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奉旨填词（上）

　　第九章奉旨填词
　　
　　一
　　柳三变疏狂、放荡的表象之下，其实内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无奈、失落、无助、扺触情绪，以他骄傲的性格，心里无论多么苦也不愿向他人流露倾诉，这又注定了他越发孤独和自闭。
　　柳三变日日出入花街柳巷、秦楼楚馆，越是过去没去过的地方，越是要去体验一把，一时间“好为淫冶讴歌之曲”、“薄于操行”、“纵游娼馆酒楼，无复检率”等负面评语铺天盖地而来。他却无动于衷，满不在乎。是他麻木了，还是他故作佯狂，抑或是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总之，一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柳三变，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比那些纨绔子弟还要放荡，还要不拘礼节。
　　这可急坏了虫虫和瑶卿二人，商量怎生帮他一把。虫虫急道：“现在连见上他一面都难，又怎劝得了他。你说这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变就变，变得我们都不敢相认了。就算是皇上批你填词，又不是批你‘奉旨逛妓院’，你赌气也不应赌在这上面，你认认真真的填几首好词，让皇上听听才是正理。”虫虫的话皇上听不到，可是围绕柳三变的负面传闻及评语却不时的传入皇上耳里，以致赵祯皇帝不无疑惑的道：“那么朕放黜他还是对了，此人的确不适宜为官？”柳三变越是受到下层百姓的欢迎和同情，越是遭到上层官僚和理学家们的诋毁和攻击，因此皇上头脑里有了这个印象并不奇怪，可是对柳三变来说那是非常残酷的，不啻宣布了柳三变仕途的死刑。
　　瑶卿道：“妹妹你也别太着急，现在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我看我们还是慢慢引导吧。以后我们见了他，还是多夸夸他，现在这个样子只是暂时现象，我看他是故作佯狂，我就不信堂堂一个柳七能放下他心中最爱的填词！”
　　这边众妓还在为柳三变的前程着急，那边倒霉的柳三变却已经疏远了原来的这帮歌妓，而和师师、香香这种类型的歌妓打成了一片。
　　好不容易众姐妹约上柳三变一起吃酒，这一天，瑶卿在城南的清风楼宴请柳三变。这清风楼位于开封里城的南面，过了汴河上的龙津桥，向南再向西有条大巷口街，清风楼酒店就在这条街的西口，到了夏天每晚都有许多人跑到这里乘凉。清风楼的酒菜也以清爽出名，最适宜夏日宴饮，环境雅致，常在这里的歌妓、乐工在歌舞、伴奏上都是一流的。瑶卿不欲再找外人相陪，免得柳三变分心。瑶卿又与虫虫挑挑选选，最后是虫虫、瑶卿、酥娘、秀香、佳娘等八女相陪。
　　席间酒喝得有些沉闷，瑶卿为挑起柳三变的兴趣，便向他索要新词，说是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你的大作了。柳三变苦笑道：“确实是很长时间没有正经填词了，近来烦心事太多了，诗兴大减。”虫虫对柳三变这样消沉早就不满，接着他的话茌呛道：“瑶卿姐，我跟你说过，他最近写不出什么好词。说好听点儿是诗兴大减，真正原因还不是骚兴大发矣！”瑶卿赶忙用眼色制止她再说下去，虫虫虽然不再说什么更难听的话，但席上众人一时语塞，再也打不起精神来。这场酒会草草的维持到酒菜上齐便不欢而散。
　　这可急坏了这一群红颜知己，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这一代英才就会沦落到不堪地步。俗话说，下坡容易上坡难，人要往下出溜很容易，可要再想爬上岸来可就难说了。也多亏了这些姐妹，始终不离不弃，你一把我一把的拉着拽着，柳三变才未深陷到无法自拔的境地，直到晚年反思，他都由衷地感激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人。她们无论是表面风光也好，或者是忍受屈辱也罢，她们的内心是善良的同时也是脆弱的，真正应该受到呵护的是她们，结果反倒是她们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去保护他。以后的许多年里他经常自责和反思，平生自诩有才华、能吃苦、正直、有操守心的柳三变，在这些纯洁善良的女人面前，你还算得是男人吗？
　　还是瑶卿点子多些，且比虫虫年龄大了几岁，更主要的是她不像虫虫那样已深陷于对这个男人的感情之中不能自拔，自从柳三变与虫虫相好后，她就主动的退出，只与柳三变保持着类似兄妹的关系。虫虫虽有主见，但是当局者迷，到了此时芳心已乱，除了着急、埋怨、怨恨，想不了什么主意。
　　瑶卿则不同，她只是仰慕柳三变的才学，敬重他的为人，喜欢他的风流倜傥，从未想过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个男人，因此她才能冷静、超脱一点。她说：“以柳兄目前状态，我们不宜再张口闭口的指责他、劝诫他，我们对他也要采取引导、疏导的方式，让他逐渐脱离那个环境，疏远那群人，将兴趣转移到填词度曲上来，唤醒他的雄心壮志。我看七哥不是那种甘于堕落之人，他那自我放纵也是作给人看的，甚至是作给皇上看的，他那意思很明显，就是我柳三变不管当不当官，照样到哪儿都受欢迎，任意吃喝玩乐。但是这个样子不会久长，过不多久他自己先就会厌烦，因为填词不是他的一时兴趣而是他的命。现在我们都不要着急，特别是虫妹更不要动不动就对七哥冷言冷语或者嘲讽，这样反而适得其反。总之对他，我们就抱定一个宗旨，一不刺激他二不放弃。”
　　大家都夸瑶卿的分析头头是道，很有见地。又问从何下手呢。瑶卿想了想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大家轮流作东，每回参加的人都有变化，除我们几个相熟的，再叫上一、二个新人，让七哥也有点儿新鲜感。每次聚会以喝酒、品茶、谈天说地为主，除了填词，这些也都是七哥长项，他肯定会喜欢的。”
　　众人拍手都说这个主意好。瑶卿道：“那就先从秀香姐那里开始，她那里环境好，酒、茶也好，大家到时多喝酒，语言姿态都端正些文雅些。”
　　虫虫有些酸溜溜的道：“唉，现在要见他一面真难，连我都要预约，正好明天他要来我这里，咱们就定明天傍晚到秀香姐这儿吧。”
　　
　　二
　　次日傍晚，柳三变果然来到虫虫家，不料敲门不应，吃了个闭门羹。见门框上贴着一张纸条，乃是四句小诗：“秀色可餐群芳妍，花香弥漫浸小园。镇日家中无个事，晚凉相聚听管弦。”柳三变初一看只道是藏头诗，再细看是将藏头诗变化了一下，改成个藏字诗，每句里取一字，毎个字低一格，取“秀香家聚”四个字。柳三变不由得笑在脸上喜在心头，喜爱虫虫的狡黠聪慧，更勾起他的雅兴，于是小心的取下纸条，折叠好放进兜内，漫步向城南走去。一路上故意慢慢腾腾，好教她们着急。
　　果然，秀香家中开始有人埋怨虫虫不该如此，这哑谜要是猜不透，今天的安排不就泡汤了。虫虫堵气道：“他要是傻到这个份儿上，我们以后谁也别再劝他哄他，我就管吃管喝养他一辈子算了。”
　　“哈哈，谁在背后说我傻？”随着笑声，柳三变大步来到众位姝丽面前。
　　众妓围拢过来，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推推搡搡的，就在这水榭之中饮酒品茶，谈天说地，终于话题又转到临轩被黜这件倒霉事。尽管秀香、瑶卿一个劲儿的打岔使眼色，也无法扭转话题，只得担心的注意事态的发展。
　　对柳三变的遭遇也有不明所以打抱不平的，比如那个新加入的巧美。巧美是秀香的亲戚，新近自苏州来，就住在秀香家里，身材苗条，肌肤细腻，是个典型的江南美女，年龄与虫虫般上般下。她仰慕柳三变大名，整日缠着秀香，一定要结识柳七郎。上次在清风楼她也去了，还没轮到自己说话、敬酒，酒席就不欢而散。这次巧美打定主意不再做旁观者，所以故意不理会秀香和瑶卿的眼色。巧美并不十分清楚几位姐妹安排此次酒会的深意乃是规劝柳三变，她急于插话，开口不知轻重，一口苏南软语脆脆的道：“填词就填词呗，管它什么奉圣旨填词，有没有圣旨还不是照样填词。再说了，考不考进士与填词有多大关系，就算考上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照我看，你对歌妓求你填词差不多是有求必应，什么奉圣旨填词，不如说你一直以来都是在奉妓旨填词。”众人闻听色变，眼睛齐刷刷的盯住柳三变，担心他脸上挂不住甩手而去。柳三变听后却是一阵大笑，“好一个奉妓旨填词，说的好！奉妓旨也好，奉圣旨也罢，在我柳三变都是一个样，填词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最后两句是他脑子里忽然冒出的杜甫的诗句，随口改了一下。
　　“咦？我好像见过你，对了，上次在清风楼见过你，是随秀香姐来的。你刚才说的奉妓旨填词真是一针见血，说到我心里了。我今天就奉你的旨意为你填词一首如何？你取琵琶来，弹一曲你喜爱的曲调，我来为你填词。”于是，琴韵声中，柳三变思索片时，道：“你弹的词牌是《御街行》，上一次在清风楼与你初次相见，印象不深，因为这段时间我接触的歌妓太多了，好像是坠楼换马，换了一茌又一茌”，柳三变说着停顿了一下，假装不经意的看了一眼虫虫和瑶卿，见她们脸上并没有厌倦和反感，便语气一转道：“只是每次疏狂之后反倒是更加失落，回到家后更是百转千回不能成眠。”巧美早已停止了弹拨，与众人一起听着柳三变的自言自语，一首《御街行》就在这回味与反思、失落与自责的氛围中创作出来。词云：
　　前时小饮春庭院。悔放笙歌散。归来中夜
　　酒醺醺，惹起旧愁无限。虽看坠楼换马，争奈
　　不是鸳鸯伴。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
　　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惟有画
　　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
　　(坠楼换马：代指美女。坠楼，用晋代石
　　崇妾绿珠为主人坠楼殉情的典故。换马，指酒
　　徒鲍生以女婢善四弦者换友人良马紫叱拨。)
　　众妓听柳三变即席而歌也很高兴，没想到巧美横插一棒子没有搅乱，反倒引导柳郎回到原来本色。
　　到了半夜时分，凉风送爽，疏雨轻洒，众人好不惬意。特别是虫虫几个看到柳三变又能即兴填词，而且也有水平，格外高兴，这酒也就控制不住了。秀香酒量最差，几乎是沾酒就醉，虽然别人喝一杯，她只呡一呡，也早已红晕满颊如落日芙蓉，醉后的她益发春情荡漾，情致缠绵，被柳三变抱回屋中放到床上，等柳三变将幔帐掖好，秀香已沉沉睡着了。
　　柳三变虽然能喝，但架不住众美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相劝，兀自强撑着。絮絮叨叨的对众歌妓道：“今日这酒喝得痛快，好久没有这样畅快了。只是有点过了，我的脑袋有点儿晕晕乎乎的，趁着现在还清醒，给你们讲一些酒的典故，将来你等在聚会时也好卖弄，助助酒兴。你们想不想听？”
　　众妓正巴不得的盼着她们的七哥高兴，听到柳三变主动的要讲一些文史典故，异口同声的表示愿听，柳三变道：“酒，我们天天喝，可是要问酒是什么时候才有的，是什么人发明的，这个恐怕就谁也说不清了。”见众妓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他接着道：“我华夏在文字发明之前就已发明了造酒，不过酒的发明据说缘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谓之‘猿猴造酒’，说是猿猴偷了人们的粮食藏到树洞里，遭了雨水后就发酵了，有人经过树洞时口渴，便从树洞中取了点儿水喝，越喝越上瘾，这就是最初的酒。后来造酒的人、各种名酒以及喝酒的趣闻逸事多了起来，逐渐的载入文字，酒以文传，文以酒播，这酒与文化就密不可分了。我只给你们讲个杜康造酒醉刘伶的故事。杜康有“酒神”的美誉，他造的酒，香气馥郁，酒味醇厚，人们说他家的酒‘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因此，民间流传着杜康造酒醉刘伶，一醉三年不醒的动人传说。”
　　众妓平日与客人一起都是调笑戏谑，猜谜打诨，很少有认真讲故事的，被柳三变的开场白吸引住了，都聚精会神的听他往下讲。“话说这杜康是西晋时人，曾在西京洛阳城南开了一个小酒店，酒店不大，门口贴的对联口气大得吓人。上联：猛虎一杯山中醉；下联：蛟龙两盏海底眠。横披也是七个字：不醉三年不要钱。有一天，建威参军刘伶路过这里，见到这副对联不禁又气又笑。刘伶是西晋名士，是‘竹林七贤’中的人物，酒量非常大。他自诩天下好酒都喝过，没见过酒家敢于这么吹牛皮的，心里想：‘谁不知俺刘伶是个好酒男，往东喝到东海洋，往西喝过老四川，往南喝到云南地，往北喝过塞外边。东南西北都喝遍，也没把我醉半天。小小酒馆发狂言，今天我定要把你的坛坛罐罐都喝干！’刘伶心里带着气走进酒店，杜康忙安排他坐下，满上一杯酒请他喝，刘伶一饮而尽后又要了第二杯，真是头杯酒甜如蜜，二杯酒比蜜甜。杜康见他喝了两杯，就劝他不要再喝了，他不听，又要了第三杯。刘伶三杯酒下肚，只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他怕酒后失态丢了脸面，趁着还清醒，急忙站起身告别酒家，一路摇摇晃晃回到家中。他躺倒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说话也困难了，心想着这一次看来要醉死了。他想这样的死，倒真是有趣，也不愧了我刘伶的贤士雅号。他反复叮嘱其妻说：‘我要是死了，就把我埋在咱家的酒池里，上边埋上酒糟，把酒盅、酒壶也给我放棺材里。反正我死了，咱家也不用再酿酒了。’渐渐的语无伦次，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到了半夜，这位名震全国的西晋名士竟然醉死在家中。刘伶死后，妻子含着悲痛按照刘伶的吩咐把他葬埋了。
　　荏苒三年，这一天那位卖酒的杜康忽然想起刘伶还欠着他的酒钱没给哪，就急冲冲来到刘伶家中，进了院子就喊：‘刘伶快还我酒钱！你还欠我酒钱未还，一共是银钱二两七钱三。’刘伶妻子听了这才知道，丈夫原来是喝了这个人的酒才死的，怒道：‘他三年前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就死了，原来喝的是你家的酒，你还敢来要酒钱，我还找你要人哪！来人呐，把他扭送官府去！’几个家人一拥而上把杜康围了起来。”
　　柳三变说到这里停住了，端起茶杯轻啜着，一杯喝干了又满上一杯。众人正听的入神，见柳三变喝茶，只当是润润口，不料一杯接一杯的喝个没完，性急的佳娘上前抢过茶杯，道：“这会儿你喝的什么茶啊，你快往下说，急死人了，别卖关子！”虫虫很舒适的斜倚着瑶卿，笑着劝佳娘：“你还不知道七哥是什么人？你别催他，越催他越拿着，我一向只知道七哥会填词度曲，谁知道几日不见，讲小说(笔者注：讲小说、讲史是宋代曲艺，类似于后来的评书。)的本事快赶上宋门外瓦子里最有名的李慥、杨中立、贾九他们了。”又嘲笑的补充一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佳娘见柳三变还是不急不躁坐在那里微笑，气的她轻轻打了他肩头一掌：“行了，你不就是学那讲小说的，要点儿小钱吗？我来帮你求化。”说着自头上拔下一根银簪放在茶盘里，然后托着茶盘在众人面前走上一圈，这佳娘还真像那么回事，有模有样，一边走一边口里念着：“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佳娘托着盘子先来到虫虫面前，笑着道：“头醋不酽彻底薄，娘子既坐了青龙头首，可出个标首。”大家见了佳娘行状又好气又好笑，虫虫从手上褪下一枚银戒放到盘子里，瑶卿放上手串，酥娘搁盘子里一个晶莹剔透的吊坠，急的巧美直喊：“我这儿什么都没有啊。”周身上下一通乱摸，最后自身边掏出一帧苏绣香帕放入托盘。
　　柳三变哈哈大笑，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响，这才接着道：“杜康一见要被扭送官府，连忙解释：‘夫人你先别着急，他只是醉了，没有真死。你带我去墓地，我这就去唤醒他。’刘伶妻子半信半疑地带着杜康来到酒池改造成的坟地，他们挖开坟墓，打开棺材，一股酒雾冲上来，呛得人们有些头晕。待到酒雾消散，只见躺在棺材里的刘伶面色红润，宛如生前。杜康俯身拍拍他的肩膀，大声叫着：‘刘伶醒来！刘伶醒来！该还我酒钱了。’刘伶妻子吃惊的看见刘伶打了两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欠身坐了起来，满嘴喷着酒气连声赞道：‘好酒啊好酒！’”柳三变说到这里，道声“讨扰”，起身如厕去了。
　　后世之人讲这故事讲到这里，赋诗一首赞道：
　　杜康美酒醇且香，刘伶一醉三年长。
　　而今佳酿千千万，更喜人间有小康。
　　见到柳三变回来，巧美连忙递上热毛巾帮他擦手擦脸。众人刚才听得津津有味，齐道：“这个故事真好听，过去怎么没听过？”柳三变见大家很爱听这样的故事，情绪越发高涨，道：“唉，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柳三变除了填词还有这等本事，那就有始有终，再续上压尾诗一首。”
　　诗道：
　　四千余年酒曲香，甘霖痛饮润诗肠。
　　记取前朝兴废事，且援秃笔撰华章。
　　一旁忙来忙去紧张罗的巧美递上一杯香茶，曼声道：“七哥请喝杯茶解解酒，这是上好的碧罗春。”柳三变刚才这离席一出一进原本是想解解酒气，可惜适得其反，此时反觉酒有些上涌，见一杯茶水递到面前，不由自主露出十足风流浪子手段，一把握住那端茶的纤纤玉手，一边把玩一边随口问道：“姑娘你叫何名？芳龄几何？刚才我好像奉你的旨意填词来着，怎么连名字都没告诉我？好个俊俏的姑娘，今日数你乖巧，怎知你七哥正口渴的难受。”巧美嘴一撇笑道：“喝了这半日酒，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奴家贱名巧美，应该罚你再为我作首词，词里有我的名字，你就记住了。”柳三变陪笑道：“这的确是我的不是，我确实喝的有点儿过了，巧美，名字倒是挺好听，又爱笑又是个小美人，这倒让我想起《诗经·卫风·硕人》篇中对美人的描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原来这样的一个美人就站在我面前。”（笔者注：柔荑：荑音替，意为手指像柔软的初生草芽；蝤蛴：音求其，意为脖子像又白又长的小天牛；瓠犀：瓠音护，意为牙齿像洁白齐整的瓠子。）
　　柳三变确实是喝多了，当着众多佳丽的面猛夸一个女子，攥着巧美的手一直没松开，直令得众人心里酸溜溜的，他却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巧美高兴的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前边两字合起来就是巧美，我这下子名字有了出处了，我原来还觉得这名俗，总想换，让七哥这一说，这档次一下子提高了，多谢七哥！”柳三变笑道：“真的是对不起。不过你刚才说的要换名字也有一定道理，若在歌舞场上你这名字确实不够响亮，这样吧，不如你叫巧巧，好听好记。还可叫巧娘，是巧巧姑娘的意思，你看怎样？”巧美张大眼睛想了一下道：“巧巧？巧娘？我喜欢！多谢柳七哥赐名。”嘴上说着，上去搂住柳三变给了一个大大的香吻。柳三变轻轻推开她，“你既然埋怨我老记不住你，那么巧巧妹妹再罚你七哥三杯吧。”
　　巧巧道：“刚才提到《诗经》，我想起一事，世人只道你词填的
　　好，不知会写诗吗？还是诗名为词名所累，以至大家都不晓得？刚才
　　那首压尾诗真好，是你刚刚想到的吗？”柳三变听罢呵呵笑道：“说
　　得好，我岂止是诗名为词名所累，我这大半生都是为词名所累呀。今
　　日酒喝得畅快，巧巧这话也说到我的痒处，我今且赋诗一首送给你。”
　　巧巧喜出望外，“多谢七哥厚爱，要是能把我的名字嵌进诗内，就更
　　好了。”
　　柳三变道：“这有何难。”略一思索，朗声吟道：
　　人生行处皆烦恼，酒茶无多有便好。
　　花街柳巷常寻觅，富贵功名屡煎熬。
　　千古风流酒一巡，百年流芳茶数道。
　　看破身前身后事，且向秦楼觅巧巧。
　　众人又是一片赞叹声，羡慕、嫉妒、高兴者兼有之。有了前面柳三变肆无忌惮的夸赞巧巧，此时的酥娘便有了些醋意，“一杯茶水倒让巧娘捡了个便宜。今日柳郎仗着酒劲‘犯骚’了，只不知待会到了床上谁再犯骚。”众人不解，问道：“酥姐姐何出此言？”酥娘笑道：“你们难道不知五月五粽子节纪念的是谁？那是为纪念春秋战国时期的大诗人屈原而设，屈原写的《离骚》一诗名烁千古，后来人们就把写诗的人叫做骚人墨客，写的诗叫骚体，有了诗兴叫骚兴大发。你们说，今日柳郎诗兴大发，岂不是犯骚了吗？”众妓听得哈哈大笑，柳三变也不以为然，对着众妓道：“你们的酥姐姐这话说得真妙真透彻，诗兴大发叫犯骚，实在是妙，正合这花街柳巷之胜况。我倒由此有个启发，以后你们也不必故作高雅，陪着那些假名士们之乎者也，咬文嚼字的，凡遇到那些假情假意的文人骚士，不妨就叫他‘犯骚者来也！’他那里一高兴，既要来此地犯骚，不怕他不拿出点真才实学或者真金白银。”众人齐声叫好。柳三变又感慨的道：“其实文人与歌妓真的是密不可分，风骚风骚，风是指《诗经》的十五国风，骚是指以屈原为代表所作的文体，风骚本是赞美文人的，不知何时起，成了妓女的专用了，实在是没有意思。”
　　酥娘见是个机会，便与虫虫、瑶卿商量道：“今日已经时辰很晚了，大家都该散去了。柳郎前些日太过疯狂，于身体于名声都不大好，今夜只留一人陪伴柳郎，大家看如何？”虫虫笑道：“今天七哥表现还不错，这场面艳而不淫，说的也挺好。那就奖赏奖赏他吧。”一指巧娘道：“就是巧娘吧，这犯骚话头就是你挑起的，今夜就让你和柳郎一起犯骚吧。”众妓七嘴八舌调侃：“七哥是骚人，巧巧是骚体，两个可人儿骚兴大发，今夜可是热闹了，我们赶紧腾地儿吧。”说着，众妓纷纷起身离座，巧娘慌忙站起来，向众妓深深一礼，红着脸道：“谢谢众位姐姐抬爱，我今晚独占鳌头了，几位姐姐慢走。”酥娘经过巧娘身旁，就势把她拉到一边，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巧娘一把推开酥娘，满脸通红道：“姐姐好坏。”
　　笑话骈阗中，众妓散去。
　　
　　三
　　后来瑶卿又组织了一次聚会，虫虫又独自心平气和的与柳三变谈心，柳三变终于下定决心不再自暴自弃，话虽如此，已经有些习惯并喜欢上那种刺激生活的他，免不了也有一丝失落。
　　这边拼命的向上拉，要使柳三变回到本来面目。另一边却有人拽着柳不放，香香因与柳三变的交往最多，在这歌妓界里身价倍增，求她帮忙引荐的歌妓、乐工越来越多，需要柳三变出席的宴会、家宴也多由主家先找到香香帮忙，最初柳三变碍不过情面还答应了几次，后来实在应酬不过来只得拒绝。香香甚至亲自找上柳三变的家门软磨硬泡，被当面拒绝。香香恼怒的指着柳三变的鼻子道：“就你家这样寒酸，干嘛放着现成的银子不要，躲在家里装清高？”香香答应别人的事没有办成，便有些恼羞成怒，甚至迁怒于虫虫。这样一来，柳三变更是不高兴，开始鄙薄香香的为人，二人逐渐反目，特别是在这天圣八年(1030年)的中秋之夜。
　　十五的夜晚，新月初上一片朦胧，陪同柳三变赏月的一众歌妓都担心月亮出不来了。不一时，云开雾散，一轮满月华光四射，映照着这千里同庆的大千世界。旁有一妓向柳三变身上捱捱靠靠，旁人眼里，此妓肤色微黑长像平常，怎么看也不出彩，只是衣著华丽。柳三变扭头看，正是越来越让他生厌的香香，居然不请自来。香香道：“早就闻你柳七喜新厌旧，多日寻你不着，原来在这里暖玉温香、群妓环绕，七哥这艳福不浅啊！今日巧得很竟在此间相见，真是有缘。待会儿席散跟我走吧，你也知道我的手段，再叫上两个姐们，定会侍候的你舒舒服服。”柳三变虽然在这锦绣乡中摸爬滚打、如鱼得水多年，却也对香香如此大胆、直截了当的表白吃惊，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婉拒道：“你也见了我已有约会，多谢相邀，改日我们再约吧。”香香不在乎的道：“是我孟浪，原不该提此建议，守着这么多的美人，我应有自知之明，柳郎哪里就会看得上我呢？”柳三变有一个很大的长处，对妓女从不抱有轻视之心，从来都是平等相待，不把她们作贱籍看待，既使有时话不投机，也多是他避让三舍而已。此时见香香不依不饶，柳三变只得起身举杯去和他人搭讪，心想香香见话不投机还不走了。不料香香却依旧跟了过来，继续喋喋不休：“柳郎休要烦我，不过今天既然遇上了，我就不能轻易放你过去。刚才你给这么多姐妹用一句话描述她们，讨她们个个欢心。到我这儿一扭脸就转到别人身上了，分明看我不起，我这心里明镜一样。你今日也用一句话形容我，我满意了就放过你，否则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柳三变头次遇到这种难缠的角色，无奈道：“惹不起躲的起，我要出去方便方便。”香香跟着来到庭院内，柳三变也不理她，仰头望着那一轮皓月，心里却腻歪今晚怎么遇到这样一个没品味的人，真不知前一段时间怎么能和她打的火热，那个时候也没觉得她是如此讨厌啊，还觉得她是青春健美充满朝气。柳三变不知，已经富起来的香香的确是在有意无意中朝着庸俗的方向发展，她深知纯粹凭借自己的才貌无法得到更多男人的青睐，她必须另类，粗俗、放荡、大胆，才能赢得众多的拥趸。
　　虫虫冷眼看着柳三变被香香纠缠到无法下台，找个空儿凑到柳三变身边悄悄对他道：“这个歌妓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叫香香的吧？我看她长的那样，是个得罪不起的人。你胡乱说句什么，打发了她吧，兀的让她扫了大家兴致。”香香叉手站在一旁，看到虫虫与柳三变喁喁而谈，更加醋意大发，狠声道：“你到一边去，我认得你，你不就是教坊挂头牌的虫虫吗？我知道柳郎把那些好词好话都用到你身上了，你别得便宜卖乖。我今天只要他一句话，满意了我就立刻走人，假意恭维我、言不由衷，我就跟着到你家里，让你也不得安生。”
　　对于香香的不讲理，柳三变并没有太多放在心上。但若是给他心爱的女人虫虫气受，他就再不能忍受了。柳三变心里既恼且怒，本来很高兴的夜晚，没来由的惹出这等闲气。按他的禀性，天生对这种要胁就是宁折不弯，可是看看柔弱的虫虫和那期待的目光，也担心今后会给虫虫带来麻烦，强压了压火，转身对香香道：“这赠词陪唱男女交往，本是两厢情愿的事，你这样一来，岂不扫了大家兴致，让这雅言雅会也变得不雅了。你看这庭院中有多少人在看咱们笑话哪！”香香见柳三变如此说，知道事情有缓，也陪笑道：“刚才我是开个玩笑，真格的我怎能那样做呢。这位妹妹，我这厢给你陪礼了。”
　　柳三变指着那一轮明月道：“月为婵娟，自古以月譬美人。值此月圆之夜，我看你可当得是‘二分明月女子。’你看可行？”香香高兴的道：“很好很好，奴家告辞，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说罢高高兴兴的去了。
　　众人回到包厢，瑶卿头一个便不高兴，悻悻的对柳三变道：“我看你现在是越来越没品味了，就这样一个姿色，你竟形容她为二分明月。我所知二分明月是指扬州美女，就她这模样岂不把美女都蹧蹋没了吗？”柳三变一笑道：“莫急，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二分明月形容女子不假，那是形容扬州美女。”瑶卿道：“这又有何区别，天下月亮一样圆。”柳三变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那不是形容扬州的名句吗？天下明月的光华只有三分，无赖的扬州啊，你竟然独占了两分。二分明月用来形容女子，本来也是形容广陵名妓，那美也是占了三分之二。你们再看看今晚汴京月亮，一轮满月，她这二分明月只占了五分之一。如果抛开前一句，原诗是‘二分无赖是扬州’，这里也取‘二分无赖’是也。”瑶卿笑道：“看她今日之行径，的确也够无赖的。”众人皆叹羡柳三变的机智恢谐，不过柳三变却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的嘲讽一个原本对自己怀有好意的女子，这比当众剥下女子衣服强不了多少。柳三变后来就因这件事招来杀身之祸，此刻暂且不提。
　　不久以后，香香知道此事，恨柳三变恨的她咬碎钢牙，指使赵晓光寻找机会报复柳三变。此前，赵晓光为相好妓女向柳三变索词遭拒，加上此事雪上加霜。香香狠狠的道：“都说柳三变人好善良，对我们这样的人从来都不轻看，我看未必，他也和别的男人一样，都不是好东西。噢，他玩也玩了，乐也乐了，到头来明里暗里糟蹋我，我咽不下这口气。你赵晓光要还是个爷们，你就得给我出这口气。”
　　
　　
　　四
　　虫虫、瑶卿几个女子聚在一起商量，趁着柳郎与香香那伙人闹翻，有些回心转意，咱们趁热打铁再促一促他。瑶卿道：“唉，各位姐妹，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想的我头都大了，还好我倒是有了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要是馊主意就当我放屁。前几天咱们聚会，巧娘那天冒出的那句奉妓旨填词启发了我，话糙理不糙，话虽糙倒有一定道理。既然这‘且去填词’是当今皇上所赐，我们就在这上面大作文章。皇上是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就是圣旨，只是没有填词这一官职，否则柳兄有了这批语就已经是官了。”
　　“你这说跟没说一样。”
　　“我这不还没说完吗。柳兄有了这批语，就如同奉旨钦差一样，那就打着这奉旨填词的旗号，在这汴京城里大张旗鼓地造造声势，让柳兄风风光光的填词度曲，充分享受由此带来的富贵、豪奢生活，让那些令柳兄不自在的人和幸灾乐祸的人后悔去吧。”
　　佳娘道：“前不久我才刚知道，原来这个皇上就是那晚矾楼夜宴时见到的那位公子，当时看着人还不错，谁想竟是如此对待柳兄，真是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不让七哥当个大大的官，反而让七哥奉旨填词，七哥填词向来是词由心出，奉旨哪能填出什么好词。你皇上既然看不上填词，还真不如就批‘奉妓旨填词’岂不更恰当，要是那样，柳兄还不成为曲祖，我等众人得像神一样供着他。”
　　虫虫嗔道：“休得胡说，还嫌柳兄不够倒霉，此话犯忌也，到时倒霉的又是柳兄。我们倒是要借此机遇把事做大，又要不给七哥惹事、帮倒忙。那句‘奉妓旨填词’我们改一改，与‘奉圣旨填词’可以联为一副对联，上联当然是皇上金口玉言御笔加批的：‘奉圣旨填词柳三变’；这下联不妨为：‘为歌姬度曲柳七郎’。”众人纷纷叫好，都道可行。虫虫沉吟道：“只是柳三变对柳七郎，三变对七郎尚可，而柳对柳则不成规矩。”旁边踱步的瑶卿道：“那就改为杨七郎，杨柳不分，杨暗喻柳也，而且官府中再挑刺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众人又是一阵叫好声。佳娘说：“只是这杨七郎，这汴京城中人都知大宋开国功臣天波杨府的杨七郎，会否弄混？”瑶卿道：“却也无妨，正好借重这名气，更好扬名。”众人称是。
　　瑶卿道：“柳兄前不久刚作了几首《巫山一段云》，现正在汴京传唱，我看柳兄丰神潇洒、风流倜傥，在我眼中就是神仙，只是这位神仙不如二郎神常在灌口庙中住，我们这位神仙游踪不定，不如就叫游仙吧，横批就是‘游仙到此’，大家看如何？”众人有说好的，有说再想想，佳娘道：“横批‘柳七来也’更直接干脆！”又是有赞同的有反对的。虫虫道：“我看这样，横批因人而异，反正四字，写什么到时自己定。我们今天作个约定，只要谁知道柳郎哪天去了哪家酒楼，谁就负责在酒楼门楹贴上这幅对联，红纸熘金大字，瑶卿姐你看用什么字体好？用飞白书？好，那就请姐姐你来写，正好显示我们姐妹的书法龙飞凤舞不让须眉，我们一定要把这‘奉圣旨填词’的金字招牌打出去，到时只怕这客人会挤破门槛。不过有一点必须向大家说清，矾楼那里再休要打出柳三变旗号，柳兄是绝不会再踏矾楼一步，我们不怕他那里店大欺客，让他也看看什么叫客大欺店。”
　　大家高兴的鼓掌叫好。
　　虫虫又道：“瑶卿姐说的这个主意还真是有道理，我们刚才已议出方案，再要好好策划一下，过几天定会轰动这汴京城，先不要告诉柳兄，也不要让他再去歌楼，让他在家闷几天。这具体的事由佳娘牵头去办，这丫头鬼点子多人又泼辣能干，瑶卿姐你们几个帮助她一起谋划，我负责拴住七哥并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和安全。”
　　“哈哈，虫虫你倒会安排，一人借机独霸了柳兄，你可不要假公济私，弄得柳兄下不了床。”
　　“去你的，赶紧分头做事吧。”
　　过后两日，京城盛传柳七“奉圣旨填词”，每晚京城必有一座酒楼火爆异常，成百上千的歌妓追随着柳三变的足迹穿梭于汴京城内各个繁华场所。“奉圣旨填词”的招牌往酒楼前一立，仿佛钦差大臣光临酒家，生意能不兴旺吗？柳三变其名日隆，成为京城压倒一切的话题。这一期间，柳三变的活动踪迹几乎走遍了汴京城的所有知名歌楼酒肆，捧红了不少歌妓。既然柳三变在城里到处游走，那就需要简单介绍一下汴京城的基本方位和格局，以使读者能够跟随他的脚步不至迷失方向，更重要的是让读者了解宋代开封城的繁华和开封城人们的安定舒适奢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