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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03 17:49:49 字数:4836
几天后,大块头长毛真的伙同几个长毛,上村来看望细黄毛,他送给细黄毛几块绸缎和竹布的衣料。大块头长毛把黄阿祥老婆着实警告了一顿,黄阿祥老婆吓得瑟瑟发抖,当众赌咒发誓,以后一定待细黄毛如亲生女儿。
六月
六月初二,偈天安谕令各师每月交柴一百担。
齐梁人把作炊的燃料统称为柴,稻草叫稻柴,麦草叫麦柴,草垛叫柴积,树木叫树柴,又把木柴、树枝、灌木连同莶棵、豆萁,统称硬柴。长毛要交的柴,是指树柴,或者房子上拆下来的木材。
黄仁法做了兴教寺里长毛的火头军,这天偷了一些熟牛肉,拿一张荷叶包着送回家来,碰见陈泰元,就说:“我弄弗懂那班长毛,哪为介欢喜烤火?介热咯天,我们夜里困在床板上扇着扇子还嫌热,那几个广西广东咯老长毛居然还要烤火!我猜他们身上总有疮疥,弗烤火就痒得困弗着觉。”陈泰元说:“难怪长毛要我们交那么多柴!听说古陵城里,多少人家咯门窗家具全被长毛劈掉当了柴火,再下去,恐怕要来拆我们咯房子咧!”
太平军攻占南京那年,不知哪里传来的谣言,说长毛来了佃户不用交租。于是,长毛还未来,苏南各地就出现了佃农抗租。那次抗租还只是少数佃户,很快就被官府镇压下去。如今,古陵已是长毛的天下,小麦还未收割时,不用交租的传言就已遍处喧传。佃农们热切地巴望着太平天国赶快出告示,明确宣布废除田租。天官堂十来户种租田的人,整天聚在一起,满脸兴奋地嘁嘁促促议论着。
六月中旬,新麦已登仓,水稻秧也已栽插成活,又到了收田租和忙银的时节,齐梁街上贴出了偈天安关于征收忙银的告示,但告示上却没说废除田租,只说“不分业佃,随田纳款”。也就是说,不管这块田的产权属于何人,谁种着这块田,谁就得为它交税。税额是每亩一百八十文,加火耗六十文,共二百四十文。
自古以来,交田赋的都是田的主人(即业户),现在既然实行了“不分业佃,随田纳款”,佃农们就不由得这样理解:既然要我为我租种的田交税,那么我就等于是那块田的主人了,既然我已是主人,自然也就不用交田租了!
黄传祥被“不用交租”的传言折磨得坐卧不宁,他家的田,有三亩田在四里外的郁家头,还有几亩田,散落在十多里外隰坂乡的几个村庄。这些田因离家太远,只能租给当地人去种。出租的田占了他总田产的一大半,要是佃农真的不交租,他的损失就大了。
街上贴出偈天安告示的第二天,黄传祥就急慌慌地带着三个儿子出去收租了。
古陵地区的田租,是夏秋两熟各收一次,以一亩上等好田(平田)为例,夏熟的租子是二斗麦子,秋熟的租子是一石稻谷。各地度量衡制度不同,在齐梁地区,一石约为一百五十斤。
黄传祥肩上挂一个褡裢,褡裢袋里装着账本、算盘,三个儿子各挑一副空箩担,小儿子的箩担里,装了只量粮食的木斗。父子四人家里吃了早饭出发,先去最远的隰坂收租。
第一家就碰了钉子。那佃户在隰坂乡小塘河村,离天官堂十三里,租了黄传祥三亩八分田。以往这佃户见了黄传祥总是客客气气的,即使肉笑不出来,皮也要做个笑样子出来,这次却面孔铁板,说:“今年弗用交租了喴,哪为还来收租?”黄传祥说:“嗲人叫弗用交租咁?”佃户说:“长毛说咯,随田纳款,忙银漕米要问我来收咧,我还交卵咯租啊!”黄传祥未及答话,那佃户的邻居,一个五十来岁的黑脸汉忽然冲到黄传祥面前,瞪着怪眼大喝一声:“你也弗睁开眼睛看看,现在是长毛世界,你还出来收租,亏你咯!”黄传祥说:“你介是嗲话?我祖上辛辛苦苦买了田,就是为了给别人白种?”黑脸汉怒道:“多少大财主啊弗来收租,只有你瞎起劲!我们小塘河村上租种别人田咯多了,有嗲人交租?你要收他咯租,除非你叫别人也全交租!”黄传祥说:“我管弗落别人,别人弗收租,那你叫他去租别人咯田种好了,我咯田是要收租咯。”小塘河虽是个十多户人家的小村,村人却齐心,这里一闹,村上人马上全汇聚来帮腔。那佃户底气十足,问黄传祥:“你咯田?忙银哪为要我交?是你咯田你就把它搬回你家去嘛,覅放在我们村上!”村人也一齐说黄传祥父子:“现在长毛世界,你家识相点,呒没介许多道理跟你家讲!”
黄传祥父子气得七昏八呛。黄传祥的横劲上来了,指使三个儿子:“到他家里去搬!”佃户大叫:“喔唷,你一个外乡佬,到我小塘岸来做强盗啊?现在长毛世界,由弗得你,大家夯他个弯九!”佃户和村人一齐出手,把黄传祥父子打得落荒而逃,黄传祥逃得慢一步,左边眼睛上就被门栓捅了一记。
这个当头一棒,彻底打掉了黄传祥父子的底气,对接下来的几个佃户,再也不敢硬来,只得好言相劝,软语哀求。但是佃户大多不为所动。最后到了本乡郁家头,老实忠厚的郁老七,虽然也有抗租的意思,终究拉不下面孔,勉强畚出了两三斗麦。但另一个佃户郁阿宝就死也不肯交,态度非常蛮横:“我替你完了钱粮,呒没再叫我交租咯道理,要交租,你叫长毛把我完咯忙银退回来!”黄传祥说:“忙银可以从租里扣除嘛。”话未说完,郁阿宝已闩上了大门。
黄传祥父子回到家时天已黑透,唯一的收获,除了郁老七的两三斗租麦,就是吃了一顿生活,黄传祥一只左眼乌黑赤紫,肿胀得像公猪睾丸。
这天阳溪奚家的账房先生和长工来天官堂收租,天官堂黄阿祥和陈三狗都租种了阳溪奚家的田,本来两人已讲定,大家齐住了不交租,可是一见了奚家的人,黄阿祥的脊梁就自然而然的挺不直了,哪里还说得出硬话?人家一摊开账本,黄阿祥就赶紧去帮奚家的长工畚麦子,黄阿祥老婆连连向他使眼色,他只当不看见。但陈三狗家却坚决不交田租,奚家也拿他没有办法。过了几天,白马张文光来天官堂收租,村上两个佃户也拒绝交租。这些拒交了田租的人都嘲笑黄阿祥。黄阿祥老婆就骂黄阿祥:“他有嗲用场咹?怂滴头!”黄阿祥心里也在为交了租而懊恼悔恨,老婆这一骂,他总算找到了出气筒,又一次把老婆打得满地滚。事后黄阿祥老婆向村人哭诉:“个死鬼今年改主[按:“改主”,意即“改变”、“变了个人了”,齐梁方言。]咧,我进了他家门十几年咧,从未动过我一指头,今年年里倒吃了他两顿恶生活咧,阿是改主?”
佃农们抗租的理由是代业户交了忙银,然而事实是,很多抗租的佃户只是足额地交了自己所拥有的田的忙银,租田的忙银,并未按实数老老实实地交。租种别人的田,在官府没有登记,谁租种了谁家的田,租种了多少,乡官们也弄不清。这些佃户交忙银时,明明租种了五亩的,他说只租种了两三亩;明明租种了三亩的,他说只租种了一两亩。由于许多大业户外出避难了,佃户们瞒报了租田,乡官们也难以查出。但是,未逃亡的业户,他们的佃户也照样隐瞒租田,不交忙银,乡官和太平军没有闲工夫来搞清你的田是租给谁在种,他们只知道照田亩册征收田赋,业户的田,都清清楚楚登记在县衙户房的田亩册上,现在这些田亩册落到了太平军监军手里,业户是瞒不掉的,佃户不交,只能业户来交。
黄传祥未收到租,他的那些抗租的佃户又大多未交忙银,黄传祥还得替他们交。气得黄传祥成天喃喃自语:“个世道哪哼活?田白给他们种了还弗算,还要代他们交忙银!”
夏,齐梁长毛严查剃头者,剃头须领凭。
身体发肤,是父精母血的结晶,出于孝道,不可轻意毁伤,这是儒家圣贤的教诲。因此中国汉族男子,自古以来都是将满头的头发全部蓄起,挽成一个发髻。而满族男子,则是将前半个头颅上的头发剃光,后半个头颅上的头发留起来,编成长辫,美其名曰“金钱小顶”。这种发式,后来被洋人讥为“猪尾巴”。满人入主中原后,动用屠刀,“留发不留头”,强迫汉人留起了“猪尾巴”。二百余年下来,猪尾巴在汉族人心目中的地位已是神圣不可摇动。但是,太平天国却禁止剃头,宣称要恢复汉人的古制。
太平军一到古陵,就下令留发,古陵城里的剃头店都被封掉,剃头工具全部没收销毁。但是在离城较远的乡村,剃头匠依然活跃,长毛一时也无暇顾及。
六月,张长毛先后在赵家祠堂天父堂和兴教寺搭台讲道理,号召蓄发,他说:“从今再不许剃头,违反禁令,擅自剃头者,一定严惩,决不轻饶!”很多人听过讲道理后不敢剃头了,但仍有人不以为然。
张长毛讲过道理之后,长毛们并未立即开展严查,一连半个月无动静。于是,偷偷剃头的人又多了起来,而且剃得比以前更勤,因为现在天热了,本来很多人为了省钱,或一时没有工夫,前半头的头发,总要留到三四寸,甚至更长时才去剃掉,现在为图凉快,不少人头发长到一寸多就剃了。
这天上午,黄洪根等人在西浜头车水,不知什么时候,水车四周突然围满了长毛。在这部大水车上车水的有七个人,这七个人中,黄洪根、黄和尚、黄巧生父子,都是刚剃头不久,前半头的头皮,青光锃亮。还有一个寿公岸人,是黄焕生家雇来车水的散工,是半个月前剃的头,前半头的头发不满半寸。
长毛命令水车上的人都下来,五个新近剃头的人一下水车就被反绑了双手,用一条绳子串缚起来。长毛把七个车水的人全都押到了天官堂村上。几乎与此同时,另外几队长毛也从田野和村里押来了几十个人,其中十几个新剃了头的,也都被反绑着双手,绳子串缚。
长毛把二十多个新剃了头的人一齐拉到周浩坤家大门前,天官堂的村人全被长毛驱赶到周浩坤家门前的青石场上。长毛命令这二十来个新剃了头的人一字排开,面朝大家,分别站到周浩坤家大门两侧,脊背紧贴着周浩坤家的围墙。接着,长毛们开始在这些人脑袋上方的墙壁上打洞,每人的脑袋上方数寸处都打通一个墙洞,然后将他们的辫子穿过墙洞拉到墙的那一面,在那面的洞口处横放两三只筷子,将辫子缠结在筷子上。然后,长毛们就坐到不远处的竹园或树荫下,谈笑欣赏太阳烤灼这些犯禁的人。
时近中午,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被驱赶来围观的村人,在太阳下站了一小会就吃不消了,也纷纷退到竹园荫凉下。周浩坤家门前的围墙早已被太阳晒得发烫,这些违禁者被勒令,必须脊背紧贴围墙墙壁而站。不过是吸两筒旱烟的工夫,那些人就被晒得汗如雨下,哀叫不已了,眼看再晒下去就要虚脱,他们的家人纷纷请黄阿培和黄福炳出面向胡长毛求情。
胡长毛说:“老子在江西的时候,我们拿到了私剃妖头的人,就在他脸面上刺字,然后牵去游街。今天就便宜他们了,每人罚钱五千,钱交来就放人!下次若再犯,罚钱加一倍,再刺字游街!”黄阿培和黄福炳好话说尽,总算降到三千。家人们慌忙回家凑钱。那位寿公岸人,等天官堂人把信送到他家,他家里人好不容易借足了钱赶来,他已晒了将近一个时辰,放下来时,口吐白沫,神志已有些不清。天官堂人七手八脚,又是掐人中,又是咬脚跟,把他弄醒过来。黄福炳的母亲拿一把瓷调羹,蘸着清水给他刮痧,背上、颈上刮出了好几条又粗又长的杨梅紫,一条命总算拉了回来。
第二天,天官堂人就听说,昨天齐梁街上捉了十几个私剃了头的人,长毛让他们一排站在晾衣裳的三帚架下,把他们的辫子缠系在三帚架上的长竹竿上,让他们在毒太阳下“晒人干”,后来也是每人罚了几千钱才释放的。姚家头、孙家头、顾家头等十几个村子,一共被长毛捉去一百五六十个私剃了头的人,有的人没有剃头,只是修掉了鬓发胡须,也捉去,一齐关进赵家祠堂一间空屋里,不给饭吃,连水也不给喝,直到家里人拿钱去赎了才放人。陈家头陈阿根,本是兴教寺里和尚,胡长毛占领兴教寺时,被赶回家,勒令蓄发还俗。这次胡长毛发现他依然是光光的和尚头,头顶上香疤宛然,顿时大怒,命小长毛拿一块粗麻石,将陈阿根青光光的头皮,磨成了一颗血头。胡长毛还觉得不解恨,又叫小长毛抓了一把把粗盐往血头上擦,陈阿根痛得惨叫昏厥。
赵家祠堂和兴教寺的太平军一连多天在各村镇巡查,惩治处罚了一大批违禁剃头的人,剃头者终于绝迹。但是那些做生意的人,或摇船为人运送客人货物为生的人,常要跑外地,一出太平军的占领区,清军若见他们留了长发,就把他们当作长毛,或抓或杀,不剃头就只能停生意,停生意则一家人生计无着。这些人生计有着无着,太平军倒也不放在心上,问题是太平军占领区内若无这些生意人、摇船人,人们就非常不便。所以在查禁剃头的同时,齐梁街上也贴出了告示,叫这些人去县监军局领剃头凭,领了剃头凭,就可以剃头。
剃头凭每张二百文,每两月一换,换凭时当然又要再交二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