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菊（二）

　　天麻麻亮，长凤还在呼呼大睡，窗外的鸟雀叽叽喳喳叫开了，好像休息了一夜，也呼朋引伴开始一天的新生活。巧儿悄悄起来了，洗漱完，再把院子扫一遍，天就大亮了。拿出陈大娘的裤子做起来。陈大爷起来了，看到巧儿这么早就在做针线，院子也扫得干干净净，心里更是中意。他拿出收起来的那匹花洋布，说：“丫头，你今天让桃姑给你裁一件。”
　　巧儿抬起头，“大爷，我不要……”
　　“怎么不要呢？昨天不是说好了，大爷奖励你的。”陈大爷真心实意地说。
　　巧儿低下头，一滴泪水滴在手上，“我出来十几天，我娘在家可能早断了粮了，夜里做梦，我梦见我娘饿死了。大爷，你要奖励我就给几斤玉米面吧。”
　　“好孩子，真孝顺。你不要伤心，梦里的事都是反的。”陈大爷说，“衣服你先做起来，玉米面有的，就冲着你的孝心，大爷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家。”
　　一家人吃了早饭，各有分工。陈大娘去地里摘点蔬菜，长凤拎着木桶去小河口摸文蛤，金宝哥在家的时候最喜欢吃的，陈大爷去大海镇，割点肉，顺便去大海中学，把长龙叫回来吃晚饭，他寄宿在学校，平常饭菜里没有什么油水，金宝回来探亲，也让他沾点光，吃顿好的。再说，兄弟俩也三年没见了，年初听说哥哥要回来，每次周末回家长龙都要念叨，今天终于盼到了，怎能不喊他回家。
　　
　　偌大个院子，就剩下桃姑和巧儿在堂屋里做衣服，门虚掩着，阳光和煦，春风微微，两只喜鹊在墙头上追逐翻飞，不像是打架，倒像是两个情人在嬉戏。
　　“娘！娘！长凤，长凤！”门被推开了，声到人到，一个背着挎包，提着行李的解放军战士登登登地跨进家门，一看巧儿和桃姑都不认识，就直愣愣地站着看她们。巧儿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一对视，两个人都愣住了：她不是妹妹，她是谁？身材窈窕，猫狸眼，柳叶眉，浑身洋溢着少女的气息。他就是陈金宝？陈大爷的大儿子，长凤的哥哥？一身绿军装，映着帽花领章，配上他国字型的脸，显得多么干练，多么精神！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是多么秀气。两个人就这样直愣愣地对视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桃姑摘下老花镜，看两个人呆呆地对着看，晓得前世里月老的红绳就系下了。“哎哎，哎！这是金宝吧？她不是你妹妹，我也不是你娘，我们俩是裁缝。你爹去镇上接你，还没有回来，一定是去了学校，和你两不遇了。你娘和长凤弄菜去了，马上就回来。东西放下，东西放下！”桃姑啰里啰嗦说了半天，见巧儿还愣着，就扯了她一把，“巧儿，去给金宝倒点水喝。”
　　巧儿才回过魂来，一下子脸上飞起一团红云，低着头，抿着嘴，忙忙地倒茶去了。
　　金宝还愣在门口，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把行李放下，忍不住眼光又扫向巧儿。
　　巧儿拿起水壶，感到很轻，一摇，空的，就往锅里放了水，准备去灶下生火烧茶。这时候，陈大娘回来了，忙不迭去烧茶打蛋。巧儿一笑，退出厨房，坐到桌前，继续缝裤子上的脚边。
　　金宝娘俩个三年没见面，陈大娘准备了几箩筐的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手脚麻利地煮了一碗荷包蛋，端给儿子。金宝接过来，就站在灶房门口吃，桌子上桃姑在给巧儿裁衣裳呢。金宝一边吃，一边看着巧儿，一边和娘拉家常。巧儿一抬头就碰见金宝火辣辣的目光，慌乱得针不听使唤，接连戳了两回手指，再不敢抬头看他，只顾低头飞针走线。
　　一会儿长凤提着满满一桶文蛤回来了，看到哥哥回来了，猴上去一把抢过金宝的帽子，往自己头上一戴，“娘，看看，我也是解放军了！”金宝看着妹妹，“长凤，三年没见，你长这么高了！”
　　“大哥，我都十五岁了，再不长高，你和二哥结婚后，我也要嫁人呢！”长凤天真地说。
　　“你才多大呀，就说要嫁人！你大哥还没有找到媳妇呢。”陈大爷提着肉回来，走到门外，听到长凤的话了，觉得这丫头说话口无遮拦，惹人发笑。
　　“大哥找媳妇，现成的呀！把巧儿姐说给大哥。”长凤指着巧儿，一本正经地说。
　　听了这话，金宝笑嘻嘻地望着巧儿，巧儿感受到他的目光，不敢抬头。陈大娘笑着说：“这倒是一门好姻缘。”陈大爷就和桃姑说，“姑奶奶，你积积德，就做了这个媒吧！”
　　桃姑说，做媒可以，成不成要看巧儿娘答不答应。陈家人见桃姑松了口，都很高兴，一边忙饭一边商量，金宝的探亲假有二十天，到大沪庄一来一去就要四五天，如果巧儿娘允了亲事，两个人岁数都不小了，就赶紧把婚事办了吧。别的衣裳先不要做了，给巧儿做好了这件褂子，请桃姑带了金宝，去大沪庄求亲去吧。
　　桃姑挺乐意的，不做就不做，陈家求到自己了，工钱二十斤玉米面不会少。相帮着巧儿，两个人做一件褂子，到傍晚就做好了。长龙也从学校回来，一家人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饭。陈大爷把桃姑的二十斤玉米面装在一个口袋里，另外又装了十斤荞麦面，十斤玉米面，让巧儿带给她娘。桃姑笑着说，好在有金宝一起去，不然这么远的路，你陈大爷舍得给，我们也没得本事拿回家。
　　陈大爷嘱咐了金宝一番，又对桃姑拜托了又拜托，你桃姑说成了这门亲事，我们一定好好谢你！
　　第二天天刚亮，吃了早饭，桃姑带上金宝娘做的一包袱玉米饼，金宝扛着二十斤玉米面，巧儿挑着一头十斤的荞麦面和玉米面，三个人奔大沪庄而去。
　　
　　下海的这一路，桃姑走惯了，每个村舍都有她熟悉的主顾，走到天黑了，就找个人家借住一宿，第二天晚上，就赶回了大沪庄。
　　从庄东边的坟地经过，又看到多了三个新坟，巧儿心提起来了，直奔家去。桃姑对金宝说，你等我把玉米面送回家，弄点东西吃了，再带你去巧儿家。
　　巧儿一头奔到家，推开门一看，嫂嫂蹲在堂屋的地上择野菜，哥哥坐在娘的床边，娘躺在床上，三个人看上去都比巧儿在家时胖了些。（其实都有点浮肿）巧儿提着的心才放下来。把两袋子面交给嫂子。嫂子抱着袋子哭起来：“巧儿，你怎么到今天才回来！这下子好了，这下子好了，这下子娘有救了……”
　　“娘，娘，你怎么了？”巧儿扑到娘的床边。
　　“巧儿回来了？再晚几天回来，你就见不到娘了。”娘听见巧儿喊，睁开眼，想挣扎着坐起来。
　　哥哥扶她起来，说：“娘得了浮肿病。前面狗小爹也是这种病，在家弥留了几天，昨天还没有断气，就弄几块板钉个棺材，抬去埋了。唉，有一口米汤一灌，说不定就能活过来。”
　　“娘，巧儿带回来的玉米面，我煮了一锅糊糊，你喝点吧！”嫂子手脚从来没有这么麻利过。
　　巧儿接过碗，一口一口地用勺子喂娘，哥哥嫂嫂也喝玉米糊糊去了。三人各喝了一碗，才想起来问巧儿这十几天出去的情况。巧儿叽叽咕咕地无从说起，这时候桃姑领着金宝来了，“你们问桃姑吧。”巧儿一扭身出去了。
　　桃姑把金宝拉到巧儿娘的床边，叙说了一路经过，怎么到了小灶，怎么遇到主顾，陈家怎么看上了巧儿，“这是金宝，他有文化，当兵的，有前途，两个孩子也般配，巧儿嫁过去不得挨饿，他们家荒粮多呢！”
　　不知道是金宝长得赢人，还是桃姑最后一句话得劲，巧儿嫂嫂第一个表示赞成，“这么帅的小伙，我们通庄也难找。”
　　巧儿娘犹豫着，“好是好，就是太远了。”
　　金宝看她犹豫，就说，“你老放心，巧儿跟了我，我不会让她老在家里的，我如果提干了，巧儿可以随军的。”
　　巧儿哥哥知道有随军这回事，也表示同意。桃姑就和一家人商量定了，这种光景，也不谈什么礼节了，明天去大队打了介绍信，巧儿跟金宝回家完婚，两家成了亲戚，金宝家少不得接济你们。
　　“还等什么明天，叫她哥晚上就去找干部打了介绍信，白天都上工，找不到人。”嫂子一指派，她哥就去了。桃姑带了金宝回自己家去睡觉，巧儿才回来的，晚上跟娘一起睡，说了半夜的话，娘儿两个，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不舍，但都知道，巧儿嫁了，一家人就都有了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