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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困境沥肝胆

作品名称:乡山乡水乡土地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6-09-11 19:04:13      字数:17884

  峰峦起伏的大山,高坡上一块岩石突兀地斜站在那里,像是要随时扑下山的样子。岩石空隙地带,灌木杂草丛生,小战士范三升悄悄探出脑袋,仔细观察着山下河沟一旁的小路及两山之间的山口。片刻,回过身来对蹲在她身后的金玥、彩珠说:“越过这条沟,再翻过单翅岭就快到了。现在咱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这里经常有鬼子、伪军的队伍通过。所以,动作要快。你俩行吗?”
  金玥说:“没问题。”
  三升说:“好。那咱们行动!跟上俺。”
  三升飞快地直奔山下冲去。金玥、彩珠紧紧跟随其后,一路小跑地下了山,一直冲到山底,进入一条干涸个河床。跑过河床,越过大路,三升一边观察,一边对金玥、彩珠说:“顺这条沟,你们隐蔽上山,俺在这掩护你们。快!”
  进了小山沟,金玥她们开始爬山,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了。她们慢慢放松脚步,刚想休息一下,忽然,传来几声枪响,她们迅速隐蔽在杂草中。好一会儿,听不到动静了。金玥探出头来向山下张望着,只见三升慢慢爬过来,金玥、彩珠直起身子,问:“怎么样,有情况吗?”
  三升说:“没啥事儿,走吧。”
  金玥问:“刚才响枪是不是敌人发现咱们啦?”
  三升说:“没有。你们刚进沟,过来几个赶着大车给山里的敌人送给养的伪军,一个伪军刺刀上挑着一只刚抓来的鸡,捆鸡腿的绳子不知啥时候开了,鸡掉在地上,蹦跶着就跑,伪军扑了几次没逮住,就发了驴脾气,冲鸡开了两枪。”
  金玥、彩珠笑着说:“这群坏蛋,连鸡都不愿意让他们吃。后来呢?”
  三升说:“后来,俺观察了一会儿,看他们走远了,就来追你们。”彩珠发现三升的胳膊上有血和泥土,惊叫道:“哎,三升,你受伤了?”
  三升咧着嘴笑笑说:“没啥,路上让树枝子划了一下。”
  金玥说:“来,我看看,给你包扎一下。”
  三升说:“用不着,划了个口子,用俺们家乡的土法,撒上点干净土就行。”
  金玥说:“脏了伤口,会引起感染的。”
  三升说:“俺说没事,就是没事。上次俺的腿被子弹划破了,比这厉害多了,俺撒上两把土,没两天就好了。药还是省着点用吧,咱那的伤员更需要。走吧,爬山吧。”金玥对彩珠无可奈何地摇了一下头,两个人跟着开始爬山。不一会儿,他们爬到了山顶,极目远眺,周围的山峰,在阳光和雾霭的映照中,深秋的棕色、黄色、灰色,浓淡有致,层次分明。金玥擦着脸上的汗感慨地说:“好风景啊。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彩珠说:“又来了,小资产阶级情调。”
  三升说:“这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看到啥都能来两句词儿。不像俺,啥事也不知道咋形容。”
  金玥说:“不会吧?那你看到这么好的景致,怎么表达呢?”
  三升说:“咋表达,挺好看呗。”
  彩珠指着金玥说:“你看她长的咋样?你形容一下。”
  三升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咋样儿?俊呗,白得像瓷娃娃似的。”
  金玥、彩珠哈哈大笑着说:“那你说猪的样子咋形容?”
  三升说:“黑乎乎的,臭烘烘的。”两个人笑得腰都弯了。
  金玥摘下水壶喝了口水问三升:“三升,你为什么叫三升呢?”
  三升说:“嗐,家里穷呗。能有三升小米就是富人了。爹娘算是有个盼头呗。”
  金玥点点头:“唔,那你兄弟姐妹几个?”
  “俺兄弟四个,姐两个。大哥、二哥和俺一样,都当了八路。大姐在区上,二姐在村里当妇救会主任。”
  彩珠说:“哎,还少一个呢?”
  三升说:“对了,俺弟弟四升还小,在村里当儿童团呢。”
  金玥问:“你们全家都参加抗日工作,这是为什么呢?”
  三升说:“开始就是为了能吃饱肚子,当了兵受到教育,知道的事儿多了,打小日本是为了保护咱家乡,为死难的乡亲们报仇。”
  金玥问:“鬼子到过你们村吗?”
  三升说:“到过,杀了俺们村三十多口子人呢!还烧房,抢东西,甭提多坏了。俺大伯就是被他们活活烧死的。俺嫂子的小孩被他们扔进开水锅里,他们……”三升欲言又止。
  彩珠说:“日本鬼子占了我的家乡,也同样烧、杀、抢、掠,做的坏事都无法形容。这血海深仇,一定要报。”
  金玥说:“看吧,全国的民众都动员起来了,鬼子的末日就要到了。”
  三升说:“不提这个了。你们啥时候教俺念念诗,俺也得有点文化不是?”
  金玥说:“好啊。一定教你。哎,彩珠,你是朝鲜人,跟我们说几句朝鲜话吧?我还没听过呢。”
  彩珠说:“不行,现在不行,到时候一定说给你听。”
  金玥说:“那得等什么时候?”
  彩珠说:“你立功受奖的时候。”
  金玥说:“呵,还有条件呢!放心,我一定努力。”
  三升说:“你是朝鲜人也来帮俺们打鬼子,那不成白求恩了?”
  金玥惊奇地问:“你还知道白求恩呢!”
  三升说:“那当然,他还给俺摸过肚子呢。”
  彩珠问:“摸肚子,是不是用这个?”说着打开卫生包取出听诊器。
  三升说:“就是这个,那玩意儿放在肚子上凉飕飕的。”金玥、彩珠听着笑着。
  金玥说:“哪天,我再给你用这个摸摸肚子。”
  三升说:“那俺可不敢。”
  彩珠说:“为什么?”
  三升说:“她是女的,女的不行……”
  金玥说:“呵,你人不大,脑瓜子还挺封建。”
  三升用手摸着后脖颈子,结结巴巴地说:“谁,谁封建啦?”
  金玥笑着说:“呵,说着说着你怎么结巴啦?哪天我给你治治这口吃。”
  三升说:“结巴,也不怨俺,俺们班原来的洪班长他结巴,和他日子处久了,谁知道俺们全班都成结巴了。不知道这玩意儿也传染呢。”
  彩珠问:“那后来呢?”
  三升说:“那还用问,俺们一块儿去找连长,要求调洪班长走呗。结果哪个班也不愿意要,最后找了个说话少的地方,当炊事班长去了。其实那人还真不赖,挺厚道的。就因为结巴耽误了提拔。”
  金玥说:“是吗,准备提他当什么呀?”
  三升说:“他打仗挺勇敢,又是老兵,连里准备提他当排长。指导员说,让他带一个班,一个班结巴。要是让他带一个排,这个排都变成了结巴,咱跟人家爹娘咋交代呀。孩子当兵的时候好好的,回来落个结巴,回答再说不上个媳妇儿,人家还不得找部队算账啊……”金玥、彩珠笑得直捂肚子。金玥说:“回头你转告洪班长,我们找找偏方,治治他的结巴,保准儿提拔、娶媳妇儿两不误。”
  三升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嗐,别说了,咱们下山吧。”三个人说笑着往山下走。三升兴致勃勃地昂着头唱到:“一根藤,处处爬,根根藤上结铁瓜,浇上鬼子血和肉,叫它开朵大红花……”
  秋天的斜阳刺得人都睁不开眼睛。照在山丘上更是黑白分明,受光处颜色罩上一层白幔,背光处抹上一层暗青,人走到受光处晃眼,走到背光处发冷。文工队背着行装,拉着道具,在忽明忽暗的山道上行进着。金瑛用毛巾擦擦汗渍,日头早把她的脸映得通红,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衣服也被汗水浸透成了片片斑迹,战士们边走边喘息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池队长举着水壶喝了两口水,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日头说:“大家爬上山顶休息一下,加油啊!”
  一个拉着车子的战士说:“干嘛非要爬到山顶?就在这休息得了。”
  池队长说:“猴子,我看是把你累坏了吧,革命意志都丢光了,就那么几步道就草鸡啦?”
  猴子说:“反正也是休息,早晚还不一样啊。”
  仙鹤说:“也不差那么两步道,歇足了劲儿再走呗。”
  池队长不满地说:“看看,看看,革命的劲头儿都上哪去了,革命战士嘛!活着就得像条龙,不能像条虫啊,咱可不能老狗看夜,嘴动身不动。咱们得趁热打铁,一鼓作气不就冲上去了。”
  一个战士说:“队长,你过去挺男人的,怎么现在也成了丈母娘见亲家,婆婆妈妈的啦?”
  池队长用手点着他说:“黑子,不尊重领导,看我咋收拾你。”黑子一仰头说:“你最好到了前面的村子就收拾我,关上两天禁闭,美美地睡一觉。你说呢队长?那不正是小秃子当和尚,忒好了吗?”池队长捡起一块儿土坷垃骂道:“揍你个花和尚,做梦去吧!”黑子一闪身,没想到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下,队员们哄笑起来。
  不知不觉队伍爬上山顶,大家纷纷解下背包,放下拉车,或坐或站地开始休息。金瑛解下背包急切地张望着走过的山道,池队长凑过来说:“乖乖,还没赶上来,等她们到了,咱又该走了,总是起大早赶晚集。”金瑛说:“白煜本来身体挺好的,谁知道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池队长对一个战士说:“你去到后面接接他们。要不又赶不上热乎饭啦。”战士匆匆跑下山去。金瑛和鸽子坐在地上,背靠着背,眯着眼睛打起盹来。白煜和另外两个女兵上来了,池队长迎上去帮她们解下背包问:“咋搞的?站一站,二里半,只要不停下来就掉不了队。”白煜瞥了他一眼说:“我今天有点情况,‘大姨妈’来了。”池队长不由分说:“胡说!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啥大姨妈呀?见鬼了你。”白煜气愤地扭过身去。池队长还在喋喋不休地说道:“你说,这荒山野岭的真要蹦出个大姨妈来,肯定是妖精变的。简直乱弹琴……”
  这时,一个放哨的战士提着枪跑过来:“队长,前面路上有情况。”池队长马上招呼着大家:“快,就地隐蔽!”战士们顷刻间四处散开,依托山势隐蔽起来。池队长朝山下仔细眺望着,只见远处一队伪军拐过一道山梁,在大山背后消失了。池队长慢慢爬起身来,说:“娘的,借他俩胆,看他们也不敢过来。”他看看身旁的金瑛问:“白煜的大姨妈咋找到这来的,这不活见鬼吗?”金瑛悄声说:“她大姨妈真的来了。”池队长不解地看着金瑛笑着刚要说什么,金瑛不好意思地说:“大姨妈就是女孩儿的例假,你听懂了吗?就是女孩子最麻烦的事儿。”池队长愣了一下,猛然醒悟到:“哎呀!这……真是活见鬼了。”说着捶打着自己的头,“我的姑奶奶,真……”
  金玥她们走到山腰间的一个洞口,这个洞口靠路边不远。她们刚走近,洞口里就钻出个人来。一个身材魁梧而健壮、面孔有点儿清瘦、三十岁左右的军人站在他们面前。他右手拄着拐,用左手敬礼,说道:“一二九师三五八旅二团三营一连连长耿喜庚代表全体伤员欢迎你们的到来。”
  金玥、彩珠还礼道:“白求恩学校三期军医班学员金玥、彩珠前来报到!”
  耿连长握着她们的手热情地说:“欢迎,欢迎!早就盼着你们来了。唔,进洞吧,进洞再给你们介绍情况。”这个山洞洞口窄,里面挺宽。洞口用土石搭起一堵矮墙,哨兵可以蹲在那里向外观察。走进十几米有个拐弯,铺着一长溜干草,上面躺着、坐着二十多位伤病员。耿连长边走边对金玥、彩珠说:“这二十多个伤员来自三、四个单位,有一二九师的,有晋察冀一分区的,还有县大队的。对,还有个区小队的。”他指着一个没穿军装,头上包有纱布的小伙子说:“这不,就是他。”小伙子愣愣地看着他们,表情有些木讷,咧着嘴笑了笑。耿连长说:“这是咱们‘白校’派来的大夫。报告呀。”
  小伙子行着不标准的军礼说:“报告大夫,涞源县银房乡嘎咕村三区区小队队副李担子,请吩咐。”
  金玥她们忍住笑点点头。耿连长说:“说你笨,你还不承认。请指示,咋请吩咐,乱弹琴。”
  李担子说:“是。请指示。”
  耿连长说:“他这个名字你们别见怪。李担子是独子,担子的担,就是一肩挑的扁担的意思,这里人有口音,加上这小子癔癔症症的,就叫成蛋子了。”
  金玥、彩珠只是笑,耿连长一指蹲在地上的一个瘦高个说:“洋马,咋这么没眼色,来一个报告。”
  洋马站起来“咔”地一个立正、敬礼,高声喊道:“报告大夫,一二九师三五八旅二团三营二连二排排长刘九元前来报告,请指示。”
  耿连长咧着嘴笑着说:“看这正规军和土八路他就是不一样。下面接着来。”
  “报告大夫,晋察冀军区四团三营二连一排三班班长隋云鹏前来报告,请指示。”一个绷带吊着手臂的战士报告。
  “报告大夫,晋察冀军区一分区二团三营三连三排三班班副李大柱前来报告,请指示。”一个胸前打着绷带的战士说道。
  “报告大夫,晋察冀军区一分区二团三营五连三排一班战士刘成群前来报告,请指示。”
  “报告大夫,晋察冀军区一分区二团三营五连三排战士迟长升……”
  大家依次报告完毕,耿连长领着她们边往里走边说:“这里有重伤员六个,轻伤员十五个,现在恢复身体能参加战斗的有六个,加上三升八个,三升是个全乎人,哎,啥时候也成轻伤员啦?”
  三升说:“俺才不当伤员呢!”他们说着,走到山洞的尽头又出现一个拐弯儿,地上铺着白草,边上用石头垒了个台子,已经打扫干净。耿连长指了指:“你们俩就住这。没法子,这条件,委屈你们了。”
  金玥说:“我们不怕,请首长放心!”
  耿连长不好意思地说:“啥首长,叫我老耿得了。”说着,摸了摸地上的白草,瞪着眼喊道:“洋马,蛋子,这草咋铺的这么薄,长秃疮露脑皮的,刚生的猴崽子,小手小脚的,再去弄点来。地方的,这么点事都干不好。快去!”
  洋马、蛋子回答道:“是,马上就去!”
  金玥、彩珠、三升,收拾着草床、药品、行装,蛋子抱着一捆白草铺在“床”上,说:“来,垫厚点,这草隔潮。”不一会儿把床收拾好了。金玥躺在床上试了试,说:“嘿,挺舒服,真软和。嗨,这可比北平饭店的床还舒服哩!”
  三升说:“原来你们在北平的饭店,睡得就是这样的床啊!”他的话一下子把大家逗笑了。
  三生不好意思地说:“咱不是没见过北平的饭店啥样嘛。”
  蛋子说:“对啦,大夫同志,给俺们说说,北平的饭店啥样?咱也见识见识。”
  山洞的另一边,耿连长喊道:“你们两个臭小子还不快滚出来,让金大夫她们休息,真没眼色,要不说地方的就是不一样呢。”两个人一听,赶紧跑出去。
  金玥、彩珠躺下,伸展四肢,笑笑说:“休息,地方的。”
  我们安顿下来后,给每个伤员都做了详细的检查,并建立了病历。在我们的建议下,对伤病员的住处进行了消毒、清扫,卫生状况得到了一些改善。检查中,我们发现伤员们普遍缺少营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药品、食品越来越困难。一种孤立无援的孤独感像巨石一样向我们压过来。
  “换药啦。”听到金玥的喊声,伤员们禁不住抬起头来张望,金玥和彩珠分别给两个伤员换药。金玥解开洋马手臂上的绷带,轻轻撕开粘在伤口上的纱布,洋马咧着嘴皱着眉“哎哟哟”地叫个不停。金玥问:“我手重了吗?”
  洋马说:“不重,不重。”
  金玥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伤口、敷药。这边彩珠为云鹏换药。手还没动,他就疼得直喊。
  彩珠笑着说:“瞧你,喊什么呀,我还没动呢。”
  金玥给洋马换完药站起身来对耿连长说:“我说你的兵可真够娇气的,换个药,怎么这么大呼小叫的怕疼。上了战场也这样吗?”
  耿连长说:“是啊?我也觉着这事挺怪。这些人可都是天生不怕死的硬汉子,在战场上别说是被弹片炸伤,就是肠子流出来,也不皱一下眉头啊。现在真不知咋了,见了你们倒成了‘小奶瓜’啦,乱弹琴。”
  三升插嘴道:“咋变得这么没出息了呢?换药挺积极,思想有问题。”
  这边洋马说:“三升,你小子也别咸(闲)吃萝卜淡操心,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疼就不兴别人疼啦。找揍呗你。”
  三升忙摆摆手:“好,好,好,算俺没说。只不过是不留神放了个屁,行了吧。哎,洋马,没崩着你吧?”
  洋马站起来瞪着眼说:“崩着啦,砸着俺脚面啦。”
  耿连长瞅见金玥、彩珠捂着嘴乐,立即说道:“行啦,都别给俺丢人现眼啦,再吵,我把他嘴打歪喽。完了再罚你站哨去。省得你们见了姑娘就‘人来疯’。以后当着女同志说话文明点儿,啥屁呀,崩呀的,蹦你娘那个纂儿啊。”
  “连长,你骂人!”云鹏从床上坐起来说。
  耿连长说:“俺骂了吗?你耳朵长偏了,俺是说你们要注意军容。”
  洋马说:“真赖,还教育别人呢!还是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再说吧。”耿连长一扬拐杖:“嘿,反了你了,俺揍你个小兔羔子。”三升急忙拉住他,洋马跳起来。大家一阵哄笑。
  彩珠来到迟长生身边,说:“同志,把腿抬起来,换药。”迟长生不耐烦地把腿一抬说:“告诉你啊,小心点儿啊,弄疼了俺,非杀了你不可。”彩珠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又恼怒、又委屈,眼泪不自禁地滴落下来。
  迟长生说:“哭啥,俺还没死呢!”金玥拉了彩珠一把,换过她来,开始解开他脚上的绷带。然后用盐水浸湿粘在伤口上的纱布,用镊子轻轻撕开。迟长生“哎呦”一声,竟把金玥踹了个趔趄。金玥长这么大,从没挨过打,更没挨过人踹。她咬咬嘴唇,忍住泪水说:“要杀我,也得等伤好了再说。先换药吧。”说着继续为他换药。迟长生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洞顶。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三升凑过来说:“你小子有本事跟鬼子拼命去,跟女医生发啥火呀,算啥英雄?狗屎。”
  金玥止住三升叫他不要再说了。微微一笑说:“要安心养伤。静下心来,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说完转身走了。
  洞外,耿连长正在开导彩珠,见金玥出来,彩珠抱着她抽泣着:“太欺负人了,野蛮!要我们这么伺候他,他凭什么呀?”
  金玥默默地抚摸着彩珠的发辫。耿连长说:“这些兵在战斗中,他们不顾一切地和敌人拼杀,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凶残的敌人。可一旦负了伤后,又有了怕的思想,怕伤残,怕打针,更怕不能像过去一样生龙活虎。怎么说呢,这叫心里边的问题。唉,我这当连长的,都改行当指导员了。伤员们有烦恼,也有怨气,他们也要发泄。不过,大部分伤员情绪还好,见到你们,就跟孩子见了娘似的,说起来没完没了。个别伤员也要个别对待,哪个小子敢奓刺,我非收拾得让他服了软,看看,让你们受这么大的委屈,真不好意思。兵没带好,咱们有啥办法呢?只能用老办法,做思想工作呗。”
  金玥说:“是啊,咱们是白衣天使,又是女人,他们见到我们就像看到了希望。我们不仅要治疗他们的伤口,更重要的是愈合他们的心理创伤。”
  耿连长说:“对,对,对。有文化就比没文化强,正规军就是比地方的强。”
  蛋子探着脑袋说:“连长,你又说俺坏话,特别是当着女同志。”
  耿连长一瞪眼:“呵,这小子,也学着文明啦。还女同志,你们听,女同志。”金玥和彩珠都被逗笑了。
  迟长生睡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无意中一抬头,发现金玥坐在自己的床前,便问:“你咋还在这儿?这么晚了。”
  金玥说:“我怕你滚到地下,看着你。”
  迟长生鼻子一酸,流下泪来,说:“金大夫,俺错了。俺怕腿瘸了,打不了仗了。唉,俺不该……”
  金玥说:“还男子汉呢,不兴这样的啊。放心吧,你的伤会好的。好了,等伤好了也好回家看看。”迟长生悲痛地说:“家?家早被日本鬼子烧光了。俺没亲人了。”
  金玥说:“那我就做你的妹妹吧。”
  迟长生吃惊地说:“妹妹?俺行吗?”
  “哥,行啊。”金玥笑着说。
  迟长生把被子拉到头上喊着:“哎呀,俺有妹妹啦。娘,俺有妹妹啊,呜……”他又哭起来。
  金玥说:“哎,你哭什么呀?你可真逗,刚才还像一块铁,现在怎么变成一滩泥啦?来,你喜欢听歌吗?”
  “喜欢。”伤员们一个个探出脑袋来说。“哎,你们都没睡呀?”伤员们笑着说:“俺们也想听你唱歌。”
  金玥笑着说:“行。不过,只唱一首大家就睡觉好不好?”“不好!”伤员们回答道。
  耿连长喊道:“哎,你们可别蹬鼻子上脸啊。就一首,谁敢闹事儿,非罚他去站哨。”大伙乐了。
  金玥拉彩珠清了一下嗓子,轻声唱道:“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水,铁壁铜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一条清清的溪水潺潺地迂回在乱石之间,流到山坡平缓处形成宽似葫芦的河流,流速开始放慢,溪水变得清凌凌的。金玥、彩珠来到小溪边,对着溪水映照着的面容,梳理着秀发,金玥用手捧起溪水,轻轻尝了一口,彩珠撩起水来洗了把脸,娇嗔地说:“哎呀,这水凉的扎手,你还敢喝呀,小心闹肚子。”
  金玥说:“凉是凉了点儿,提提精神。洗洗吧,干干净净的才舒服。”
  彩珠坐在杂草上,伸着懒腰说:“唉,舒展一下,真想好好睡它几天,累死我了。你说这么多伤员,也真够咱俩受的,要不是三升和蛋子帮忙,单是给伤员洗伤口和换药就得忙活一天,简直能把人累死。”
  金玥说:“绷带、纱布和伤口粘在一块儿,当然得慢慢来啦。你没看见给伤员换药解纱布的时候,他们不是呲着牙就是咧着嘴,弄得我真下不去手。这样下去,不仅伤员们痛苦,伤口也很难愈合。”
  彩珠往河里扔着小石子儿,说:“是啊,是得想个办法,既让伤员少吃苦,又提高咱们换药的速度。哎,你这机灵鬼,开动你的脑细胞。人呢,要是老闲着,多聪明的人也得变傻了。”
  金玥笑着说:“你这臭丫头,还嫌我累得不够啊。你的脑子也别闲着,别肉骨头敲鼓——浑咚咚的。”
  彩珠轻轻拍打了她一下,说:“呸,你才浑咚咚呢。不是有人说是前清的状元吗?就别水仙不开花,自己装头蒜。”
  金玥捡起一把干草扔到彩珠头上说:“呸,你才装蒜呢。”
  彩珠也抓起干草扔过去,咯咯笑着说:“呸,呸,呸!呸你一脸黑,满脸的麻子满天飞……”俩人正在嬉闹,三升、蛋子抱着血污的绷带走过来。
  蛋子好奇地问:“啥事儿啊,你们这么乐?”
  彩珠笑道:“呸你一脸黑……”
  蛋子说:“俺黑是天生的,不用你呸。”
  三升踢了他一脚:“快点儿,把绷带扔水里,泡泡好洗。”
  蛋子把绷带扔进水里,说:“你踢俺干啥,你不知道俺这屁股不能踢吗?”
  三升说:“咋就不能踢呢?”说着又是一脚。
  蛋子躲闪着说:“打小俺爹给俺踢出毛病来了,你再踢耽误了工作可不能怨俺。”
  金玥劝阻道:“三升,别闹了,快把绷带捞上来,咱们抓紧洗。”说着,金玥蹲下身子,三升捞起绷带金玥接过去。用手搓洗了几下,金玥忽然咯咯笑起来,彩珠他们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你?”金玥只是笑,把几个人都笑傻了。好不容易金玥止住了笑。彩珠摸了摸她的额头问:“没发烧啊!你刚才喝的水是不是有问题。弄不好是傻老婆的尿吧?”
  金玥“呸”了一声说:“咱们给伤员换药的办法有了。你看啊,这再硬的血污绷带,在水里浸泡一会儿,很快就软了。同样的道理,咱们烧些开水,加入一些盐,给伤员们换药时,用盐水浸湿药棉,放在伤员创口的纱布上。等把二十几个伤员创面纱布都浸好了,再回过头来从第一个伤员那里换药,因为盐水早把纱布浸软了,轻轻一揭,纱布就取下来了,不仅减少了伤员的痛苦,而且也节省了换药的时间,还减轻了我们的劳累。怎么样?这前清的状元,是不是水仙花,香飘万里呀。”
  “好啊。”彩珠兴奋地说:“要不人家怎么这么聪明,这蒜,看来真不是装出来的。”
  金玥说:“有人才是浑咚咚的,可能就是闲出来的嘛。”
  彩珠说:“没有我给你浇水,恐怕你这花早就干死了。”
  三升说:“金大夫,你可真行。这样也省得那帮小子骂俺手黑了。”
  蛋子说:“俺黑是天生的,不是呸出来的。”大家哄笑着把干草、树叶甩向天空,似庆祝的礼花,飘散着随风落下。
  太阳落山了,西方的天际留下最后一抹红色,在太阳相反的方向,刚刚垂下蓝黑色的天幕中却挂起一轮淡白的明月,平原的原野一丛丛的树林暗淡了下来,而树林后的村落里又飘起缕缕的炊烟。村前枣树林中,文工队正在整装待命,金瑛帮着白煜背好背包,跨上干粮袋,忽然娇羞地问白煜:“姐,大姨妈来了啥样儿啊,吓人不?”白煜笑笑说:“哎呀,臭丫头,再过几年你不就清楚了。”金瑛说:“你提前透露一点儿,就一点点还不行吗?”白煜说:“没羞,没臊,知道那么多干嘛呀你,臭丫头。”她见金瑛撅着嘴真不吭声了,急忙过去抱着她的肩膀低声说:“呵,我的大小姐,气性还不小呢。告诉你吧,大姨妈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它来了,小肚子又酸又胀疼,腰也不听使唤,还有点怕冷。臭丫头,等你长大了,说不定大姨妈来了你还会哭鼻子呢。”
  “去你的,我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金瑛气呼呼地说。白煜用手划了一下她的鼻梁,说:“哭着向她老人家诉苦,倒倒肚子里的委屈呗。”说完咯咯笑起来,笑得金瑛倒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池队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们身边,叫了声:“白煜。”两个人吃了一惊。白煜不耐烦地说:“队长,不兴这么吓唬人的,这仙女之中突然蹦出个黑大汉来,不是妖精变的才怪呢。真是活见鬼了。”池队长不好意思地说:“是,白煜,那天,我不太懂得关心女同志,态度也有问题,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这人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直来直去惯了。既然做错了,我向你检讨,今后一定注意!”白煜板着脸说:“好,念你是初犯,检讨的态度还算深刻,不过不能这么就完了。”池队长不解地问:“咋,还要在全队做检讨不成?”白煜笑笑,故意板着脸说:“那倒不必,咱不能当众出队长得丑哇。这样吧,等到了驻地,罚你给我们烧一大锅开水。”池队长乐了:“烧开水,那还不是五十两的金元宝,一锭(定)的事。不过我这当队长的给女孩子烧水……”白煜说:“怎么着,八路军不是官兵平等吗,干部要爱护战士吗,你是怎么教育我们的?”池队长摆摆手说:“好,好,好,爱护战士,你们可得替我保密啊,要是让猴子他们知道了,还不又成了笑料了。哎,烧开水干啥呀?”白煜说:“我们得洗洗头,哎,女孩子的事儿你问这么多干嘛?”池队长不好意思起来:“是,不用我帮什么忙吧?”白煜说:“你呀,哪凉快哪呆着去吧。”看着池队长的窘相,白煜和金瑛笑起来。
  猴子匆匆赶过来说:“队长,接应咱们的武工队和区小队到了。”池队长忙问:“在哪呢?”猴子用手一指说:“在那边等着呢。”池队长整整衣襟朝猴子一挥手:“走!”望着池队长的背影,金瑛对白煜说:“你可够厉害的,把队长治得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白煜说:“嗐,他呀,还不是雨过了送伞,虚情假意的。瞧他长得那模样,上身长,下身短,还有点罗圈腿。”金瑛捂着嘴笑着说:“你呀,就爱评论人家的长相,你忘了你捧着人家小不点儿的脸,说人家长得面梨似的,差点把人家吓哭了。”白煜得意地说:“那是,咱学过相面,看面能知人一二……”
  这时,仙鹤在不远处招呼道:“白煜,金瑛,集合啦。”金瑛背起背包说:“要过封锁线了。”白煜一捋袖子说:“嗐,连枪都没有,还不是跟着走。”鸽子跑过来拉起两人的手说:“快!队伍马上出发了。”说着,她们向村口跑去,消失在暮色中。
  山坡上一片白桦林,冬天的临近,叶子洒在地上一片金黄。树丛中,金玥、彩珠、三升、蛋子和几个轻伤员在找野菜。蛋子拨开草丛,从地上捡起一片黑木耳一样的东西:“看,地皮菜,这玩意儿早上到处都是,太阳一出来露水一干,就啥都没了。”
  金玥放在手掌中端详了一下,对蛋子说:“那就多采一些,这东西晾干了可以储藏,营养价值可高了!”
  蛋子一蹦一跳地跑到其他战士面前,告诉他们怎样采地皮菜。金玥发现几棵蒲公英,对三升说:“把它整棵挖出来,这可是个不错的胃药。”
  三升蹲在地下,拔出刺刀挖起来。金玥对彩珠说:“彩珠,我总觉得咱们的山洞通风太差,做饭的烟又往洞里倒灌。本来山洞就阴冷潮湿,再加上烟熏火燎的,对伤员的健康影响更大。”
  彩珠说:“是得想个办法,可在哪儿开通风口呢?”
  三升凑过来说:“贴着石缝找,哪儿有凉风吹过来,哪儿就能通出去。俺们山里的老人都这么说。”
  金玥笑着说:“你看,什么事儿也难不住咱们,想什么就来什么。”
  彩珠说:“你呀,就是不知道愁长什么样儿。”
  金玥笑着拿过三升的刺刀比划着,道:“咱是谁,天女下凡。天有美人虹,地有少女风,谁说巾帼不如男,现代花木兰嘛!”说着摆了个舞刀的姿势,问:“怎么样,像不像个练家子?”
  三升说:“还行,架势不赖就是没啥劲儿。”
  金玥说:“是吗?那就给你们看看,力劈泰山,嘿!”说着对白桦树砍了一刀。由于用力过猛,一下拔不出来了。
  彩珠笑着说:“哈,就这点劲儿,没打着鬼子,鬼子倒落了一把刀。”三升过去帮着往下拔刀,一用力,刀拔出来了,一股树浆顺着树的豁口流出来。
  金玥惊叫着:“哎,快找东西把它接住,这可是很好的补品哩。”
  彩珠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在口里尝了尝说:“嘿,甜丝丝的,可怎么收集呢?”
  金玥说:“熟的口子要刺成‘V’字形,在下面捆上个水缸就行。”
  三升不解地问:“大水缸啊?”
  金玥说:“木头脑袋,你以为腌咸菜呢,喝水用的缸子。笨死了,你们气死了我多少脑细胞啊。”
  “唔,知道啦。”三升不好意思地笑着。金玥说:“那就这么办吧。”三升说:“是,俺去找小水缸子。”说着转身跑了。
  金玥在后面喊:“记着回家把腌咸菜的大水缸也捎来!”
  彩珠说:“哎,金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金玥说:“听我爷爷讲的,他是骑兵,一次作战负了伤,在桦树林呆了半个月,全凭这玩意儿让他们活过来的。”
  彩珠说:“是吗?我阿爸过去也是骑兵,现在在一二九师。哎,你爷爷现在在……”
  金玥说:“我爷爷早就驾鹤西游了。”彩珠不解地问:“噢,西游记,找孙悟空去了。”金玥笑道:“还找猪八戒去了呢。我爷爷是故去了,不在了。明白吗?”
  “那他过去是干什么的?”彩珠还在问,金玥神秘地笑笑。
  彩珠急了:“别卖关子了,猎人还是什么军人?”金玥一伸手比划了个八字悄声说:“八旗军。”
  “噢,原来你是……”金玥捂住彩珠的嘴不让她说话。
  彩珠挣开她的手小声说:“怪不得,潘组说你出身不好。原来你是大小姐,是大清格格了。格格在上,小女多有得罪,请格格见谅。”
  金玥说:“臭丫头,损我是不是。”说着动手胳肢彩珠。
  彩珠又问:“金玥,听说皇上总把自己称为寡人寡人的。寡人是什么意思?”
  金玥说:“其实皇上对谁都信不过,自己觉得挺孤单。寡就是少,缺少的意思,有孤家寡人之称,所以称自己为寡人。”
  彩珠若有所思地说:“噢,皇上身边有那么多人伺候,连个信任的人都没有,那当然是团结没搞好啊。不过,要说皇宫那么大,就他一人住,确实够孤独的。哎,不是还有皇后吗?当丈夫的成了寡人,当媳妇的该叫什么呢?”
  金玥一脸坏笑地说:“可能叫寡妇吧。”
  彩珠说:“啊,寡妇,不对吧?”
  金玥说:“你问这么多干嘛,想当皇后呀?”
  彩珠说:“呸,你才想当呢。竟拿着歪理骗人家,寡妇是没有丈夫的。”
  这时,蛋子走过来,用一个日军的钢盔装着拣好的地皮菜,兴冲冲地说:“报告大夫,俺们捡这么多,够不够?”
  金玥说:“不够,不够,多少人吃啊。你以为给你一个人包饺子呢?趁着没到晌午再捡点儿。”
  蛋子说:“这玩意儿,咱不是没带家伙吗?多了也没处撂呀。”
  金玥说:“用衣服包着。”
  蛋子说:“俺就这一件,脱了就光膀子咧。”看着蛋子的为难样儿,金玥、彩珠咯咯笑起来。金玥说:“再打仗的时候,缴获鬼子一件大衣不就行了。”蛋子说:“这不是没打仗吗?要不俺也不可能把鼻涕往脸上抹,找这份难看。”
  这时,三升拿着小水缸回来,看着蛋子的样子,问:“咋啦?又犯啥错误了?”
  蛋子说:“俺没带家伙,地皮菜装不回去哩。”
  三升说:“多大的个事儿啊,你把腰带系好,从上面往里装不就得了。”
  蛋子说:“那不行。有一回俺偷柿子,柿子挤破了弄了俺一肚子汤子,顺着腿往下流……”
  三升说:“行了,行了,你那破事儿就别现眼了。要不说,你这地方的……”
  蛋子说:“骗你是正规军,还不是个店小二?拉磨的叫驴,听喝呗。”
  三升说:“咋是店小二啦?”
  蛋子把钢盔一端:“嘿,来了,玉米粥一碗,萝卜咸菜一盘。”
  金玥、彩珠笑着说:“天天吃,还没吃够啊?”
  三升说:“甭理他,他就是窝头脑袋。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金玥说:“好吧。哎,大家回去啦——”金玥清脆的声音婉转在山谷中。
  我们很快找到了一个可以打通风口的位置。可能干活的加上我跟彩珠,只有七八个人。耿连长带着腿伤和伤员们趴在地上参加运土。由于大家体力都很虚弱,打了三天才挖出去四、五米。这时,换药用的最多的药棉和绷带全部用完了。绷带可以洗一洗、消了毒还能再用,可药棉却成了大问题。我和彩珠只好从棉衣里撕棉絮,然后,再用白求恩校长的十三步消毒法进行处理,问题才算暂时得到了缓解。这天,我们的通风口终于挖通了。
  耿连长拄着拐杖,在三升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兴奋地说:“打通了,哎呀,了不起啊!”大家欢呼着钻出洞口,出了洞口是个高山草甸,蓝天白云下好似有一片辽阔无际的大草原,深可及膝的荒草随风飘逸,抗风迎霜的雪绒花,星星点点。金玥长出了一口气说:“简直太美了!”
  彩珠说:“你给大家来首诗吧。”
  三升说:“是啊,金大夫,来一首吧。俺们光看着景色好,不知道咋形容。你就替俺们表现表现吧。”
  洋马说:“那叫表达,形容。喝汤不放盐,不知道咸淡。”蛋子喊着:“你们别瞎吵吵了,听金大夫说。”大伙起着哄:“金大夫,来一个。”
  金玥也没推辞,她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朗诵道:“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耿连长叹道:“好诗,好诗啊。只是听着美,就是没点儿军人的味道。”
  三升说:“连长,俺听着就是好,挺好,忒好。”
  蛋子说:“俺听也没听懂,还想听。”
  大家哄笑起来:“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金玥望着一望无际得草原和远处的群山,声情并茂地朗诵道:“昨夜秋风入汉关,朔风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返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好——”大家欢呼着。接着,金玥又来了一首:“西北大风起,东南战血多,风吹铁马动,还我旧河山!”一阵秋风掠过,金玥不觉打了个寒战,头也感觉发沉。三升急忙扶住她问:“金大夫,你咋啦?”
  耿连长说:“那还用问,准是累的。快!赶紧扶进去休息。”
  金玥勉强地说:“没关系,一会儿就好。”
  蛋子递过杯开水来。洋马说:“呵,瞧瞧,咱这地方的,懂事啦,口头表扬一次,继续努力啊。”
  耿连长说:“同志们,这个通风口很有战略意义,即能守又能退,在这里,伤员们还能放心地晒太阳,恢复恢复体力。”
  “那是,在这做饭敌人也发现不了,省得在洞里烟熏火燎的。”刘成群说:“咱们咋说也得庆祝一下。整天喝发了霉的玉米面粥,一天上七、八趟茅坑,浑身拉软了,一点儿力气都没了。”洋马蹲下身子说:“哎哟,不行,又来了。”说完捂着肚子往远处跑去,大伙儿哄笑起来。
  金玥说:“这样下去可不行。没粮食,伤员的营养跟不上,伤口愈合的太慢。”
  耿连长说:“要说他们也该派人来了。”说着掰着指头算了算:“都十几天了,咋还不来呢?”
  蛋子说:“不行俺去趟于家寨,搞点儿粮食咋样?”
  耿连长说:“不行,他们没来送干粮,说明鬼子还没走,要不就是遇到了情况。都听好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出这条沟。”
  三升不知什么时候采了把野菜递过来:“金大夫,你看这玩意儿是不是能吃?”
  金玥看了看说:“蕨菜,应该可以吃。我回头试一下。”
  三升说:“俺试过了,掐着嫩的吃着味还不错。”
  金玥严肃地说:“以后,发现新的野菜,必须经过医生允许才能吃。听清楚了,这是命令。”
  耿连长说:“听见了吗,这是命令。”
  三升说:“好,服从命令。连长,今天吃啥呀,你还有盒日本罐头是不是该拿出来,给大伙补充点儿战斗力啦。”
  耿连长说:“你小子,泄露军事秘密。那盒罐头是救命用的,不到万不得已,谁也别惦记、别沾边。你小子壮得像牛犊子似的就更甭想了。”
  “连长,那咱吃点啥呀?”蛋子也苦着脸问。
  耿连长说:“吃啥?你们咋这么笨呢。这草原上肯定有小动物,想法逮呀。放嘴边的肉不吃,傻了你。”战士们一听,起着哄就往草原上跑。耿连长急忙喊着:“记住了,谁也不许开枪,不许暴露目标。这是命令。”
  战士们去捕捉动物了,金玥回到山洞对彩珠说:“这种蕨菜在草原上一定很多,因为它是大群簇生的,吃嫩叶没问题,整颗吃是不是有毒,还不清楚。现在就去试一下,如果发现中毒的征兆,你也好采取措施。”
  彩珠说:“还是我来吧,你的医学知识比我好,这里需要人,你比我更重要。”
  金玥坚决地说:“彩珠,好妹妹,咱们别争了,谁的生命不重要?可为了大多数人的生命,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责任。因为我们是医生,我们是天使,我们是救命的使者。而伤员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咱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感动他们,能使他们有希望活下去,更好地坚持下来。因为,坚持就是胜利。”金玥说着,把蕨菜从茎到叶开始吃,细细地品味着。彩珠看着她眼泪潸然而下。
  过了一会儿,金玥的脸色有些苍白,全身瘫软,呼吸急促起来,彩珠马上跑过去扶着她喊着:“金玥,金玥!”边喊着边掏她喉咙,促使她尽快吐出来。耿连长拄着拐杖和几个伤员过来帮忙,彩珠给她喝下已备好的药水,金玥又是一阵呕吐……金玥被大家扶在床上,盖好被子,耿连长疼爱地抓起她的手臂,想用被子盖上,金玥的手颤抖了一下,耿连长仔细一看,那纤细白嫩的手掌上满是血泡,有的已经磨破了;再摸着手臂上的军装,竟没有棉絮。他“噌”地一下站起来。厉声喊着:“咋回事,衣服里的棉絮呢?乱弹琴!”彩珠在一旁擦着眼泪,耿连长一把搂住她的双肩,发现也是单衣,他喊着:“告诉我这是咋回事?命令你们马上告诉我!”
  彩珠默默地说:“药棉早就用没了,没别的办法,也只好这样了。”
  耿连长激动地说:“孩子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再困难也不能这样。为啥不报告呢?”
  这时,蛋子和几个战士举着几只兔子跑进来。蛋子高兴地说:“连长,俺逮了只大的,俺逮的。”
  忽然,看到大家神色不对,被眼前的情景弄得不知所措。他看着金玥失去血色的面容,无力地躺在床上,吃惊地叫着:“这,金大夫咋啦,她咋啦?”
  耿连长说:“她为咱们试吃野菜中毒了。”
  “啊!”蛋子喊了一嗓子扑到金玥床边叫着:“金大夫,金大夫!”
  彩珠说:“已经脱离危险了,让她休息一下吧。”
  三升和其他战士跑进来。三升采了一大把不知名的野花,放在金玥床头,稍稍站在一旁。耿连长望着大家,摘下军帽揉在手里激动地说:“同志们,大家都看见了,两位医生为我们换气、通风和你们一起挥锹抡镐地干,手上起满了血泡。她们不但没吱声,还在精心护理着每个伤员。今天,又为了大家试吃这种野菜,差点儿弄出危险来。刚才,就在刚才,我又发现她们军装里的棉絮全被抽光了,给伤员、给咱们做了药棉。同志们呐!说句心里话,我心里不好受啊!咱们这群堂堂七尺男子汉不但没有保护好她们,却让她们为咱们流血、牺牲、受苦受罪。说起来,人家还是小姑娘呢。咱们连自己的阶级姐妹都保护不好,还算得上男人吗?现在粮食、药品全都断了,外边的敌情又不明,上级的命令又也有接到,咱们该咋办?怕饿、怕难、怕冻了吗?困难能让我们屈服了吗?我们这支红军的连队从走上前线起就没听说一个怕字!我们有石头的坚硬,有钢铁一样的坚强!死也要死在阵地上,因为我们身边有两位英雄,感动着我们、教育着我们。金玥、彩珠就是咱们的英雄。”说着戴好军帽郑重地向金玥、彩珠敬礼。战士们一起举起手来向她们敬礼。
  耿连长接着说:“我敬重她们,两个来自城市的细皮嫩肉的姑娘,跟咱们一块出生入死、并肩作战、无怨无悔,为啥?因为她们是白求恩的学生,白求恩啊!”
  蛋子抹着眼泪,梗梗脖子说:“俺的棉袄还有棉花,俺不怕冷,不能让她们受屈。”说着脱下棉袄露出黝黑的脊梁,战士们纷纷欲脱上衣。
  彩珠劝着说:“大家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耿连长说:“都别脱了。你们早干啥去了?洋马,她们手上的泡你咋一直没发现?亏你还当过侦察兵。看我怎么收拾你。”
  洋马嘿嘿笑着:“俺哪敢看人家的手啊,那多不好意思。”
  耿连长说:“蛋子,还愣着干啥,去拾掇兔子,我得亲自下厨,咱们正好改善改善。大家都回去吧,让金玥休息一下。”
  大家默默的离开。彩珠坐到金月身边,把了一下脉搏。金玥脸上透出淡淡的红晕,慢慢睁开眼睛,发现枕边的干花,喃喃地说:“花,真好看。”
  彩珠俯下身子趴到她耳边说:“当斯那,金杂老买哩阿依达。”
  “什么?”金玥疑惑地问。
  彩珠又说了一遍:“你不是早想听朝鲜语吗?意思是说你真漂亮。”
  金玥幸福地笑了。轻声说:“你更漂亮。”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扎着一对短辫,沿着山沟的小路走着。夜幕已经降临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河沟里大大小小的石头艰难的走着,不时发出石头碰撞的阵阵声响。“谁?”一声问话,吓得她赶紧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迎面传来脚步声,吓得她把头埋在草丛中。
  “出来!”一杆上了刺刀的大枪横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草,说:“干啥?”
  “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要上哪去?”
  小姑娘说:“羊丢了,俺找羊。”
  “胡说。走,跟我走!”军人押着她消失在山路转弯处。
  彩珠正在给金玥喂药,三升跑过来:“韩大夫,有个重伤员浑身发热还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彩珠站起身来,跟着他跑出去。不一会儿,彩珠回来了。金玥问:“情况怎么样?”
  “伤口感染,引起发烧,伤口肿的厉害。唉,咱们没消炎药,怎么办呢?”
  金玥思索了一下问三升:“有大蒜吗?”
  三升说:“有啊,有一瓣蒜呢。”
  金玥高兴地说:“太好了,快去拿来!”三升跑出去拿蒜,彩珠不解地问:“你要大蒜干嘛?”金玥对彩珠说:“咱们把蒜砸成泥,提取汁液涂在伤口上,如果严重用纱布包了敷在伤口上。”
  彩珠说:“能行吗?”
  金玥说:“行,这可是剂杀菌消炎的好药啊。”彩珠笑着说:“哎,这也是你爷爷教你的?”金玥说:“那是,他用的怪招多了,他还用榆树皮包过饺子呢!”
  “是吗?”彩珠说,“你爷爷真逗。他要活到现在准能帮上咱们的大忙。”这时,三升拿着大蒜过来,金玥坐起身来。
  彩珠说:“你不用动,我们干得了。”
  三升说:“金大夫,你躺着别动,这活儿俺也会干。”
  金玥笑着说:“你会干什么?”
  三升反问道:“你说干啥来着?”
  金玥说:“捣蒜。”
  三升说:“这个容易,俺去拿碗去。”说完转身就走,彩珠在后边喊:“哎,记着把碗洗干净了。”
  山洞的另一边,蛋子正在擦枪,看见三升拿着碗,便问:“哎,吃啥呀?”
  三升坏笑着说:“吃包子。”
  蛋子说:“给俺留一个。”
  三升说:“行啊。等狗来了俺把你扔出去就行了。”
  蛋子说:“扔俺干啥?”
  三升说:“肉包子打狗啊。”
  蛋子说:“人都吃不上了,还给狗吃,败家的。”
  三升打了他头一下:“真笨呢你。回头叫金大夫给你开点儿可以变聪明的药,治治你这一根筋。”
  蛋子说:“真的?谢谢啊!”
  耿连长正在油灯下缝补军装,刚从军装里抽出的棉絮堆在一旁。隋云鹏带着小姑娘走过来。“报告连长,刚才在哨位上抓到一个小孩,问她什么也不说。你看,就是她。”说着把小姑娘推到耿连长面前。
  耿连长眼睛一亮:“秀儿,这不是于家寨的秀儿吗?”
  “耿连长!”秀儿扑到耿连长怀里抽泣起来。耿连长抚慰地拍拍她的头问:“你娘和康大伯好吗?这么晚了,你是咋找到这儿来的?”秀儿哭着说:“俺娘和康大伯都让鬼子给打死了。”耿连长和战士们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耿连长把水递给秀儿,秀儿咕咕嘟嘟几口就喝完了。耿连长替她擦擦嘴角,问:“到底是咋回事?秀儿,慢慢说。”
  秀儿说:“那天康大伯让俺娘烙了好多饼,还准备了一罐咸菜,说是给山上的伤员送的。俺们背着东西刚爬过一道山梁,被搜山的鬼子给发现了。为了保住这些干粮,俺们就把它藏在一个树洞里,用树枝盖好,俺娘让俺藏在附近。他俩为把鬼子引开,一个向东,一个朝南沿着山路就跑。鬼子在后面追,开枪打死了俺娘,康大伯的腿也被打伤了,一点点地往山上爬。鬼子要活捉他,等鬼子都靠近了,就拉响了手榴弹,炸死了几个鬼子,自个儿也……”
  秀儿抹抹眼泪接着说:“等鬼子走了,俺去找干粮,好不容易找到那棵树,树洞的干粮没了,让该死的野猪给吃了。俺在山上转悠了半天,回家,娘没了。找你们,干粮也没了。最后想了想,也只好来找你们,这是俺揣在怀里的一张饼,快给伤员叔叔们吃吧。”
  耿连长激动地说:“孩子,你也几天没吃东西了,还想着把饼给叔叔们。”
  秀儿说:“俺娘说伤员叔叔吃了伤好得快,伤好了就能打鬼子!”
  耿连长说:“秀儿,放心吧!我们一定给你娘,给康大伯,还有死难的乡亲们报仇。一定跟小鬼子算总账!”
  战士们激昂地说:“连长,让俺们打出去吧。在这都把人憋死了,不如跟小鬼子拼了!”
  “对,跟他们拼了!”
  耿连长一挥手说:“糊涂。这么冲出去,还不成了鬼子的活靶子了吗?就你们这样,路都走不动,还带着伤,能消灭几个鬼子?服从命令,现在的任务就是: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相信上级,我们一定能胜利!”
  金玥从里边走过来把秀儿搂在怀里:“小妹妹,这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彩珠说:“对,以后我们就是你的亲姐姐。”
  秀儿摸摸金玥的脸说:“姐姐,你真漂亮,白净得像瓷娃娃似的。”
  耿连长说:“她们就是‘观音’,是活菩萨,专给伤病员治病救命的。”
  秀儿忙挣脱开金玥说:“哎呀,原来你是神仙姐姐呀。”
  金玥说:“我们可不是神仙,我们是八路军。”
  秀儿笑了:“神仙都当了八路军,鬼子就肯定完蛋了。”
  三升边捣蒜边说:“是啊,鬼子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头啦。哎哟,砸手上了。”大伙都被他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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