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10

10

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9-03 17:49:11      字数:5817

  陈泰元去齐梁街上卖韭菜和苋菜,碰到赵家祠堂几个长毛来买菜,把他的菜全部买去了,但长毛付给陈泰元的钱,竟有一半是陈泰元从未见过的太平天国钱。
  陈泰元回到村上,掏出太平天国钱让大家看。太平天国钱的外形跟大家平常使用的大清制钱没有两样,也是圆形,中间一个方孔,方孔外面是字,但是那字却跟大清制钱上的不同。大清制钱正面的字,都是“康熙通宝”、“咸丰通宝”之类,背面多数是两个满文字。而太平天国钱的正面却是“太平天国”四字,背面则是“圣宝”两字。奇的是“太平天国”的“国”字,是“口”字里面一个“王”字,《康熙字典》里都查不到这个怪字!陈泰元说,听说这个字是洪秀全天王造出来的,洪天王喜欢造字,造了不少怪字。
  黄仁法说:“介个字造得狗屁弗通!一个王,四面全是围墙,拿他一个孤家寡人围困在里头,赛是坐牢监,一点兆头啊弗取!”
  陈泰元说:“今日在街上还听说,五牧咯刘贡生啊过世咯咧,家里咯钱财么,那一回长毛去双木打先锋,全部打落咯咧,房子烧光,两个儿子,全被长毛杀落,现在呒钱买棺材……”
  黄仁法说:“有钱也买弗着啊,棺材铺全关门咯咧!”
  陈泰元说:“棺材铺关门,棺材还是有买咯。有人在家里偷偷做了卖嘚,只是弗摆到铺子里罢了。不过,棺材是少得很咧,所以贵得要死,原来十来千一口咯弗算好咯棺材,现在听说卖到廿几只羊[按:古陵人有时戏称一块洋银元为一只羊]嘞!一般人家嗲人买得起?”
  黄仁法问:“刘贡生后来哪哼?”
  陈泰元说:“还能哪哼!他族里咯人送他一条破被头,卷一卷,就埋落咧,赛可埋一只狗,所以人,空是真空!”
  周德金说:“能有一条破被头卷着下葬,还算是好咯咧!我听说古陵城里多少财主,家里咯钱财东西全被长毛抢光了,死了只能拿蒲包装殓!”
  陈泰元说:“说起蒲包装殓,我今日在街上碰见摇头岸上咯活宝毛狗,跟在几个买菜长毛咯屁股后头,帮他们挑担,一路山歌笃落落唱过来,‘长毛一到,叫化子手拿元宝,穷人穿皮袄,财主殓蒲包,还叫长毛弗好?’我叫,毛狗,你唱个嗲咹?哪里有叫化子拿元宝咧财主殓蒲包?他贼忒嘻嘻说,是古陵来的新兄弟教我唱咯。现在看来,还真有财主殓蒲包咯事体!”
  周德金问:“毛狗也做了长毛了喴?”
  陈泰元说:“做长毛了,我看见他头上也拖着一条红头巾,问他哪为你头上也拖条红头巾?他说我也做了长毛咧,你还弗晓得啊?我说我哪会晓得呢?你做了长毛,哪为原是穿着随身衣裳,号衣啊呒没一件啊?他们几个啊全有号衣穿咯嘛。他说号衣马上就有,正当在盛泽做嘚,张大人说了,忠王给我们定做了几千套号衣嘚,加入进来的新兄弟实在多,光齐梁就有十六个,阳溪还有,双木还有,到处全有,一下子增加介许多人,哪来介许多现成号衣?我问他齐梁还有嗲人也做了长毛了?他说多嘚,一共十几个嘚,韩家头长脚,庄桥头寿春,曹巷里关帝老爷……”
  黄仁法说:“全是一班无赖光棍,贪图长毛堆里有吃有穿!”
  周德金说:“韩家头长脚弗然是弗会去做长毛咯,主要是村上人欺他,他是郁家头人噃?招黄二胖招到韩家头郑寡妇家去咯噃?郑寡妇前头咯老官(丈夫)的族里人就欺他,长脚也是受足了气,所以才会去做了长毛,听说他一做长毛就领着一帮长毛到韩家头村上,拿欺他欺得顶凶咯几个人,一个个吊起来打,连他家姓韩佬的分长啊照吃生活不误,现在韩家头人见了郑寡妇,瘪缩缩!”
  
  金氏回到周家后,更加提心吊胆,长毛就在咫尺之外的兴教寺里,说不定哪天又会来,这次来,她藏在柴屋墙洞里的私房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她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这是一个炎蒸逼人的正午,金氏趁人们都在家午睡,悄悄取出墙洞里的私房,装在一只紫铜脚炉里。她拎着脚炉从后门出来,走向村后西浜头的一块水田。金氏几乎不认识自家的田,但这一块水田她认得,前两年夏忙时,她多次给在这块田里莳秧的长工和忙月送过点心。西浜头这一片水田有十来亩,多数是周浩坤家的,都种着水稻。
  这样一个烈日当空的夏日正午,这样一个平时很少出家门的财主的小老婆,手上拎一只冬天烘脚取暖用的脚炉,鬼头鬼脑,东张西望地走向田野,这种情景任何人看到了都觉得怪异得出奇。金氏却一点不觉得怪异,她小脚一颠一颠,小心艰难地挪动到她家的水稻田边,慌张地四面环顾,随即蹲了下去,把私房埋在田埂边的烂泥下,怕将来找不到埋宝地点,埋完之后,她还在埋宝处插了一根杨枝作为记号。做完这一切,她才如释重负地拎着空脚炉回了家。
  
  五月下旬,偈天安出告示令城乡街镇的商店领取商凭。
  李秀成在古陵时,铺户已领过一次商凭,但那时地方上团练尚未肃清,很多街镇的商店未领商凭。现在偈天安规定,以前领的商凭不算数,一律重新领商凭,不领商凭者,一律封店,货品没收。领商凭当然要交钱,先向监军局报明店肆的资本大小,监军局根据店铺的资本规模,确定商凭价,大致上小店交十块廿块洋银,大店交数十上百块洋银。
  齐梁街“泰福昌”南货店老板赵祥生,看到领回的商凭上写着“先发给印照,以便开张,一俟偈天安大人印凭到来,即行例换新印照者”,问赵明昌:“哪为叫‘一俟偈天安大人印凭到来’?他咯印凭弗带在他身边咁?”赵明昌说:“听说偈天安介一阵弗在古陵,想来印凭也带走了。”赵祥生说:“那等他来了,再去换新印凭,又要交钱!”赵明昌唯有苦笑。
  商店领了商凭,准许营业了,但每月还须纳税。本来李秀成的做法是每天抽税,日抽十之一厘。现在改为按月纳税,小店纳制钱百文,大店千文。
  赵明昌的助手——乡官协理赵文远,来到齐梁“老品三”南货店,向老板陆福生收取本月的厘税八百文。陆福生把长毛在他店里买东西时付的几百枚太平天国钱拿来交税,赵文远不收,说:“介个长毛钱解弗上去咯,监军局里弗收介个长毛钱,只收大清钱,还有人拿太平天国银元去领商凭,也弗收,只收外国咯洋银。”陆福生说:“长毛钱咯成色么一点啊弗比大清钱差喴,只有比咸丰钱好,哪为弗收呢?”赵文远说:“长毛到外头去买军火,买粮食,用咯全是大清制钱跟洋银、银两,外头做生意佬跟洋人,是覅长毛钱咯,长毛钱在别咯地方用弗出去,只能在长毛咯地盘上用,所以长毛收了去啊呒处用。”
  
  几乎在商家领商凭的同时,偈天安又令船户领取船凭,每张二千八百文,无船凭的船不得航行。
  
  五月底,张长毛、胡长毛巡视各街镇村庄,查看门牌商凭。
  胡长毛带着兴教寺里的长毛来到天官堂时,天官堂人正在前村的黄友金家帮忙办丧,黄友金的老婆前两天难产,母子双亡。
  虽然已贴了门牌,见长毛进村,村人还是害怕,纷纷逃往野外去躲藏,黄友金家吊丧的亲友也一哄而散。周德金和黄仁法等二十几个男子在村东的坟地上开坑(挖墓穴),长毛进村时恰好从坟地旁边经过,把开坑的人全部拿住,都绑了双手,拿绳索穿起他们的辫子,带到村上。
  长毛进村后,果然不进贴了门牌的人家。全村只有黄显恪家和黄卢氏家未贴门牌,这两家都没人。长毛砸开这两家的门,进到屋里,一番洗劫之后,又把拿不走的东西全部砸烂。
  长毛在黄显恪家搜出了黄显恪父亲黄尚节遗留下来的官服和官帽以及黄显恪父子的铜顶子秀才帽,凡家里有这种衣冠的,即属于“妖头人家”,长毛就搜查得格外仔细,连地上铺的罗砖也全要撬起,掘地三尺。
  黄友金家大门上虽有门牌,因正在办丧,排场在那儿,违反了简葬的天条。长毛于是进了屋,没有洗劫,却把棺材劈开了。这棺材是黄友金花了二十二块洋银的高价,费尽周折从礼河偷偷买来的。长毛们把棺材盖和棺材头尾、左右两边的侧板全部劈成了柴爿,只剩下死尸身下的棺材底还是完整的,黄友金老婆的尸体完全暴露,一个眼尖的长毛见死尸发髻上插着根银簪,一把拔走。两个长毛查看了一番死尸,见没有其他首饰,就把死尸从棺材底上掀到地下,把棺材底上压在尸身下的两枚压背钱也一把抓去。
  这队长毛在天官堂忙碌过一阵,已到了吃饭的时辰,恰好黄友金家办丧用的饭菜都已备好,长毛们不客气,坐上桌就开吃。
  齐梁人的老规矩,办丧时要在场上用油布搭起荫棚,荫棚只能搭在自家门前的场上,不能搭到邻居场上,搭到邻家场上,邻家就不吉利。黄友金家场小,门前场上只能搭一个小荫棚,荫棚下勉强摆了两副桌凳。头两天吊丧,亲友吃的是流水席,两副桌凳够应付了。第三天出殡结束,亲友却必须一人一个席面地坐在桌上吃斋饭,亲友加上帮忙的村人,最少也有十几桌人,多的几十桌,门前荫棚里坐不下,只能到左邻右舍的家里摆桌,这被视为天经地义,不再顾及吉凶,但事后丧家必须端了猪头鸡鱼到所有办丧过程中有亲友、人员去走动过的人家去请一下路头,祛凶招吉。黄友金的西隔壁邻舍是黄阿祥,黄阿祥全家,本来都在黄友金家帮忙,听说长毛上村,就都逃了。黄阿祥老婆逃走之前,一把拧住她家童养媳细黄毛的耳朵,把她拖到自家门后的角落里,厉声说:“立[按:古陵方言,常常称“站”为“立”]在这里看着家,弗许走开!家里若少一样东西,我家来[按:“家来”即回家来,古陵方言。]就剥你咯皮!”
  细黄毛原来叫四丫头,五岁时被她父母送给黄阿祥家做童养媳。一开始天官堂人也喊她四丫头,喊了几年,见她芦柴棒一样的身子总也长不出肉来,头发也一直是稀稀黄黄,就逐渐改叫她细黄毛了。
  在古陵一带,当然也有爱护童养媳的阿婆,但凤毛麟角,童养媳受阿婆虐待,是普遍现象,很少有不打骂童养媳的阿婆。但是像黄阿祥老婆这样凶的阿婆,全齐梁乡也难觅第二个。黄阿祥老婆本人也是童养媳出身,也受过阿婆的虐待,但是她比她的阿婆青出于蓝。细黄毛身上常年累月挂着一身枯叶般的破衣烂衫,滴水滴冻的腊月天也只给她穿一条单裤,细黄毛手上脚上耳朵上脸上的冻疮,总要到来年初夏随着毛笋一起消隐。至于吃饭,细黄毛来到黄阿祥家之后,从未吃过一顿饱饭。她要等全家人都吃完之后才轮到吃,不论是粥是饭,黄阿祥老婆每顿只盛给她半福碗,搛两筷生腌菜,让她端着坐到门旁的角落里去吃。实在不够吃,就叫她往饭粥里加一两勺井罐水,搅一搅吃。大年夜吃年夜饭,一般人家的童养媳,即使不能坐到饭桌上吃,阿婆也会往她饭碗里搛两筷饭桌上的好菜,因为这一天,就连家里的猫和狗也都给喂得饱饱的。但是细黄毛仍然只有两筷生腌菜,半碗井罐水泡饭。黄阿祥老婆还规定她,每一顿吃完饭,都必须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细黄毛夜里从来不许睡床上,只能睡在灶下的柴草堆里。古陵地区的夏天,闷热是有名的,蚊子凶是有名的,细黄毛浑身都是痱子和蚊子咬出的红疹子。一般的阿婆,虽然打骂着童养媳,对童养媳的父母和兄弟总还是能保持表面的客气。黄阿祥老婆却是连细黄毛的兄弟都要打,有一次细黄毛十一岁的哥哥偷偷来看望妹妹,正好黄阿祥老婆在打细黄毛,正打到兴头上,一见细黄毛的哥哥,举着洗衣服的棒槌就追了出去,劈头盖脸一顿打,细黄毛的哥哥惨叫着落荒而逃。一般的阿婆,主要是嫌童养媳干活不够勤快,或者做事情不够伶俐,或者无意中损坏了家里的东西,这才打骂童养媳。黄阿祥老婆则是无缘无故就要抓着细黄毛的稀黄头发毒打一顿,一天不打,她就手痒。
  一桌长毛坐在黄阿祥家吃饭,一个坐朝南的大块头长毛忽然看见了瑟瑟缩缩站在门角落里的细黄毛,目光顿时凝重,问:“你哪为朆逃咹?”是古陵城一带的口音。细黄毛抖抖索索地说:“阿娘……弗许我逃。”大块头长毛问:“你阿娘弗是你咯亲生娘是蛮娘(后妈)吧?”细黄毛摇摇头。大块头长毛问:“那么是你阿婆?你是这家人家咯养媳妇?”细黄毛点点头。
  大块头长毛起身走出去了,一会儿进来时,手上端着一大海碗饭,饭上高高地堆着豆腐百叶和几种蔬菜,他把饭递给细黄毛。细黄毛自出娘肚皮以来,在梦里也不曾端过这么奢侈的饭碗,一时不敢接。大块头长毛说:“覅怕,你只管吃,呒事体[按:“呒事体”意即没事,古陵方言。]咯。”细黄毛饿极了,接过饭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块头长毛说:“慢点吃,当心噎。”忽然看见细黄毛破衣里裸出来的手臂上一道道伤痕,问:“兹个[按:古陵城及附近一带方言,称“这个”为“兹个”]是嗲人打咁?”细黄毛说:“阿娘……”泪珠扑索索地掉在饭碗里。
  吃完饭,大块头长毛叫来了黄和尚的父亲,他年纪大,留在家里没有逃跑。大块头长毛指着细黄毛,对黄和尚的父亲说:“你告诉她咯阿婆阿公,兹个丫头,我收她做寄女(义女、干女儿)咯咧,从今以后,他家里嗲人再敢刻薄(虐待)她,我就来拿他一家落门(一家老小)杀得个鸡犬弗留!我姓华,就驻扎在兴教寺里,我随时会到兹个村上来看望我兹个寄女,只要被我晓得那恶阿婆又打了她,我腰里云中雪弗是吃素咯!”
  长毛离开天官堂后,躲在野外的人们陆续回了村。黄阿祥老婆一回来就握着一根拇指粗的竹棒,劈头盖脸地抽打细黄毛,一边打一边骂:“养一条狗么还会看个家嘚,养着你有嗲用?”村人见细黄毛被打得肉碜,都来劝阻,黄阿祥老婆气呼呼地说:“你们去我灶头上看看,饭锅里是嗲东西?阿作孽弗作孽?”黄友金家办丧的饭,是借黄阿祥家灶头煮的,不知哪个长毛恶作剧,吃完饭离去之前在饭锅里的剩饭上拉了一堆屎。
  黄福炳说黄阿祥老婆:“你自己弗敢留在家里看门,叫她一个细丫头看门,她能管得住长毛呾?有本事你自己留在家里看家嘛!”这时黄和尚的父亲来了,说:“你个凶婆娘,闯了塌天大祸咧啊还弗晓得!”黄阿祥老婆白瞪着两眼问:“我闯嗲个祸了?”黄和尚讲了大块头长毛要他传的话。黄阿祥老婆一下子就面无人色了:“咯么哪哼呢?我打啊打咯咧……”忽然,黄阿祥大吼一声:“婊子日你咯!”一耳光把老婆打倒在地,又一脚踹在她肩膀上,骂道:“你个扫帚星,成心害我满门抄斩!婊子日你咯,成心害得我满门抄斩!”黄阿祥话少,也没有脾气,对老婆虐待细黄毛早就看不惯了,却一直隐忍不发,这次是真动了火,把老婆踢打得满地滚。
  黄和尚的父亲说:“好咧,打也覅打咧,闹也覅闹咧,以后好好待细黄毛吧!介一回么,要是长毛来问,细黄毛你就帮你家阿婆圆一句谎,说她朆打你,遮盖过去就算,以后她再要打你,那么也就覅客气咧!”
  长毛离开天官堂时,把抓到的那十几个开坑的人带走了。到傍晚,这些人大多被放了回来,只有周德金和黄仁法没回来。据被放回来的人说,周德金和黄仁法被长毛强迫入伙了。周德金是杀猪佬,黄仁法是厨子,兴教寺的长毛部队里正缺这两种人。周德金和黄仁法的手艺,是曹巷里的关帝老爷告诉胡长毛的。关帝老爷姓曹,因为生就一张红面孔,就得了这个绰号,关帝老爷兄弟七个,却只有二亩田,兄弟几个全靠给人家做忙月、散工维持生计,关帝老爷多次到天官堂人家做过散工忙月,对天官堂人比较熟悉。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