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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放浪形骸

作品名称: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16-09-03 05:19:34      字数:17150

  第八章放浪形骸
  
  一
  柳三变在遭受临轩放黜的致命打击下,当着全天下的举子发出那振聋发聩的喊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那是他眼见几十年含辛茹苦、寒窗夜读、孜孜以求的梦想成为泡影后的绝望的呼声。那么,什么是“白衣卿相”呢?为什么他要在《鹤冲天》词中将这句话作为该词的主题呢。这个还要从科举制度上简单的说一说。自从唐初延续隋朝确立了贡举制并经统治者提倡后,贡举被视为走上仕途之路的唯一正途,士人莫不以进士及第为荣,莫不以由进士入仕为荣。社会上的一致看法,只有在考场上搏得的功名才是凭的真本事,才是令人羡慕、佩服的。靠着父辈恩荫、勋戚关系取得功名都不是自己的真本领,被人看不起。科举制到了盛唐时期彻底颠覆了魏晋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制度。以至唐高宗时的宰相薛元超,靠着门荫入仕直做到宰相之位,晚年仍不无遗憾的说:“吾虽不才,但富贵过人。只是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他提到的“五姓”,是指当时的第一等士族高门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五大家族。薛元超位极人臣,却因仕宦不由进士登科起家而终生遗憾。当时人认为不由进士出身者即使官居一品,终究是美中不足,当时人将这类高官称之为“白衣公卿”或“一品白衫”,唐人的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一直延伸到大宋朝,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柳三变借用这里的“白衣公卿”,是向当朝的统治者发出抗议,纵使我今生不能入仕,我也要在填词上达到顶峰,在填词这一领域里我就是个一品卿相,是个穿着布衣的卿相。他的话外音是告诉皇上:像我这样的才子词人,原本就不比你那些卿相逊色,无非是没有官身而已。说到填词,我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达到“卿相”的高度,不管你们是谁,就是你这个皇上也是拦不住的。在填词度曲上我才不要看你们脸色行事,我就是我,我就是最高品级的一品白衫。故而他才又发出更令统治者不高兴的话,就你的那个浮名,我还不要了,人生苦短,还不如把这仕宦功名的浮名换作浅酙低唱来得更潇洒。
  这也不是脑子一热就随口而出的,原来柳三变经常在心中思考,别看他自诩才学高,狂放不羁,他也在为自己的后路考虑。这仕途之路如此艰辛,也许真的会接连受挫,那么自己这后半生怎么办?耕田务农非是我辈所能,教书启蒙对不起自己满腹文章。幸亏还有填词这一条路好走,下决心在这条路上闯下去,打开一片新天地,像李白、杜甫那样的诗家一样在青史上留下美名。这样的名声会更久远更响亮,唯其如此,才能达到白衣领域中的至尊身份。
  自那一日临轩被黜,被逐出宫廷大门的柳三变,晕头转向莫辨东西,信马由韁,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先是遭到野妓冰冰的羞辱,后又遭遇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张载,让他感到天下是如此的不公,命运是这样的不济。自此,柳三变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易怒狂躁点火就着,似乎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才气纵横的柳七柳三变了。
  临轩被黜这件事引起全城轰动,而这件事的主角又是早已名动京城的柳三变。一时间,酒楼茶肆、里弄街巷,人们聚在一起便会聊起这个话题,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柳得罪了主考官,主考官忌妒他填词的名气,故意压低等级。有说柳本来只会填词,余者皆不入流,圣上是量才录用,让其专心填词,且享受七品官待遇。更甚者,谓柳与圣上争夺一个官妓,圣上不好明说,故当轩黜落羞辱之。
  柳三变内心是个极其骄傲的人,面对世情冷暖、厄运当头,他采取了冷眼看世界的态度。但是在其疏狂、放荡的表象之下,其实内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无奈、失落、无助、扺触情绪,以他骄傲的性格,心里无论多么苦也不愿向他人流露倾诉,这又注定了他越发孤独和自闭。回到家里大病一场,一连三天卧床不起。若不是晕晕乎乎的忘关院门,被好心的邻居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在这科举取士的封建王朝制度下,特别是到了宋代,自唐代建立起来的科举走过了二百余年,到了本朝已发展到登峰造极的程度。这些学子自幼苦读,科举是唯一出路,许多人皓首穷经,潦倒场屋,一事无成。如今彻底断送了这条生路,你让柳三变还怎么想呢?如果是自己技不如人也还罢了,你尽管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可明明不是自己的问题,且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突兀的就变了呢?而且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变化不单使他本届榜上无名,可以肯定的是必将影响到下届的再考,就好像上了黑名单,既使不明着剥夺你再考的权力,但阅卷时绝不会让你过了省试这一关,哪个考官也没那胆量敢录取曾被皇上黜落的考生,再要登第几乎已成不可能之事。
  柳三变又想到金殿之上那惊鸿一瞥,确实高坐龙椅上的皇上就是几次与自己谈词讲文的温文尔雅的自称姓刘的公子,原来是借用他母亲刘太后的姓,既然主动找我请我吃酒却又为何对我下此狠手?不是他还是谁。几次会面谈的都很融洽,想不起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而且还有那个阎总管,这个人错不了,单就他那个嗓音就忘不了,却原来是个太监。看来太监中也不全是传说中的坏人,阎总管就敢仗义执言,他那个胆量着实让人佩服,太监干政,搞不好当庭就会被乱棍打死。
  柳三变病好以后,这一日见到虫虫、瑶卿、佳娘等人,众人一看他眼窝深凹、两腮塌陷,几日未见,眼中的光彩都没了,一个个芳颜失色,眼泪便断线珠子般的滚落下来。几个人相约着到矾楼为他压惊解闷,补一补身子。
  听说柳七今日要来矾楼,早已闻风而动等候在那里的众多歌妓,见到柳三变到来一拥而上,在众妓殷勤热烈的嘘寒问暖下,柳三变勉强让自己的脸上有了点儿笑模样。听到柳三变要来矾楼的传言后,狡黠的黄算盘在心中盘算了一个上午。此时一见柳三变在众妓簇拥下登上楼来,他便分开众人挤上前来,皮笑肉不笑道:“我当是谁呢?有这么大的动静,原来是皇上御口亲封的落第举子柳七柳三变光临本酒楼。虽然被黜,还是照吃不误,照玩不误啊,佩服佩服。”黄算盘奸笑着道:“不过吃归吃,玩归玩,你到别家玩去吃去。我家东家说了,你柳七自今日起是我酒楼不受欢迎的客人,请你到别处吃酒,我们这里不敢招待你,你既然得罪朝廷,我们可不愿意和你一起吃挂络。”众人谁也未曾料到店家会说出如此不近情理的话,顿时激怒了不少客人,纷纷放下杯箸骂道:“这是什么狗屁酒店,到这儿吃饭还要查个祖宗三代是否清白。就是个贼配军来吃饭,只要他付账,你也要好生招待。走,走,不吃了,不付他娘的账。”
  众妓更是不依不饶七嘴八舌的言道:“什么东西,狗眼看人低。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有钱到哪里还吃不到饭,我们走。”也有的说:“都说我们妓子无情,这他妈商人还不如我们妓女呐。我们还有行规,客人花了钱,我们就要侍候的舒舒服服的。这饭店可倒好,想花钱还不让进。”还有人直接指着黄算盘的鼻子道:“这些年柳兄给你这酒店带来多少生意,现在说翻脸就翻脸,简直禽兽不如。”这黄某人的确是个小人,柳三变和虫虫、瑶卿等人不屑于与他争论,掉头便走,他偏偏得理不饶人的跟在后面大声喊:“柳先生慢走,在下今日见柳兄潦倒光景,心里着实舒坦,以往我所见到的柳七总是风光不可一世,想不到名满京师的柳三变也有今日。趁我高兴,再送你四句诗,莫道你平日诗酒风流,从骨子里看不起我等,今日我倒要班门弄斧卖弄一下。俗话说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尔殿试被黜,我改‘四喜’为‘四悲’,这也是应景之作,你是行家里手,看我改得可好?”
  柳三变等人见状只得止步,听他胡沁。黄算盘眼见客人围上的越来越多,正是露脸的机会,心中更是得意,拉长声音道:“诗—曰:雨—中—冰—雹—败—庄—稼,故—知—原—是—索—债—人,洞—房—花—烛—娶—石—女,金—榜—临—轩—被一黜—名。嘻嘻,哈哈。”围观之人中有两三声喊喝:“好诗!”立刻被众人的怒喝声压了下去,有人便要去揍黄算盘,被柳三变拦下,道:“感谢诸位仗义,有道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汴京城里正店七十二,哪里没有我柳三变吃酒的地方,自今而后我不再登这矾楼,就此别过。”众妓呼噜呼噜跟着柳三变向外走,突然间楼上楼下涌出数不清的妓女和女眷,也夹杂一些男人,乱哄哄闹嚷嚷,多是骂这矾楼不公,自砸招牌,其中也有一些赖少借机搧风点火,不交饭钱,还顺走不少银杯银箸,黄算盘左拦右挡,人流像决堤的黄河转瞬走了个一干二净,急得老黄顿足捶胸。
  自此,柳三变再未到过矾楼,很长时间矾楼门庭冷落车马稀,再没了往日的喧阗,歌妓因柳三变不来矾楼,纷纷转投他店。既然歌妓日少,客人也就益少,竟使得往日店大欺客的偌大矾楼几近关门,后来东家回来见酒楼凄惨状况,大惊失色,才知是黄算盘所为,深悔将饭店交与他打点,遂辞退黄算盘。几次托人找到柳三变谢罪,柳三变虽然没有计较,但始终却未再踏矾楼。矾楼在很长时间内生意每况愈下,此是后话不题。
  
  二
  一场大病让柳三变在昏昏沉沉中想了很多,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怎样过不是一辈子?何必自寻烦恼,得过且过,得乐且乐。为这一点浮名值当吗?他下决心索性放荡一番,让世人都看一看他柳三变有这个本事和资本。
  沉寂多日的柳三变,终于走出了他那孤独的小院。虽然前途一片渺茫,看不到光明,看不清道路,但是生活总要继续下去,人也还是要活下去。于是柳三变将恥辱、悲伤、茫然、困顿诸般情感强压于内心,走出家门,接受这无奈的世界。既然做出决定,便付诸实施,这一日,他终于答应了京城名妓师师的邀请,让鸨娘李玉引领着来到积翠楼。
  事情还应从前些时说起。自从临轩放黜后,柳三变在熟人面前虽然外表上还和往日一样表现得沉稳谦和,但打心底羞于见人,特别怕人问起为什么遭黜,因为他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故此,他只与虫虫、瑶卿等几个偶有来往,见面也只是到小饭铺吃个饭喝几杯酒了事,心情沉重了无情趣。瑶卿与他谈词请他填词,他敷衍了事,虫虫唱曲,他也只是默默听着不置可否,再无了往日酒席上那种诗酒豪纵、飞扬跋扈的气魄。以至气得虫虫恨道:“想不到你柳七竟是如此不经事,亏得你还要在填词这上面要做‘白衣卿相’,这点打击就经受不住,难道除了作官就真的无路可走?真让人看你不起。”此后有几天虫虫再未答理他。
  又过了几天,鸨娘李玉竟约他喝酒,说是当下汴京城最红的歌妓师师定要见你,一再嘱咐要请你一叙。并拿出百两银票给他,说这是师师为表达对你的敬慕之情和诚意,当即被柳三变一口回绝。此后李玉又与他见了两次,一再提及此事。柳三变才知道原来师师就是在积翠楼羞辱自己的那个艳妓,师师事后很后悔,托李玉向柳三变表达歉意。李玉向柳三变介绍师师其人,这是当下汴京城里第一等的歌妓,人长得艳冶绝伦,风情万种,精擅琴筝,又通文墨,性情开朗。自然了,像她这样的歌妓身价不菲,等闲官绅家堂会请她不动,但她又有一样好处,不是只认钱的主儿,她对自己喜爱之人往往出手豪阔,情愿倒贴。而柳三变听了却不买帐,他还清楚的记得被黜那天曾遭到师师白眼,应该和黄算盘一样是个狗眼看人低的角色。听到李玉说师师对她喜欢的人“情愿倒贴”,柳三变更是一腔怒气道:“谁希罕她倒贴?凭我柳七还要靠女人包养不成。”李玉一听说岔了,正伤在刚刚自尊心受创伤的柳三变心上,连忙解释:“你误会了,也可能是我没有说清楚。你虽然整日混迹于脂粉场中,但与那些惯常在脂粉群中讨生活的人不一样。你是真正的读书人,再不济你也是郎君领袖、艺苑班头,这些歌妓们谁不得靠你的施舍,才能过得好。再说了,放眼这汴京城,有几个当红歌妓不是你捧红的?”
  柳三变知道师师与虫虫、瑶卿等不是一路人,也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但是听了李玉所说师师的渴慕之情,想到那天积翠楼她的态度,竟与现在前后判若两人,便也想会会她。既然决定自甘坠落,那就拿这个京师名妓开开心。终于当他想开了时,决定会一会这个师师姑娘。谁能知道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反正此后柳三变的名气一飞冲天,此前名气虽然大,但不可与现如今同日而语,“奉旨填词柳三变”、“风流浪子柳七郎”等等头衔越来越多越叫越响,只是“放荡”、“无行”、“聚众淫乱”、“少德”等等负面评语越来越多,到了此时,柳三变也只得自暴自弃,笑骂由你,我自为之,方才体会到“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真是肺腑之言。你若不抱着我行适我素的心,光听这骂就能把你气死。这一期间,柳词和柳三变本人的故事像长了腿一样传播极快,这东京汴梁乃是全国商贾辐凑之地,又是各国朝贡中心,以柳三变之名填的词伴随着这些商人、官宦、使节、商品不胫而走,以至到西夏的使臣回到朝廷向皇帝禀报:“一路之上,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皇上听后一方面是欣慰一方面是担心,欣慰的是词这种文学体裁经柳三变个人的魅力传播四方,影响越来越大。担心的是朝堂上下对柳三变的评论更是不佳。
  刚一登上小轿,李玉便对柳三变动手动脚,说是你今日去积翠楼必定玩得痛快,快活过后不要忘了我这“媒人”,以后要拿这个谢我,边说边探手揉捏柳三变胯下。
  积翠楼不愧是京师第一妓馆,这是专门的妓馆,不同于一般歌楼酒肆以饮酒吃饭唱曲为主。宽大的厅堂装饰华丽、富丽堂皇,只是在柳三变看来透着俗气。别人家的酒楼饭店为了标榜高雅,挂的都是青绿山水、四季花鸟,这里的墙壁上挂着的画作都离不开“贵妃出浴图”、“夏姬宣淫图”这样的题材。大厅一侧正上演艳舞,柳三变驻足观看。那边李玉正对一个比她年轻许多的鸨娘十三娘交代事情,嘱她照顾一下柳三变,自己那边还有场子需张罗,言罢匆匆走了。
  翠帘高卷,灯烛明亮,台上四名妙龄女郎正在轻歌曼舞,分穿不同颜色的纱衣,穿插飘逸恰如彩蝶一般。柳三变眼睛适应了室内光线,才发现跳舞女子的纱衣下几乎什么都没穿,有的还能透出红色的肚兜,也有的鸡头小乳微凸,下腹部一团晕影。他正看得聚精会神,十三娘自身后贴了上来,娇声道:“柳郎可好?我叫十三娘,以后还要多承你关照。”柳三变扭头见这鸨娘,年龄不大,身材姣好,柳眉杏眼,脸若桃花,心中暗惊如此年纪就做了鸨娘了,开了这样大一个场子,定是有人背后撑腰。柳三变笑道:“你这积翠楼果真与别处不同,较之他处更放的开。”十三娘道:“那是当然,你不看来这里的都是什么人,豪商巨贾、官宦子弟,特别是外地来京的有钱有势的人更是慕名而来,到这里一掷千金,只为的这艳舞。在这积翠楼,歌妓的唱功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须能放的开才行,这艳舞只是寻常表演,一会儿你进了包厢就全清楚了。这里的唱曲基本上是嘌唱(嘌:音票),不同于别处的轻歌曼舞,嘌唱讲的是轻盈快捷,唱的令曲小词皆是淫冶之声,像你前些时在这里作的那首《菊花新》,你当时称为艳词,在别的酒楼指责你俗,在这里那是最高雅的了。”十三娘靠在柳三变身上喋喋不休,眼角含春,娇美的身躯散发着欲火。
  柳三变一指一个粉衣女子,见她纱衣下透出水绿的亵衣,道:“那女子纱衣下面好像只穿了件小衣?”十三娘笑道:“那当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演艺人嘛,穿什么都行。”柳三变打趣道:“这个自然,你等演艺人,什么都不穿也行。”十三娘莞尔一笑:“要说柳七郎就是不同一般,眼光独到,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了。”十三娘指着另一黄衣女子道:“你好好看看这位姑娘,她叫心娘,色艺双绝,舞技出众,人性、脾气又好。今日不行了,改日你要会会她,一定会让你心情舒畅心满意足。”柳三变细细端祥这跳舞女子,见她白晰清瘦,身材颀长,腰妓纤细,金黄色的纱裙更衬出肌肤的绸缎样的光洁。女子边舞边唱,舞姿曼妙,歌喉清丽,唱的正是自己率性而作的那首《菊花新》。待到唱罢,舞蹈也到了高潮,几圈眼花缭乱的旋转,那纱裙有如粉蝶翅膀向上飘起,雪白的臀部和大腿完全展露在观众眼前,台下坐着的七八个纨绔子弟兴奋的拍掌叫好,金银锞子、珍珠玉翠,纷纷抛上台去。柳三变艳羡道:“白居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不道今日在这汴京城中得见,令在下大开眼界。”十三娘笑道:“居然还有能让赫赫有名的风流浪子柳七郎开眼的时候,这说出来也没人信。不过一会儿你到了包厢里,见识了师师姑娘的手段,你以后就见怪不怪了。你再说大开眼界,我就信了,现在你这样说,我只当你是在敷衍我。”
  两个人说说笑笑上到二楼,来到一间包厢门外。十三娘方待推门,旁边一间包厢门开了,走出一艳丽女子,来到二人面前娇滴滴道:“听说柳郎今晚光临积翠楼,我毛遂自荐前来还债。”十三娘道:“安安你在说什么,还谁的债?”柳三变一看之下,却原来正是那日为自己解围的女子,心存感激道:“原来是安安姑娘,那日之后我没再来,责任在我不在你,何来还债之说。”安安笑道:“谁的责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原答应陪你一晚,你也应允了,却不料你一去不返,失之交臂。说是还债也行,若说索债也可以,总之今晚定要了此夙愿。”十三娘解劝道:“话虽如此,只是今日柳兄专程为拜访师师而来,没有时间陪你。改日请柳兄再来还你这风流债可行?”安安待要说话,面前的两扇门突然打开,莺声燕语送入耳中:“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赶,再多一只也没什么。安安妹子进来吧。”话音一落,柳三变见一女子,体态婀娜,绣服华丽,正是万人追求、号称大宋第一名妓的师师。再看师师身后,绣座上还坐着一个女子,此时也盈盈起身,却面熟的紧。
  十三娘将柳三变推向师师怀里,簇拥着进入师师闺阁。此屋甚雅,较之外面厅堂别有洞天,珠帘翠幕,绿绸窗帘,红床绣被,四壁挂山水名画。十三娘叮嘱几句便自行退出,室内只剩下柳三变独自面对三个女子。那第三个女子原来竟是在矾楼时见过的香香,柳三变再也弄不明白,几个月间,一个下等妓女摇身一变成了京城第一妓馆的名妓,这样的野鸡变凤凰简直胜过考场上的鱼龙变化,他甚至想到王拱寿中状元倒与此不相上下。虽然香香简单说了原因,柳三变也没听明白,终究无法相信。
  桌上早已摆好做工精良的杯盘碗箸,精致爽口的小菜,浓郁醇香的美酒,金灿灿的铜盆下罩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再看这奢华的锦帐、高等的地衣、华丽步障后面那少有的宽大床榻,以及壁上的名人字画,几案上的汝窑瓶罐,一切是这样的令柳三变感到,李玉的劝慰是多么的恰当。李玉说:“圣上在你试卷上亲批‘且去填词’,如同钦点状元一样,明说你就是词中状元,说明皇上心中有你。柳兄何必如此烦恼,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既到了这温柔乡里,何不及时行乐呢。”柳三变也想起《庄子·盗跖》中所说的:“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疾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他想这还是庄子以他道教虚无的眼光去看待人生,若是寻常人,七、八十岁已为高寿,普通人一生辛酸苦辣更多,开怀而笑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了。
  几个人酒喝得越多,身体越热,行为开始放荡,语言益发下流。猜拳行令,谁输谁脱件衣服,眼瞅着四人熏熏欲醉,个个衣冠不整,香香更是几近全祼。柳三变初见香香时只道她是个羞涩的女子,却不料在这三个女子中竟是最放荡的一个。香香挺着她那双丰满坚挺的双峰,不时的在柳三变面前晃动,惹得他时不时的捏上几把。香香叫道:“师师姐,咱们再玩一把‘卑鄙下流’吧,然后就睡觉。”四人中只有师师最清醒,笑着答应。
  柳三变嬉皮笑脸的将半祼的安安搂抱在腿上,问道:“什么是‘卑鄙下流’?我们现在这样衣衫不整算不算卑鄙下流?”安安起身给四人的酒杯斟得满满的,又取来一个轮盘放在桌上,说道:“转动这个轮盘,指针指向谁,谁就表演。若是指向男的,男的就喝奶酒。”柳三变道:“这里还有奶酒吗?取来我现在就尝一尝。”安安笑道:“等会你就有奶酒喝,等下玩起来让你喝个够。”
  柳三变只道奶酒就是用动物乳房酿造的酒,他一向认为酒是粮食所酿,用动物乳房酿酒倒真是新鲜,还是第一次听说,从未尝过。他只知道东京人什么都吃,像那皇城东角楼外那一带,天刚亮便有许多售卖野味的摊子,什么鹌鹑、兔子、斑鸠、螃蟹、蛤蜊的应有尽有,散碎的熟食如羊头肉、猪肺肚、红白腰子、牛肚、百叶等,其中还有“妳房”即动物的乳房。他真巴不得输上几次,好好的品尝一下这奶酒。
  柳三变来了兴致,用食指一拨指针,指针旋转了两圈多缓缓的停下来,正指向对面坐着的师师。高兴的香香大叫:“师师姐,你输了,你先来给柳兄表演这卑鄙下流。”师师也不耍赖,站起身端起面前满满的酒杯,笑咪咪的走到柳三变面前。柳三变看她轻轻放下酒杯,缓缓脱下身上那件唯一剩下的纱衣,刚才还是朦朦胧胧令人垂涎的两只秀美峰峦,突兀的傲立在柳三变面前,令他一阵头晕目眩。师师端起酒杯放到双峰中间,两手托住双峰夹着酒杯,修长的玉体微微前倾,酒杯有些倾斜,一股细流顺着酒杯边缘流下来,正落在仰脸观瞧的柳三变脸上嘴里。安安笑着对柳三变说:“师师姐的表演非常到位,这卑鄙下流就是取的酒顺着酒杯往下流之意。好了,你俩个继续表演完。”师师让柳三变伸手替换自己的两手托住双峰,任由他挤压着,慢慢的喝完这杯酒。柳三变放开双手连声道:“好玩!好玩!再来!再来!”
  又转了一圈,这回轮到安安表演,也是如法炮制。只是安安的双峰更是出奇的丰满、绵软,柳三变握在手里颇觉滑腻,爱不释手。两轮过后,他提议换个题目,道:“此游戏无非是谐音,实在算不得卑鄙下流,依愚兄看,还倒是有些高雅成分在其中。”师师接过来道:“柳兄见识果然一针见血,说到点子上了。其实这个游戏真的还有另一个雅的名字叫‘高山流水’,我们看来的客人的身份和爱好,推荐这款游戏,不管是叫卑鄙下流或高山流水,都是这般表演法儿,只是在暴露程度和动作节制上有所不同。按理说七哥来,应该为你表演高山流水,可是香香不答应,说在你这个大词人面前不能装高雅,这才有了刚才的表演,七哥不会怪我们吧?”柳三变道:“哪里哪里,高山流水,好文雅的名字,加上你们的身材、肌肤是那么的美,令愚兄高山仰止,叹为观止了。”
  安安笑道:“七哥别让师师姐糊弄了,她说的倒也没错,一般客人来了,我们这样一解释一表演也就完了。可是真的会玩的客人就不干了,借这为由撒酒疯闹场子。今天索性让七哥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卑鄙下流,免得以后和朋友聊天时露怯,香香,你来给七哥演示一下。”
  香香端起柳三变面前的酒杯,脱下那条身上仅存的窄窄内裤,全身赤裸着站到一只椅子上。香香将酒杯夹在两条大腿根部,浓黑的阴毛有几根浸到杯中,香香身体慢慢后倾,而酒杯却一点点向前倾斜,酒像一条细细的泉水般流了下来。安安一推柳三变,“看见没?你要跪下或仰躺下把酒喝干,洒了还要罚你。这才是真正的‘卑鄙下流’。客人若是点了这个节目,他就必须喝下这杯酒,只是这个节目是为外面那些纨绔子弟准备的,那些人越下流越喜欢。今天就不难为柳七哥了。”
  香香道:“我们都表演过了,该让七哥喝奶酒了。”柳三变道:“我又没输。”香香抓过轮盘,“再来再来,停、停、停!”指针介于香香与柳三变之间,师师笑道:“还是略偏向柳兄一些,柳兄还是相让香香小妹吧。”柳三变玩得高兴,放肆的大笑着,端起一杯酒就喝,被师师伸出玉手拦住,说你这样喝可不叫喝奶酒。香香笑嘻嘻的取过一只侈口的大碗,倒上多半碗酒,举到安安面前道:“安安姐的那个最大,七哥一定更喜欢,就你来喂七哥奶酒吧。”安安道:“就数你坏,刚才游戏时也没见你让七哥好好摸你一下。”安安虽然这么说,却未拒绝,从香香手中接过大碗。柳三变见她侧身将半边白嫩嫩的胸脯浸向碗里,酒中像泡了个红樱桃,酒从倾斜的大碗中滴滴答答的流下来。安安红脸说道:“七哥快来吃小妹的奶酒。”柳三变这时才知所谓“奶酒”原来是这么个吃法。
  四人相拥着倒在大床上,柳三变头枕着师师赤裸的大腿昏昏欲睡,只是香香手脚不断的逗弄,始终无法真正睡着。师师抚摸着柳三变清瘦的脸庞道:“我们四个做这个联床大会,不知柳兄能否就今天这佳会写首词来,我看柳兄这酒有点过了。”
  柳三变匕斜醉眼,看着这个摸摸那个,道:“不要说这点儿酒,我在睡梦中都能填词。”他翻身坐起,看着面前的师师道:“上次见你,留给我的印象可不太好,泼辣、尖酸刻薄。”师师有些发窘道:“不要再提那事了,小妹至今仍在后悔。不过我当时本意也只是调笑而已,并不是要羞辱你。”柳三变道:“今日一见仿佛天仙一般,果然非同凡响。你这闺阁之内,端的像个神仙洞府,你看这绣床柔软宽松,鸳鸯绣被,仙女祼睡玉体横陈,反让人不生非分之想。看这周围,绣幕低垂,步障遮掩,红烛垂泪,檀香绕屋。”师师听着柳永信口而言,果真是满腹经伦,出口成章,顿时心生爱慕之意,方知此人不是浪得虚名。
  柳三变望着师师俏丽的脸庞,又道:“你的名字挺好听,挺有诗意。”刚才还闭着眼睛侧卧的香香一骨碌爬起来道:“她原来叫湿湿,三点水那个‘湿’。她那下面水特别多,每次床单都湿一大片,有那客官就管她叫湿湿。不料这一叫,出了名了,来的客人多到需要预约,给的缠头也是翻着倍的涨。那个时候她可得意了。后来有位公子喜欢上她,他的表姐开的这座积翠楼,他把湿湿荐到这里,最初这间闺阁叫‘逍遥阁’,湿湿到这儿以后,身价大增,那时候真称得是门庭若市。后来,那公子说你这名字要改一改,湿湿这名字未免太低俗下流,待我想想,这样吧,你呢就还叫师师,但这个是老师的师,音同字不同,人家就还会记得你,而这名字又符合你现在的身份。这师师的意思嘛,就是师造化为人师的意思,造化就是自然,你那里水多是天生的,所以是以自然为师,我呢从你身上学了不少床上功夫,我是以你为师。你看就叫陈师师如何?这间阁名也需改一下,就叫雅趣阁吧。’师师姐自改名以后,那真是春风得意、如鱼得水,身价倍增,客人为得一品师师姐这一雅趣,一夜之间一散千金那是寻常之事,在这汴京城里名气数一数二了。她今天对我说是专门请你柳郎,那还客气什么,你就放开了玩,钱在她眼里已经算不上什么了。”陈师师笑道:“你说的确实不差,我现在是有钱了,但是在男人眼里我们还只是玩物,像七哥这样才华洋溢又有情有义的男子究属是凤毛麟角,故此七哥今后有何需要只管跟我说,妹妹我绝无二话。”
  安安也道:“师师姐这一红,不少人都跟着改名也叫师师,什么张王李赵的,都叫师师,只这附近烟花巷里,就我知道的就有七、八个了。”
  柳三变道:“我也有些困乏了,谢谢你们今日的招待,我现在口占一首《西江月》送与你们,明日清醒后再为你们写下来。”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与我情多,安安那
  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幸有苍皇未款,
  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挪。姦字心中
  着我。
  柳三变迷迷糊糊中,耳边灌进香香的调笑声:“七哥醒醒,怎么样?后悔来晚了吧。请你来你还不愿来,到了这儿,你就是到了天上人间了!”
  
  三
  经此一场狂欢,喜坏了香香,非缠着师师再搞一场。不久后,经不住香香磨缠,柳三变再次与几女混在一起,只是这次安安退出,声称已还了他的风流债,于是香香又叫上胖胖的冬冬,冬冬却比安安开放的多,恰与香香旗鼓相当,四人之间又好一场大战。人若爱上这种游戏,礼义廉耻脸面尊严就全抛弃了,这可就真的堕落了,连虫虫、瑶卿听了柳三变如此行径,都看他不起。而这一次柳三变也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妥,纵然自己作官无分、闲人一个,但填词毕竟是自己心中神圣的事,在这种沉迷于肉欲的场合下谈填词度曲未免有点儿亵渎,便将上一首《西江月》略作修改,敷衍了事。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
  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管字下边无分,
  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姦字中间
  着我。
  (管字下边为“官”字;闭字加点为“闲’
  字。意思是为官无份、有闲之身。姦:指三
  个女子,字谜。)
  若干日后,柳三变又与师师暗中约会两次,越发了解师师之修养、学识都较他人为高,虽然表面上放荡开放,但并非她心中所喜,与骨子里淫荡的香香截然不同。柳三变自此与陈师师的关系,虽比不上瑶卿、佳娘等人,二人倒也成为相知。柳三变说再不敢玩这联床大会了,你们几个如狼似虎,单是一个香香都让人吃不消。师师叹道,我也是迫于无奈啊,最初是为了生计,如今是名声在外推托不得,只能逢场作戏。又道,我如今另有宅院侍仆,金银珠宝盈室,柳郎若有需要只管开口,小妹定当全力相助。以后要想小妹就去宅院找我,这里就不要来了,对你没有好处。柳三变也真心的接受了师师的谆谆告诫,更感受到师师淫冶、骄傲表象下面的善良一面。
  众妓排队等着接待柳三变,每个人轮到自己时都绞尽脑汁的花样翻新。终于轮到香香作东,午后柳三变刚刚一脚踏进矾楼,就被香香挟裹着来到她的房间。门一开,柳三变一眼见到里面或站或坐着五、六名歌妓,本能的掉头就往外退,被香香一把拉住,咯咯笑道:“看把柳七哥吓成这样,传出去多有伤七哥的名声啊。你别害怕,我们今天不搞联床大会。这些姐妹只是仰慕七哥,听说你来,早早过来等着看你,你看那边坐着的那两个妹妹,还是我在北曲时的好朋友。我们今天只是吃酒聊天唱曲,少不得请七哥指点指点。”
  柳三变这才放下心来,进到屋里与众姐妹相见。柳三变本是随和之人,不一会儿,大家已是谈笑风生不再拘束。有两个女子各唱了一支曲子,柳三变在发声、吐气、拿捏声调等技法上一一做了指点,他的点拨针对性很强,语言通俗易于理解,众妓聚精会神的听着,深深感到受教益颇深。一个歌楼侍儿推门进来,说是酒菜已备好,请柳七官人入席。香香与众女子拥着柳三变来到楼下侧厅。
  宽敞的侧厅中间摆下一张硕大的八仙桌,一色的银歺具锃明瓦亮,精致的菜肴热气腾腾,杯中的酒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柳三变惊叹妓馆后厨竟能做出如此精美的酒席,香香笑道:“这是从外面的清风楼定制送来的,连这歺具一起都是酒楼的。我们妓馆后厨最多只是会做几个凉菜,下碗面上几碟小点心而已。”
  酒喝到一定程度,刚才一个个的文雅劲就少了,或者说不再装了。行为举止越来越放肆,语言也越来越粗俗下流。特别是自大厅里传来的一阵阵歌舞表演、叫好起哄声,也搅得这侧厅里饮酒之人心续不宁。香香首先发难,提议道:“外面这样热闹,我们在这喝闷酒多无聊,明天就该有人说我不会招待柳七哥。这样吧,咱们不表演那些什么‘卑鄙下流’、‘羊羔吃奶’的节目,七哥也不太喜欢。我们今天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每人讲一个香艳的笑话,谁要不讲或者讲完大家不笑,那就罚酒。”
  气氛一下调动起来,一妓立刻道:“我先讲一个。说是一个和尚在一家门口,看见一个少妇在逗斑鸠玩,忽然斑鸠飞起来落到和尚光头上咕咕直叫,少妇想占便宜,随口出个上联:斑鸠无礼,和尚头上叫姑姑。和尚反应也很快,见少妇一抹酥胸上有颗红痣,便道:虱子有情,少妇怀中吃奶奶。”大家听了一乐,算是捧场。
  又一妓接道:“你刚才这个太简单了,有点儿勉强。我来说一个,有一歌妓叫叶霞秀,人长得不错,歌舞皆佳,只是有体臭。一天,妓馆里来了两个兵爷,进门就是一脸的不高兴。鸨娘怕是来找碴的,问众妓:‘你们谁能逗得兵爷乐?’叶霞秀道:‘我一去就能让他们笑。’她慢慢腾腾的走进兵爷房间,一兵爷问:‘何以姗姗来迟?’叶霞秀道:‘在屋里看书。’问何书,回答道:‘看《列女传》入迷了。’一句话就把兵爷逗乐了,问她名字,她说叫叶霞秀。那兵爷故意吸吸鼻子,说道:‘果然是腋下臭。’她立刻回道:‘我还当两位是武将,原来是文官。’兵爷道:‘你怎知我们是文官?’她道:‘不闻怎知我是腋下臭!’兵爷有点儿恼羞成怒:‘母狗无礼!’叶霞秀回道:‘我是母狗,两位老爹是公猴(侯)。’另一兵爷听了喜出望外,上前搂抱叶霞秀,道:‘好个母狗,正好配我这公猴。’原来此人有癖,既爱此味又喜妓巧慧。”众人边笑边议论纷纷,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柳三变道:“古云:海上有逐臭之夫,果然。”
  轮到香香了,她刚张口说了一句:“雏菊好大脚”,便被北曲来的一妓打断,“这个不行,你每次都讲这个,无非把名字变来变去,都听了好几遍了。”柳三变道:“这个我也好像听过,只是都忘了,让她说下去。不过这个不算数。”香香只得说道:“有一大户人家新买了一小婢,哪儿都好,就是脚大些。主人作诗道:‘雏菊脚不小,处处闻她跑。夜来云雨声,落红知多少’。”柳三变听了哈哈大笑:“这个笑话不错,这个婢女买值了,又泼辣还是处女。夜来这叫床声肯定小不了。”他这一引申,众妓也跟着一阵笑声。只是刚才那位歌妓还是不依不饶,催促香香再讲一个。香香捋捋头发,想了想道:“好吧,我就顺着七哥刚才说的叫床声再说一个。我也就会这么一首唐诗,也让我糟蹋的差不多了。真难为我死了,好吧,我就再改一下,听好了:‘春眠不觉晓,处处性骚扰。夜来叫床声,姑娘变大嫂。’这个好不好?”话音一落,一屋子人都笑的前仰后合,柳三变点手指着众妓:你是大嫂,你是大嫂,你也是大嫂。
  
  四
  待到大家笑够了,香香道:“这回该七哥你讲一个了。”柳三变推托不过,想了想道:“我可不如你们,我虽然一肚子文章,不过这些东西少了点,要是讲的不够逗笑,愚兄甘愿认罚。那我就讲一个本朝的真人真事,还是最近发生的。我听宫内人讲,朝中有位大官叫夏竦的,他的夫人姓杨,擅长书法。有一次杨夫人发现夏相爷在外包养小妾,不由得醋性大发,两人越闹越僵,后来两人的母亲也搅了进来,直闹到开封府,这事你们应该都听说过,成为东京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和好以后,夏竦对夫人诉苦:‘你倒是要我怎么办才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堂堂一个相爷,弄个小妾也不行?’夫人言道:‘非是我妒忌,不准你纳妾,可你把我放在什么地位?’夏相爷道:‘什么地位?这家里上上下下包括我,哪个不是把你供着如祖宗一样看待,你还有何不满足?’杨夫人有些哀怨的道:‘这就够了吗?你看我新近写下的中堂条幅,都挂了半个多月了,你连正眼都不看一看。’夏竦这才站起身来端详这幅中堂,只見上面笔走龙蛇、墨渍酣畅的草书两个大字,每个字都有二尺上下,极为抢眼。右上角还钤着一方阴刻‘悠悠我心’四字的闲章,噢,忘了说了,杨夫人的闺名叫悠悠,挺好听的。夏竦看了笑道:‘这不是‘清操’两个字嘛,太过以俗,现在世人都标榜这个。越是当官的和艺人越是装这个。’杨夫人扭捏的道:‘你再细看看这‘清’字三点水,和旁边这幅‘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字有何不同。’夏竦又仔细琢磨:‘果是有点区别,这更像是个草书的‘言’字旁,’嘴上说到‘言’字,夏竦也晃然大悟,大笑着指着满面酡红的夫人道:‘你呀你呀,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我们夫妻之间有话何不直说。’”柳三变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众人催促道:“七哥接着说呀。”柳三变一笑道:“还说什么?完了。”完了?众人不解其意,连道:“这算什么?没意思,没意思,罚酒罚酒。”忽然一妓脱口而出:“请操!杨夫人原来是为的这个。”众人先是一愣,互相看了看,接着便是炸雷一般哄堂大笑,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有的眼泪流了出来,有的甚至捧腹笑倒,连呼“肚子疼。”那妓才知上了当,饶是平日声色场中的老手,在无意间大声的说出这两个字来,也禁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顿时血往上涌,脸若桃花,她一脸愠气,用手捶打着柳三变:“都是你坏,给我个套让我钻。”柳三变笑着辩解:“这个却赖不得我,平上去入乃是我辈基本常识,这两个字应发平声,谁让你用去声了。”又有妓调侃道:“她也没有搞错,这正是她平日最擅长的。要不别人怎么没想到,亏她想的出来。”
  柳三变止住众人道:“这个太长了,不叫笑话了,算是讲了个有趣的故事吧,再说两句就完了。杨夫人红着脸退入卧室,夏相这里好一阵巨烈的咳嗽,上来两个小丫环赶忙的为他捶背抹胸,好一阵子,夏相气血才平复。再看两个小丫环也已是脸涨的通红,原来是方才一阵的手忙脚乱,又加上始终憋着不敢笑。小丫环将夏相推推搡搡的送到杨夫人房里。”这时,众妓才止住笑,一妓坏笑着问柳三变:“送入房中待怎的?”柳三变道:“笑话讲到这儿已是画蛇添足了。顺着香香讲的笑话,当然应该是‘少妇变娼妓’了。”
  柳三变等大家笑够了才道:“笑话说完了,说点题外话。其实这也怨不得杨夫人,旷男怨女,人之常情,何况杨夫人刚刚四十出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古礼:女五十而不御,也就是说女人五十岁以后,男人不与之同房不算违礼,否则男人便不在理。皇帝后宫嫔妃如云,尚且要照顾到方方面面,这才合于礼仪。卿大夫的妾未满五十,必与五日之御。也就是说卿大夫的妾,必须五天轮上一次同房。而且这还是说的是妾,夫人即使满五十了,仍要独享专夜。士人有妻妾的,妻子必须专夜,妾则不能专夜。夏相以妾为专夜,不合礼仪,理之屈在夏也。”
  再有,看这书法上的闲章,也能看出杨夫人是个才女,表面看是请求你看看我悠悠的心事是什么,杨夫人最后的意思是,这事我不说,你看都多久了。”
  柳三变讲到这儿停顿下来,不欲再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他真怕众妓再把她们经历过的床第之事露骨地讲出来,这既是她们的强项也是她们的最爱,这酒楼大厅里人员很杂,大庭广众之下若是传出去,他柳三变本来就遭人垢病的评语还要加上“下流”、“淫乱”、“淫词秽语”等字眼。他虽然已经决定自暴自弃,放浪形骸,但内心深处还是很在意自己的名声。看着众妓欲求多多的眼睛,柳三变反而正经起来,道:“好了,刚才的话题打住,咱们玩笑话归玩笑,下面我给大家讲一些知识,对于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毕竟人都有老的一天,不可能总凭着年青漂亮开放来挣钱。我不是来说教,我在世人眼中比你们强不到哪去,和你们在一起,我感到安心轻松,同病相怜。话正好说到这,我就讲解一番。‘悠悠我心’这句话出自《诗经·郑风·子衿》,这首诗共分为三段,每段四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首诗中写的是一个多情的女子在城阙等候着情人。她望眼欲穿,就是不见情人的踪影。她着急地来回走动,不但埋怨情人不赴约会,更埋怨他连音信也不曾传递。她唱道:你这穿着青衫的士子啊,你的身影深深萦绕在我心间。纵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音信呢?你这如佩玉般青纯的士子呀,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虽然我不能去找你,你为什么就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守侯在城楼上,我一天不见你,就像过了三个月那么漫长。
  ‘悠悠我心’后来又见于曹操的《短歌行》,他在诗里表达的是思慕人才的渴望心情。你们听我朗诵这首非常有名的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曹操慨叹人生的苦短和无常,他说人生短暂得就像清晨的露珠一样,经不起日光照耀。然而曹操是个绝对积极进取的人,他不愧为古代著名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他把诗经中的这几句诗赋予了新的意境。感慨归感慨,曹操是一代枭雄,他绝不是为了伤春悲秋而活着的人,他在诗里强烈地表达了自己求贤若渴、建功立业的万丈雄心。他用一种委婉含蓄的方法来提醒那些‘贤才’:我纵然求才若渴,然而事实上天下之大,我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去找你们;就算我没有去找你们,你们为什么不主动来投奔我呢?”
  
  
  五
  听着这厅里如此热闹,大厅里的男男女女早已三三两两的走了进来,跟着一起笑一起起哄。当听到柳三变讲历史故事和诗词时,人群慢慢平静下来,饶有兴趣的听着,喧闹的厅堂显得异样的平静。柳三变倒不是有意卖弄,这些知识对他来说太过平常。他已经习以为常,平时词中用到了典故,他必要给人讲解的清清楚楚,而不是故作高深或者不屑一顾。这就是柳三变的过人之处,宽仁敦厚,这是他人没法比的。
  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锦衣华服,满身饰品,一脸傲气的道:“你讲这些没意思,对着妓女讲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多无聊,无异于对牛弹琴。妓女嘛,她们就是干那个的,你让她们多记点荤笑话,讲给客人听,客人高兴了自然给的缠头也多。这位老爹是干什么的?上这青楼还装的哪门子文雅,爷上这儿来就是为寻欢作乐来的。我讲一个荤的,要讲这个我在行,我肚子里没别的,都是这玩艺。”众人听他叫柳三变“老爹”,连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都不知道,都禁不住发笑,听他讲下去。
  “我听说这汴京城里有个大官,廉洁清贫,在自家后院里种荽茎,收成以后腌咸菜用。他听卖种子的人说,种这种菜必须边撒种边说亵语,亵语是文词,说白了也就是说脏话,这样蔬菜才能长得好。这位老先生平生只读圣贤书只说之乎者也,脏话哪里说的出口啊,不说又不行,怕这菜长不好,只得边撒种边嘟囔:‘种子种子你听好,人伦之道不可少。’反反复复就这一句,种到一半,有客来访,老先生长出一口气,叫过大儿子接着种。这个儿子更是一个脏字也说不出,急的满头大汗,最后边撒籽边说‘老爹全说了,老爹全说了。人伦之道不可少,少了肯定没有我。’”少年说完道:“这个可乐不可乐,要是不可乐,我这儿还有。”一妓问道:“结果呢?这荽茎长的怎样了?”少年坏笑:“结果?结果这荽茎长的可茂盛了,水灵灵的跟你们一样。”这时候众妓才醒过闷来,“这小子不是东西,变着法儿的骂我们是淫种。揍他!”少年嘻嘻笑着方待跑,早已被众妓按倒在地,瞬间被剝光衣服。
  少年被两个彪悍的看门人架着扔到门外大街上,有人将一件外衣扔给他,他慌忙拾起来遮住下体,跳着脚的大骂:“你们小心点,敢惹太爷我,我爹是县马,回去告诉我爹,抄了你这破妓馆。”街上有人大笑:“县马是什么玩艺儿?”少年狂吼:“你好大胆,敢骂我爹,我爹说了,皇上是老大,他就是老三。”围观的人更哄了,“那谁是老二?”“当然我娘是老二。”外面这一闹,众妓有些不安心,本来只是开玩笑,若要因此惹出麻烦就不好了。有的就问:“谁知道县马是什么官?这小子肯定有来头!”有的说:“赶紧把衣服、东西还给他,打发他走了算了。”柳三变赶紧安抚众人,道:“不用怕,这种人不用理他,把东西扔给他就行了,小地方来的人,没见过世面,到汴京城来撒野。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人了,张嘴闭嘴‘我爹是什么’,就差直接写脸上了。乡下来的小混混,不知天高地厚,到了京城还要抖威风,充大个儿。放眼这东京街上,十个人里有一半都比他爹官大。到了京城还撒野,可见在当地为非作歹惯了。”“你怎知他是乡下来人?”柳三变笑道:“你们没听他说‘他爹是县马’?这种人无知,看话本看多了,听说皇上女婿叫驸马,州府长官的女婿叫郡马,想当然的他认为自己的爹是县太爷的女婿,就叫县马了。他见戏里的驸马权势又大,又能花天酒地任意胡为,县马肯定也是这样。这种人在地方上欺压百姓、为害一方惯了,到了京城也不知收敛。你们告诉他一会儿送他到开封府,他就软蛋了,因为戏里的驸马爷都怕开封府。”街上的人听明白了,围着少年嘲笑起哄,“噢噢,原来县马就是知县老爷的女婿,你是县马的龟儿子,那你就是知县外孙子了!噢噢,龟儿子!噢噢,龟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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