廿来个吧?”杜国宏不屑地哂道:“在本地弹压弹压啊还够,别说外乡咧。像我们这种大业户的租田,毕竟在本乡咯少,大多是在外乡,若要去外乡弹压,二十个人够个卵毛!”赵明昌问:“那要多少人才够?”杜国宏冷笑说:“像北丰西丰那种佃风顶坏咯强盗地方,你就是有一两百乡勇,也是卵泡泡卵!他们村村连通,一呼百应。我在那一带也有六十来亩租田,夏季去收租,我带了三十个泼皮打手过去,想镇住他们,哪晓得他们一看我带人去,呼啦一下就来了四五百人,幸亏我见机得快,连田租两个字啊朆说出口,掉转屁股就走。”赵明昌笑道:“这样佃风大恶咯地方毕竟是少数。”杜国宏说:“我问你,募乡勇咯钱哪里来?”赵明昌说:“也只能各业户照租田亩数分摊咧。”杜国宏瞪起牛眼睛说:“你意思,我们大家出钱招募了乡勇,只为别人收租,我咯租弗管?”赵明昌说:“弗是介意思,哪会弗管呢!”杜国宏说:“那你敢拍胸帮我拿北丰西丰咯租一粒弗少全收上来?你敢拍胸我就赞成你,弗然我头一个反对!”赵明昌说:“就算北丰西丰咯租帮弗了你,别地方咯田租,总好帮帮你咯。”杜国宏冷笑:“除了北丰西丰,别咯地方,我自问还用弗着你们帮,嗲人敢赖我一粒租?生了他咯人啊朆生他咯胆!”张锡法说:“听说苏州嗲地方,设局收租,被佃户拆局,连乡官啊险搭搭被打煞,现在长毛世界,佃户弗好说话咧!”
  杜国宏说:“收租,叫容易弗容易,叫难也弗难,只要长毛肯出兵帮我们弹压,就容易得很!”赵全昌说:“你跟张大人是割头换颈根咯交情,你一句话,他还会弗帮你?”杜国宏说:“他是我老子还是我儿子?嗲人会白帮我做事体!我去请他,他会弗开条斧?他狮子大开口问我要一千两犒军费,我敢回头他咓?到头来我收上来咯租,全给他拿了去啊弗够!只有让上头偈天安发话,叫下头长毛出动,那就弗用我们出饷咧。”最后议定,收租局暂不设立,先由赵明昌去县里,请求监军让长毛派兵。
  赵明昌去了县里回来,满脸沮丧地告诉赵全昌:“吕瞎子弗肯派兵,反而怪我多事!”赵全昌说:“那明年业户咯日子哪哼过呢?这样下去,逃走的业户只会越来越多。”赵明昌说:“弗晓得长毛在转嗲念头,看来我们也要准备一下后路咧。”
  十月下旬,古陵城里贴出了洪秀全天王的“皇榜”,宣布要减轻租赋:“际此新天新地之期,未有余一余三之积,朕格外体恤民艰,于尔民应征钱漕正款,令该地佐将酌减若干。”李秀成饬令苏福省各州县,贯彻天王旨意。陵南县宣布,田租减三成,每石实收七斗;漕米每亩(平田)纳米一斗五升,加钱五百文。漕米的征收,仍然“着佃完粮”。
  接着,陵南县监军吕瞎子又令业户们去乡官处交钱领田凭,每亩田付钱十文。业户领了田凭,乡官就发给一面小旗,业户就可以拿着这面小旗出去收租。若不领田凭,没有小旗,就不得收租,违者田产充公。
  中小业户大多领了田凭和小旗,他们举着小旗出去收租,本乡的佃户的田租倒还能收上来一些,外乡的田租却依然难收。于是大业户绝大多数不敢领田凭,因为花钱领了田凭和小旗,收租仍然很难,反而让长毛知道了自己田产的实数,恐怕以后写大捐之类的勒索将无休无止。
  监军局根据夏熟征收到的忙银总数,预估出了秋熟应征收到的漕米总数,然而由于佃户隐瞒的租田大大增加,征收到的漕米总量就大大低于监军局预估的数目。
  十二月,谒天安派吕瞎子到双木讲道理,吕瞎子说:“天兵天将为你们诛除了清妖,平定了天下,这是开天辟地咯大功德。假如没天兵天将拚了血命为你们诛妖,你们哪得安享今日咯太平?你等既为我天朝子民,交钱完粮,自是份内之事!天王格外施恩,减了大家咯租赋,你们竟然还有人隐瞒租田,实在是忘恩负义!你们这样,还望天父降福禄给你们?天诛地灭还差弗多!陵北县四个营,隐瞒租田没有一个有你们这里这样多,你们太呒没良心!要是还弗速速将隐瞒的漕米补交上来,我就要派圣兵到你们家里来盘粮咧!”所谓盘粮,就是到人家家里抢粮,那时不仅抢米麦,连带蚕豆黄豆芝麻之类也抢走。
  随之,齐梁张长毛也在赵家祠堂内的天父堂讲道理。天父堂大堂上用门板搭起一座高台,张长毛在高台正中朝南而坐,赵明昌及前营的师帅、旅帅们分坐两旁,卒长、两司马、伍长们皆站在台下,被召集来的前营各图富户、族分长等一齐站在天父堂外台阶下的明堂里。(按:齐梁人所谓“明堂”,即北方人所谓“天井”、“院子”。)
  张长毛说:“老子要告诉你们,世上万物,没有天父的恩庇,能活吗?不能活!所以你们人人都要知恩!你们种田,没有天父恩庇,能种出庄稼来?万万不能!你们开店做生意,也要天父让你们赚钱发财,你们才能赚钱发财,天父不让你们赚钱发财,你们只好关门讨饭穷断筋!所以你们大家,全要报天父的大恩。你们谁不领田凭,不实报租田,不实交忙银,就是辜负了天父大恩,以后休得妄想再享天父的财禄。我再给你们十天期限,把田凭领了,把隐瞒的田亩报实来,把少交的忙银补交来。过时不交,我们天兵天将就要来打你们咯先锋!”
  然而,双木和齐梁依然没有一个佃户主动去补交隐瞒的漕米,未领田凭的业户们也仍然不去领。
  古陵人习惯,一进入十二月,就陆续开始买明年的日历。黄兆法去齐梁街烟纸店买日历,发现店里的日历全都是太平天国的《天历》。黄兆法拿一本《天历》翻看,发现除每七天注明是礼拜日外,其余时辰和日子的吉凶宜忌、生克休咎一概不注。黄兆法说:“介狗屁日历有卵用啊?要动个土看个日啊弗能够,原先那种老日历哪为呒没啦?”烟纸店老板苦笑说:“原先那种老日历,长毛说是妖历,禁落咯咧,现在只许卖介种天历。”
  黄兆法买了一本《天历》回到天官堂,碰见周德祥,就拿《天历》给他看。周德祥见一些日期的干支非常奇怪,如:“乙好”、“辛开”、“丁荣”之类,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禁大讶:“哪为有介种干支?刻错了吧?你看他连清明都刻成‘青明’咯咧!”黄兆法笑道:“刻是朆刻错,烟纸店阿津说咯,洪秀全的忌非重,嫌‘丑’字弗吉利,改成了‘好’字;‘亥’字,塞似‘害’,更弗吉利,改成了‘开’;‘卯’,他们广东人说呒没叫‘冇’,念起来跟‘卯’一样,所以改了‘荣’字。你阿晓得,连无锡啊被他改成‘抚锡’咧,嫌‘无’字弗取兆头。‘清明’咯‘清’,听说是为了避杨秀清咯讳而改成‘青’咯。”周德祥说:“活出他娘咯花头!好日坏日啊弗刻上去,开年我们要做羹饭,碰着刑日啊弗晓得喴!”古陵人做羹饭祀祖,总要避开日历上标注的刑日,因为刑日这种日子,阴间的官吏神道会将所有亡灵禁锢起来,不让外出,子孙做了羹饭,他们也不能出来吃。黄兆法说:“只好到有万年历咯人家去查万年历咧!”
  将近年底,张长毛忽然令赵明昌向乡民派捐,总额五百两,限十天内办齐,以供驻齐梁的太平军过天历年置办糕烛年货礼物之用。赵明昌只好遵办。
  夏历的小年夜,在太平天国《天历》上已是大年夜。这天下午,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兵营内喜气洋洋,杀猪宰牛。将士个个领到了饷银,士兵每人洋钱二元,军官按职务高低,职越高者饷越多。晚上,手臂粗的蜡烛通夜燃烧,将士吃年夜饭、赌钱、放鞭炮,炮仗横鞭声断断续续地响了一夜。
  夏历的大年夜,即太平天国《天历》的正月初一。一大清早,兴教寺的太平军就敲锣打鼓庆祝新年,炮仗横鞭响得震天。齐梁街上更为热闹,张长毛三天前就出了告示:
  “三日后为岁朝令节,街道打扫净洁,有不打扫者,违令即究!”
  天历元旦这天,齐梁街干干净净,面貌一新,整条街上彩旗招展。一大早,太平军就在赵家祠堂门前场上擂鼓放炮,张长毛令乡官们组织来的龙灯、马灯、狮子等轮番上场,旅帅以上乡官,穿戴一新,一律红头巾裹头,来向张长毛拜年。张长毛一一给他们发新官印,这新官印是偈天安年前令人刻的。
  早在过年之前十几天,齐梁街上就贴出了吕监军的告示,严禁私过妖年。太平军命令百姓必须过《天历》年,照夏历除夕过年,就是“私过妖年”。但是,百姓过“妖年”已过了至少一两千年,一下子怎么可能改过来?
  大年夜这天,齐梁人必做两件事:先是镇宅,面向大门旁的墙壁,靠墙根隑放一杆秤、一面镜子、一把尺子、一方折叠成三寸宽五寸高的黄钱纸片,上写“镇宅”两字。然后“镇宅”纸片的面前,左边排放五只酒盅,右边排放五只酒盅,十只酒盅的正中间,是两只叠在一起的酒盅,每副酒盅下放一双筷子。酒盅后面,一字排开三个素碟:三五个油豆腐、两张百叶、三五块豆腐干,素碟左边放一只小碗,内盛半碗清水,清水中插一根稻草签,是谓净水盅。素碟之后,便是鸡鱼三牲——中间猪头,用大缸盆装着,一定要带上一根猪尾巴,缸盆边搁一把菜刀,菜刀上放一把盐,因此装了猪头的缸盆又称刀盐盘;刀盐盘的左边是鸡,要做成鸡元宝形状;右边是鱼,一般是鲢鱼,也有用鲤鱼的。鸡和猪头都是在煮年萝卜的锅里煮熟了的,鱼是红烧的。三牲后面是一小蒸篮饭,饭上放一把草筷(剪成六七寸长的稻草),一蒸篮镇宅团子。再后面是一张长凳,长凳上中间是香炉,两侧各燃一支蜡烛。
  这些东西在地上摆半个时辰左右,到香炉里一炷香将燃尽时,全家大小按长幼次序,在长凳后面一一磕头,然后烧化六只纸元宝,家中长者端起净水盅,用稻草签蘸着净水往阖家大小手上头上身上都洒几滴,再把家里地上和各阴暗角落洒遍,镇宅就算结束。
  第二件就是请路头。路头,相传名叫何五路,明朝人,在无锡抗击倭寇时殉国,不知何时起被常州无锡一带人民奉为武财神,称为“五路财神”,又称“路头菩萨”。不言而喻,请路头是为发财。请路头要对着大门(镇宅和请路头时,大门都要关闭),将从烟纸店买来的路头马子[按:即版印的神像,多作骑马状,故谓之神马,也叫纸马,齐梁一带通常简称为“马子”。
  齐梁人还认为,神马也是神所乘之马,所祷请之神,便是骑乘此神马自空而降。舍不得花钱买路头马子的,也可自制,在黄钱纸折叠成的纸片上写上“五路大神”四字即成,隑在门槛上。路头显然只有一个人,不知从何时起,“五路财神”被讹解成了五个人,于是要在路头马子面前摆开五只酒盅,五双筷子。然后也是三个素盘,鸡鱼三牲,都是镇宅用过的。再后是摆放香烛的长凳和磕头的稻草束,也是摆放到燃尽一炷香后全家磕头,化纸元宝六只。请路头完毕,大门打开,放炮仗三个,也有人家再加横鞭一串,然后用生石灰粉在门前场上画弓箭、画米囤等等,然后吃年夜饭,守岁过年。
  古陵人特别看重大年夜的镇宅和请路头,家家必做(按:齐梁人称为“摆”,做羹饭祀祖也叫“摆”。),不过,大多数人家要到傍晚才开始摆。陈三狗总是半下昼就摆,大多数人家刚要开始摆,他家已在放炮仗了,年年如此。陈三狗深信,抢在别人前面摆,就能抢先把财神请到家里来,财运就会一年比一年好。今年陈三狗靠着长毛,赖掉了六七亩租田的租子,财运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因而摆得比以往更早。太阳才刚刚偏西,很多人家的猪头和年萝卜还未煮烂,他已经在放炮仗了。
  天官堂离兴教寺很近,天官堂放炮仗,兴教寺里听得清清楚楚。今天是妖历除夕,长毛知道今天一定会有很多人私过妖年,格外警觉,炮仗一响,胡长毛立即就领着一帮长毛上了村。胡长毛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出了犯禁人家,因为陈三狗家场上满地都是炮仗横鞭的纸屑。并不是陈三狗疏懒,不及时销毁罪证,而是本地风俗禁止了他,大年夜放了炮仗,场上就不能打扫了,扫场会把财气扫掉,必须等年初五早上放过请财神的炮仗之后才能打扫。长毛们将陈三狗和他的两个儿子绳捆索绑,抓进了兴教寺。
  陈三狗老婆哭哭啼啼地求黄阿培去搭救陈三狗父子。黄阿培来到兴教寺,胡长毛不在,带人去徐家头了,徐家头刚刚也响了炮仗。黄阿培只得在兴教寺里坐等,等到胡长毛他们押着两个徐家头人回来了,黄阿培赶紧上前说好话。
  胡长毛说:“私过妖年是杀头的死罪!念是初犯,就罚他三百洋钱吧!”黄阿培再三地求情,陈三狗不是富户,三百洋钱实在是拿不出来的,请胡大人格外开恩。好说歹说,最后总算降到了八十元。就在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木桥头等村也相继传来了炮仗声,镇宅请路头的高峰到来了。胡长毛把长毛分成数队,分头往各村去巡视抓人。
  最早放炮仗的人被抓后,后来的人学乖了,镇宅请路头之后不再放炮仗。但是长毛上村后就一家家地察看,见有关着大门的,就将大门踢开,看到正在摆的,就抓人。天官堂人以为长毛已来抓过人,只要不再放炮仗就不会有事了;不料长毛在天黑时杀了个回马枪,一下子抓了四个正在摆的人:周锡坤、陈泰元、黄志封、黄友金。
  这一天很多村上都有私过妖年的人被长毛捉去,兴教寺里关了两大屋子私过妖年的人。为了过个团圆年,他们的家人都是当夜就筹措了钱来赎人。黄金友等四人,都被罚了数十元,罚得最多的是木桥头的富户苏阿荃,四百元。
  吃完年夜饭,黄和尚幸灾乐祸地来看陈三狗:“你想发财嘚喴,年年抢在大家前头请路头,今年总算请着个大路头喴!”陈三狗哭丧着脸说:“一总今年才赖着了几亩田租,占了几十块洋钱的便宜,给他这一记头全部卷了去啊还弗够,还倒贴进去廿来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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