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世间罕见痴情女之二

　　这丁宁话中有话，更有冯仪儿所授媚柔缠绵之术。贺振虽说有心分开丁宁紧搂着自己的双臂，然而，或许丁宁情真意绵之言令其心旌摇曳，又或许丁宁话中有话令其万不得已，更或许丁宁那活色生香之躯令其不由自主……贺振那不知如何才好之臂竟也拥住了丁宁……
　　丁宁果然言而有信，缠绵归缠绵，拂晓时分，毫不拖泥带水地自顾自装束了，丢下一句“郎君你多多珍重，宁儿回晋阳去了”。说罢头也不回而去。
　　倒是贺振全无了往日的洒落，几分不舍，几分惆怅，几分惭愧，几分感伤……莲儿、宁儿，宁儿、莲儿，他贺振方寸间原本仅一人之位现如今挤了两个人进去。尽管这世上“情”之一字，有人有那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能耐。可贺振一时里似乎尚欠火候，未免挤得他进退维谷左右彷徨。好在丁宁已将“玉露清平丸”完璧归赵，得从速返回阳羡，再多的烦恼且先丢在一旁。
　　这一回贺振可再也不敢大意，将锦盒贴身藏妥了，日夜兼程赶回阳羡。原以为有了“玉露清平丸”，婆婆遂能沉疴顿愈。然而婆婆所中之毒太久太久，毒入膏肓尤其她年事已高，自身内功又早已损耗殆尽，这“玉露清平丸”虽是解毒奇药，却也只能略减其苦痛。贺振与贺莲未免大失所望，尤其贺振，还为了这“玉露清平丸”落下一块心病。
　　反倒是婆婆心安神泰不以为意，乐天知命道：“婆婆本是福薄之人，若不是你二人处处孝顺，焉能活得如此长寿？如今老来有靠享受天伦之乐，服了这‘玉露清平丸’后，那伤病之痛又消除了十之八九。这世上虽听说过长生不老之药，却几曾见过长生不老之人？婆婆能有你二人养老送终，若再不知足，岂非是个不明事理的老糊涂？”
　　贺振与贺莲见婆婆如此豁达，自然不能愁眉苦脸煞风景。只可叹煞风景也好，不煞风景也罢，婆婆大限一到，谁也挡不住她老人家驾鹤西归。
　　尽管婆婆临终前一再吩咐贺莲：“料理完后事，你二人不必学着汉人规矩縗服守孝，误了该做之事……”可直到“断七”过后，贺莲、贺振这才脱孝收灵，又挑了个黄道吉日，他夫妇二人方重宿一房。
　　要说贺振、贺莲夫妇洁身守礼日久，他二人伉俪情深，是夜本该缠绵恩爱良宵苦短才是。可贺莲却觉着振儿反倒变得麻木生疏，全不似往日情热如火。又想起他打从姑苏返回，便莫名其妙地言词闪烁，目光游移……原本以为是因婆婆伤病回天乏术之故。如此看来，似乎另有隐情。贺莲本是爽快之人，拥住贺振问道：“振儿，你是否有难言之隐？”
　　贺莲一语破的，贺振却有口难言。这莲儿在贺振心目之中并非仅只一爱妻，道出真情固然难以启齿，捏造谎言却更愧对良心。唯有闪烁其词道：“莲儿……你或许这一……一阵太、太过辛劳了，还是躺在振儿怀里，安……安宁宁睡上一觉，明日便无……无碍了……”
　　要说贺振在贺莲面前，从来是纯净如水晶。贺振这一支吾不要紧，反倒惹得贺莲疑窦更重，心头一紧，举止却更柔婉道：“振儿……你向来不会支吾其词，看来真是有了为难之处。或许你不忍心叫莲儿为你分忧，却忽视了有莲儿与你夫妻同心，纵然天大之事，亦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倒是你将事放在心里，好似裹了一团雾气。阿姐会得心急，阿姐会得心疼，阿姐会得心寒……”
　　贺振心里，自己与莲儿虽说伉俪情深，却又有姐弟之义，且有“母子”之爱——恩同再生！自己与丁宁那春风一度，尽管是宁儿设彀，这才做了出来。然而，倘若自己内功、定力……炉火纯青了，便不至于弄到不可收拾。当然，宁儿太过任性岂非自讨苦吃？无意伤人已然伤人。有道是造化弄人，可恨人无回天之力！要恨就恨刘裕奸贼，我司马家江山，逆贼你篡夺去也就罢了。却为何要斩草除根，连个襁褓中婴儿亦不肯放过？要不然何至于……
　　贺振痛恨刘宋更烈了几分，偏还消除不了半点对莲儿的愧疚，悔恨交加道：“莲儿，是振儿错了，你可要宽恕振儿这一回……”遂将自己姑苏之行的遭际一一说了。
　　贺振与丁宁之事，面对莲儿贺振不能不说，也不忍不说，更不敢不说。他心甘情愿任由莲儿责罚自己。然而，贺莲躺在振儿怀抱，除了听到丁宁上榻去将振儿……时身子一颤，旋即又安恬得恰似个婴儿。待振儿讲完了，这才在他耳边竟有几分欣然道：“我说振儿你自姑苏返回后，怎就神情气态举手投足间蓦然生出沛然之气？适才你我欢爱，尽管你少了往日之烈——看来是丁宁之故。然而从容持久后劲充沛……此乃你张弛之功更上层楼之象。看来等闲习武之人不敢犯险之‘大冲关’。振儿你得了丁宁麻药之助，无意间已然冲关成功。此乃缘分，莲儿不会怪你。倒是丁宁，你与她，虽说是她用诈用强，却又是个世间罕见痴情女。要说振儿你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更何况其已知你振儿身世……你本该与她一同回到家中来的，难道你忧虑我莲儿不近人情么？振儿你听我一言，你务必从速找到丁宁，只要她认可，回来家中莲儿愿与她姐妹相称，不分嫡庶；倘然她不愿回来，振儿你则须妥善安顿。丁宁乃性情中人，敢爱者必定敢恨，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古往今来，因爱生恨而玉石俱焚事不可胜数。丁宁说她将回晋阳去不会有假，且已过了将近三月，一路上若无太大耽搁，想必早已到家。事不宜迟——明日早起莲儿即为你打点行装，你也辛苦一趟速去晋阳。到了丁府，无论自己有理无理，你且大度些许。有道是礼多人不怪，若不是清儿与松儿年幼，莲儿我理当同你一道前往的。近数年，刘宋与拓跋魏，打打和和，和和打打。虽说凭你如今的功夫，无所畏惧这乱世，不过还是避开战事为好。振儿你早去早回，免得家中挂念，抽得出空来能否去一趟忻州，爹爹墓前久已未扫，振儿你见机而行……”
　　贺莲这一番话，有情有义有理有节。只是贺振虽说对莲儿更添了几分敬意与爱意，却不知其方寸间那丝丝酸楚……这世上无论男女，再豁达之人，也不会心甘情愿叫自己的至爱任由他人揩油。
　　好在贺振总算明白，自己与丁宁所做之事实在有负于莲儿，有愧于莲儿。此时此刻，能补偿莲儿的，唯有给以莲儿更多的温存。贺振他明日早起便要出门远行，焉能不将适才夫妻于飞之乐少了“烈”的遗憾补与莲儿？这一回，贺振放开了心头的不安与尴尬，一心一意只在报效与索取……又如莲儿所言——贺振得丁宁“酥麻散”相反相成之力，鬼使神差“大冲关”成功！真气与内力随心所欲处，鱼水之欢从未如此酣畅淋漓过。
　　落日在树梢，飞鸟未投林，秣陵城却已城门紧闭。
　　贺振艺高人胆大，本想此去西北索性顺道投宿秣陵，再闯将军府，探一探刘遵考毕命后，刘宋朝廷有何动静。却未曾料到天色尚早，秣陵城便已宵禁，看来这禁似乎与他贺振铲除刘遵考有关。
　　贺振抬头看看城楼一声冷笑——这堵墙若能挡得住藏山乾坤剑，刘遵考那狗贼岂不是犹自活得逍遥？遂拨转马头，去郊外寻了一农家，道是“城门已闭……求借一宿，明日早起再入城去”。
　　这农家主人非但好客，而且健谈。见贺振相貌堂堂仪表不俗，连忙吩咐家人整治了几样应时菜蔬，又宰了一只鸡，烫了一觚酒……宾主酬酢甚欢，这农家主人遂将秣陵城里数月前的“怪事”说与贺振道：“……那刘遵考死得也太蹊跷了，要说他怒马悍从，威风凛凛，老汉我也曾目睹。好大一个头颅，怎会有人有如许之大本事将之硬生生塞进他胸腔里去？这人非龟鳖，死成如此，也算是苦头吃足了。听说新来的将军名叫安泰，此人武功不在刘遵考之下，却似乎胆小得很。接任后，尚未见他出来招摇过。要不然，也不会天色尚早，便令兵丁将城门关了……”
　　这安泰正是司马茂英将之痛恨入骨的四恶贼之一，贺振早已打听清楚其本是谢晦傅亮一党帐前爪牙，刘宋少帝刘义符便是丧命于这安泰毒手。虽说贺振与刘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这安泰逆弑刘义符与他贺振并无多大干系。然而贺振既已应许了为阿姐报仇，而那刘义符又曾救助过先生，大丈夫就该恩怨分明。这安泰，贺振他焉能不除？
　　酒足饭饱，贺振托词明日还得早起，便先自歇息了。待亥时一过，贺振见万籁俱寂，翻身蹿出窗外，两个起落便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上了官道，贺振脚下“逍遥游”恰似行云流水。这一回夜行，贺振觉着自己内力如大江东去，丰沛不绝。目力似长空电闪，洞幽察微。比起数月之前除刘遵考、祭皇陵时，功力已更强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