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节 :诗情画意
作品名称:墩儿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09-02 12:31:33 字数:10021
爷爷看着那些横七竖八、造型各异的尸体,他就有一种恐惧,同时也有一种悲壮,他想不到死亡还能如此的壮观。
其实死人爷爷在老家的时候也见过不少,村子里死个人他也会去帮忙抬抬尸体,下个葬,那时候爷爷就觉得怕,吓得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奶奶就哄他,跟哄个孩子一样的哄着他,他把脑袋紧紧贴在奶奶的怀里,听着奶奶唱着唱:小乖头,睡觉觉,睡了觉觉想姥姥……他也学着大丫的样子把脑袋往奶奶柔软的怀里使劲拱拱,再吧嗒吧嗒嘴,这才睡过去。且村子死的也不过是单个的人,爷爷都能吓成这样,如今可是成片成片的尸体,都密密麻麻地躺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挂在城墙上,一叠叠的,一摞摞的,一直漫延到视线不见;有的没了四肢,有的没了脑袋,没了四肢的躯体都成了血淋淋的肉板子。没了躯体的四肢还有的握着大刀长枪支愣在那里;没有了躯体的脑袋还在不远处睁着眼,爷爷就感觉自己到了地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他
又想起了奶奶的那个故事,奶奶说王母娘娘用她的头簪在天上划出来的银河就是这般模样,无数恶魔拥挤在黑浪翻滚的河水里,都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吞噬从鹊桥上失足掉落的牛郎和织女;爷爷还想起了评书先生讲的评书,他每次讲起战后场景,只说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爷爷琢磨着肯定很可怕,但那只是他凭空想象的可怕,绝没有此刻身临其境的这种切身感受如此强烈;爷爷又想起了老家车马镇上的那个池塘,那个“添丁大会”之后的池塘。
奶奶参加的那次添丁大会爷爷也跟着去了,上万只鞭炮响过后,他忘不了那一塘子浸透了鞭炮碎屑而染成了红颜色的水,血淋淋的甚是恐怖。但恐怖归恐怖,那些红水毕竟是假的,是红色的颜料染成的;而如今的脚底下却是真正的血水,那都是真真实实地从那些尸体上冒出来的。爷爷第一次见过这么多死人,也是第一次见过地上这么多血水,他抽了抽鼻子,想对着山柱说点啥,可是一张嘴,喉咙就被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呛得直咳嗽,咳嗽地气管直痒痒,就像是咽喉处塞了一团毛绒绒的棉花胎子,他吧嗒了几下嘴,把想说的话硬咽了回去。说啥呢?也没啥想说的,面对着这种场景屁话最好是少说,可别惊了一具具亡魂正从一具具躯体里飘出来,竞相赶往西天的路。
是啊!就别惊扰了他们去西天的魂魄了,这里没有纸钱,也没有人给他们举着指路灯引路,兄弟们已经够辛苦的了,够让这些活着的人心酸的了。活着的人还有多少呢?爷爷回头大体打量了几眼,约莫估算了一下,能喘着气的都围在墙根底下,也就几百号人,都坐在那里了,站着的很少,他们或许都太累了,那是应对生死相搏之后的疲惫。为了生,每个人都能激发他潜在的求生欲望,那种欲望是每一个战士面对死亡时本性的一种挣扎,那种挣扎的力量是无穷无尽可怕拧人的。日本鬼子是人,是长着胳膊长着腿儿的活生生的人,他们不是傀儡,不是摆在案板上待宰的死肉;他们有思想,有这种垂死挣扎爆发的求生抗争,所以是一个人当几个人的使唤。谁都不想死,谁都想活下来,谁都想面对明天的太阳、今晚的星月以及未来活生生的生命。
兄弟们也是一个人顶几个人使,一双手顶几双手用,奋力杀敌的时候那是左劈右挂,身上伤痕累累,是从死人堆里侥幸爬出来的活人。活着的也是半死不活的,坐着的都是缺了腿的,站着的都是屁股有伤坐不下去的,脑袋上缠着绷带包的像粽子一样的都是瞎了眼的,哭着的都是绝望着的想他娘的。
什么是胜利,这就是胜利。虽然兄弟们死了一千多人,只换回了日军三百多具尸体,只要阵地还在,那就叫胜利。胜利是不能用生命衡量的,因为战争中的生命根本就不值一文。就好像脚底下成群的蝼蚁,想踩死多少就是多少,一切纯凭心情而定。
看着这种惨烈的战后场景,爷爷的心里就升起一股子莫名的悲哀。那时候,爷爷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加入这个队伍,更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战。他只想着,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了。回家见到自己的墩儿,还有那一帮孩子。可是,当爷爷看到那么多的人奋不顾身,英勇就义,爷爷就纳闷。他们到底图个啥呢?他们也有妻儿老小,他们也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啊。
山柱拄着枪,和爷爷搀扶着在尸体堆里来回地游荡着,寻摸着,他们在找他们的兄弟,找他们的战友。爷爷在心里暗暗祈祷着自己的兄弟不要被炸没了影子,或者缺失了脑袋,那就不好认了,只求能找到他们的全尸。两人像两个孤魂野鬼一般在尸体上飘来忽去,最后,他们在城门口,发现了两人的踪迹。
孙尚香右胸上流着鲜血,双目紧闭倒在地上,旁侧摔着他那副黑边的眼镜。山柱走过去,将指尖贴到他的鼻翼处试了试,回头对着爷爷说:“这小子还没死呢。”随即一把撕开了他的军衣,发现他的右胸处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往外冒着黑色的血水。山柱随即朝着城门处那群活着的人那个方向大喊了一声:“军医,快过来,这里还有一个活的。”不一会儿,从那里跑过来了一个背着医药箱的年轻的小伙子,他蹲下身,打开医药箱,取出消毒水,在孙尚香的伤口处敷了一些,用一块绷带围着他的身子缠了一个整圈,然后站了起来冲着山柱说:“我看这个人是够呛了,一会你们把他背到城墙根底下,伤员统一管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山柱明白,打在孙尚香右胸里的那颗流弹片还在里面,并没有取出来,刚才的那个军医只是敷衍了事,拿他当死马医治而已。山柱想喊住那个军医,想跟他讲讲道理,或者是骂他几句,但他始终是没张开嘴,便任由他去了。是啊!有什么办法呢?这么多的伤员,比孙尚香伤的厉害的还大有人在,而军医却是有限的,他们也实在是忙不过来,他们也是够辛苦的了。想到这里,山柱不再说话,他只是将孙尚香那副摔碎的眼镜,默默地重新架到了他的鼻梁上。
与此同时,爷爷也在不远处发现了杨铁蛋的身影。铁蛋浑身是血,左胸插着一把刀刺,他双手使劲地抱住刀刺,表情很安详。爷爷蹲下身,一把抱住了铁蛋的身子,使劲地摇晃了几下,大声地嚎了几句:“铁蛋叔,铁蛋叔!”铁蛋的身子软绵绵的,爷爷感觉就像是在摇晃一床烂被窝,他早已经没有了呼吸。山柱也蹲了下来,眼睛含着泪瞅着铁蛋,侧过脑袋冲着城门处声嘶力竭地又大喊了几声:“军医,军医。”城门处的那个刚才来过的小伙子抬眼看了看他们,却没搭理他们,也没走过来,只是重新蹲下身子,忙着给一个浑身缠满了绷带的伤员敷药。
山柱骂了一声:“鳖羔子,听不到你爷爷叫吗?”刚想再骂,被爷爷拍拍肩膀压下了。爷爷眼圈里充盈着泪光,看着葛山柱,说:“兄弟,别骂了,铁蛋叔已经没有呼吸了。”葛山柱这才闭上了已经张开的嘴巴,复又蹲下身来,咬着嘴唇,看着铁蛋那张苍白的安详的脸,流下了两行热泪。
葛山柱:“铁蛋叔,你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杨铁蛋:“我爹说过,起这么个名字好养活,金蛋银蛋不如铁蛋,金窝银窝不如狗窝,呵呵!”
山柱突然想起了什么,解开了铁蛋的领扣,从里面抽出了那个长命锁,托在掌心细细地端详着。这是铁蛋叔的心爱之物,他经常看见铁蛋叔把他握在手里把玩着,每次把玩,脸上还都流露出幸福的表情,想必这个物件对他很重要。山柱把长命锁装进了口袋,他想人没了,总要留点儿念想。如果有一天大难不死,能有幸回到家乡,对二婶也好有个交代。两人便在城楼外面把铁蛋埋了。
第二十八章:城楼沐浴血夕阳
城楼跟下围聚的那帮子国军兄弟,还在那里鬼哭狼嚎着。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一千多弟兄,转眼的工夫就剩下这点儿人了。爷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这座城楼,青砖斑驳,透着久远的味道。墙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深坑,泛着黑,像无数颗瞪圆了的牛眼。夕阳如血,染红了西天的那一丝狭长的薄云,又毫不吝啬的,尽数投在这座城楼上。
爷爷凝神端详着它,耳边就响起了评书先生的说词,他脑子里回旋着书中描述的画面,就觉得城楼很像是一座冥楼,冥楼又称幽灵楼,也叫神路。一般都是有钱人的坟圈子里才会有,最有名的就是北平十三陵的清朝冥楼。传说人死了以后,灵魂要通过此楼升天。爷爷没去过北平,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更没见过十三陵的冥楼。但他见过爹死后,丧葬师傅用纸糊的那个雪花楼子,或许就那个样儿吧。
爷爷和山柱把重度昏迷的孙尚香背上了城楼,山柱脱下军服,盖在孙尚香的身上。
没有人会清理尸体,因为根本就没有时间,他们知道,敌人的援军正在赶过来,一场更残酷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所有的人都在严阵以待,有的往枪膛里压着子弹,有的把被打歪的炮筒子朝着城楼前的空旷地带重新架起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死亡路上最后的一次沉寂,沉寂的都有些可怕。
山柱和爷爷坐在城楼顶的垛口上,爷爷抹了一把嘴角凝滞的血块,他感到脑袋一阵眩晕,眼前的世界恍惚了一下,突然感觉天地上下颠倒了过来,他几乎要从城垛口摔下去;慌忙顺着垛口蹲下身子,摸了摸肚子,肚子随即咚咚地敲了几下,他这才想起已经一天没吃点儿东西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取出一个干硬的馍馍,掰成两瓣,把一块举到山柱的跟前。山柱接了过来,填到嘴巴里咬了一口,咀嚼了起来。静夜无声,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咀嚼声,都是那么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馍馍上粘着黏糊糊的东西。爷爷嚼了一口,感觉黏黏的,涩涩的,黑暗中他看不清那些粘稠的东西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那八成是鲜血,也不知道那是谁的鲜血,或许是鬼子的,也或许是自己的;但那一刻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要填饱肚皮,只有填饱肚皮,才有力气杀鬼子,才有机会活下去,他要活下去,他一想到墩儿,那种求生的欲望就极其的强烈,他还没给她讲完三国呢。
闻着呛鼻子的血腥味儿,啃着黏糊糊的干馍馍,那个感觉实在是不怎么样,也不会有什么胃口,但肚子在使劲地叫唤着,催促着嘴巴抓紧把馍馍嚼下去,咽下去,似乎一刻也等不得;它也很现实的,不给它好处,它就要停止工作,它停止了工作,爷爷整个人就得瘫软下去,那么所谓的杀鬼子,活下去,见墩儿,一切就都成了泡影。所以,那一刻爷爷竟然吃的很有滋味,嗅着那已然有些习惯的血腥味,就好像是空气中飘过来的满汉全席的味道,他竟然是吃得有滋有味,不一会儿,半剌馍馍就下了肚子。肚子不再叫唤,只是不再叫唤,但爷爷还是感到四肢无力,身子也不听使唤。他摸遍了全身,又取出一块没舍得吃的牛肉干,放在嘴里咀嚼了起来。
爷爷觉得那是自己生平第一次体会那么安静的夜晚,白天的喊杀声还在脑子里回荡。城楼的石缝里,竟然传来了蛐蛐的啼叫声,低低的,有气无力的,像是叫丧。爷爷就觉得奇怪,四月份的时节,是不会有蛐蛐叫唤的,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在夏天才会有的,到了秋天正是它的旺盛期,这么早就开始出现,它是在哪里投的胎?是在鬼门关吗?这样的小东西或许就是在春天孕育吧,抑或是自己以前没有留意,也或者是这个鬼地方和老家就是不一样,连小生命都乱了季的活跃着,这样的鬼地方不打仗不死人才怪……
爷爷这样安慰着自己。他想还是老家美啊,四季分明。春天小燕南方归,衔泥筑巢檐下垒;夏季青蛙塘中叫,引得群蛙热闹闹;秋天夜虫勤啼鸣,披着月色睡惺忪;冬季老鸹树上栖,缩着大翅抱公鸡。
旁边还坐着好几个国军兄弟,想是大家也都听到了爷爷的嚼馍声,不饿的也开始饿了,饿着的更觉得饿了,也都学着爷爷的样子从怀里取出了纸包包,都摸着黑把纸包拆开来。宁静的夜里那拆纸包的声音很夸张,悉悉索索的,把那只躲在墙缝里的蛐蛐也惊吓的没了叫声,忽而叫了一声,忽而又停下来,断断续续地打磨着每一个人的听觉神经。兄弟们干馍馍嚼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正空的皎月终于冲出了黑烟的遮挡,一缕月光垂下来,洒满了整个城楼,城楼下面那些横七竖八的刺刀,反射着月光,明晃晃的,像洒了满地的星星。爷爷摇摇头,想晃醒自己惺忪的眼睛,他不相信这眼前的一切,鬼门关前没有诗情画意。
“想家吗?”山柱问。
“想。”爷爷回答,“想你……嫂子了。”
山柱:“还记的你结婚的时候,狗子第一次见到墩儿,他那个表情吗?”
“记得,小兔崽子口水都流出来了。”
山柱微微地笑了,爷爷也笑了。
山柱:“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嫂子的真容,之前她一直盖着那条红围巾,那时候就觉得,嫂子长得真俊啊。”
爷爷脸上荡漾着幸福:“是啊,你嫂子是挺漂亮,人也贤惠。”
山柱问:“金福哥,告诉我,你是用什么办法,让嫂子那么听你的?”
爷爷沉默一会,神秘地说:“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每天给她讲评书。”
“讲评书?什么评书?”山柱往前凑了凑,似乎来了兴趣。
“三国演义。刚结婚那会儿,墩儿嫌我脏,不愿待见我,我就给她讲评书,她最喜欢听这个。”爷爷回答。
“是吗?来一段,我听听。”山柱晃了一下爷爷的大腿。
“不行。”爷爷语气很坚决,“我答应过墩儿,这辈子只讲给她一个人听。”
山柱似乎觉得没有了希望,失望的收回了身子。
爷爷说:“搂着媳妇睡了六年,每天晚上就是讲评书。那时候小,不知道干那事,后来是我爹告诉我的,我才明白原来男人女人在一起,还有那么快活的事。你说我傻不傻?”
山柱笑了:“呵呵,傻。”
爷爷继续说:“其实你嫂子是明白那种事的,成亲那年,她已经十六岁了,却从来不跟我说起,她说从没把我当过丈夫,一直拿我当孩子宠着。”
山柱嘿嘿地笑出了声。
爷爷问山柱:“臭小子,也不想着娶个媳妇?”
“想,怎么不想?俺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恁。”山柱女人般地说着,语气挺闷骚。
爷爷打个哈哈:“等我们打完这一仗,我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你说媳妇。”
“行,”山柱晃过一丝期许,继而幽幽地说,“金福哥,你说我们还出的去吗,你说还会不会有援军来支援我们?”
爷爷声音有些疑惑:“这个你问我?你可是我们的智囊,万事通。”
山柱转过头,眺望着东方升起的那颗启明星,悠悠地说:“我看够呛,我听说冯军长的兵都打的差不多了。”
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第二十九章:葛山柱饮弹倒地
爷爷觉得有些困意,两对眼皮直打架,他闭上眼睛迷糊了一会儿。趁着这个当隙,山柱却悄声迈脚地下了城楼,爷爷醒过来的时候没发现他,压着嗓子叫了他几声,他在城楼下应诺了一声,随即上来了,手里搬了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黑暗中爷爷看不清楚。山柱把那个黑东西重重地往地上一墩,发出了一阵嘎啦啦地玻璃撞击的响声。砰地一声响,像是开酒瓶子的声音,爷爷听的很真切。随即黑暗中传来山柱的声音:“金福哥,来,喝瓶酒。”
这个鬼东西,上哪里淘换的这玩意?他说是从鬼子驻守的仓库里搬来的,是他白天打仗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那是日军的一处小仓库,里面堆满了红酒和铁盒的罐头。山柱低声喊了一句:“兄弟们,都过来喝酒吃肉。”
轰隆隆的脚步声,城楼上一阵骚动,大家都围着山柱站了一圈,每人手里拿了一瓶酒,一盒罐头,紧接着就是嘭嘭嘭地开酒瓶子的声音。爷爷也拿起了一瓶酒,咬开了瓶嘴上的木塞子,一仰脖子半瓶酒就下了肚子,只一会儿,刚才还咕咕叫的肚子却是变了腔调,呼噜呼噜地怪叫起来。爷爷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团热火熊熊燃烧着,既而转化成一股子热流,在每一根血管里流窜着,烧的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直立了起来。爷爷突然打了个酒嗝,喷出了满嘴的酒气,他就谩骂了一句:“日他奶,这是啥酒,酒劲这么大?”骂归骂,爷爷心里还是暗暗佩服小日本的东西的,这不过是半瓶子酒水下肚,却比吃了好几个馍馍还解饿。他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好像都是从那些酒水里喷发出来的,而且还让他的身体有了一种异样的冲动。他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反正有那种感觉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墩儿,想起了墩儿柔软的朱唇轻轻贴在了他的脸上。“日他奶,这是什么东西,还叫人发春。”爷爷又骂了一句,却仰起了脖子,把剩下的那半瓶酒“咕咚咕咚”地都灌了下去。
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城楼带着每个人的身子晃了晃。鬼子上来啦,紧接着有人大喊一声。接下来是“啪啦啪啦”摔酒瓶子的声音。兄弟们都站了起来,还没回过神来,一颗炮弹就落在城楼顶棚上,轰隆一声爆炸了。敌机贴着头皮俯冲而过,发出嗡嗡地刺耳的呼啸声,屁股后面落下一遛的炮弹,遍地开花,把城关的每一寸土地都掀了起来。
葛山柱大喊一声:“兄弟们,进门洞。”大家都抄着长枪,弓着腰,迅速地下了城楼,钻进了城门洞里。日军就这样轰炸了大约有半个时辰,轰炸声逐渐稀疏了下来,葛山柱站在门洞口的最外边,他抬头看看天空,刚才密密麻麻的敌机已经没有了踪影,他觉得敌机的轰炸已然接近尾声,便又喊道:“兄弟们,上城墙。”兄弟们又都从楼门洞里钻了出来。孙尚香受伤,这里他是最大的官了,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排副。但是长官不在,后面的补上去,这是规矩。
有五六个人,抱着枪上了城楼,山柱朝着一个年龄大约有十三四岁的小兄弟喊了一声:“其余的兄弟们呢?”
“没人了,都炸死了。”
爷爷这个排共二十九个人,现在就剩下这么多了。爷爷和山柱一伙儿来到城楼上,搭眼往下看,只见鬼子抱着枪,猫着腰,正在冲上来,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一片。等鬼子靠得近了些,山柱大喊一声:“兄弟们,死守城关,给我狠狠地打。”
城楼上,堰墙上便喷出了密密麻麻的火苗,枪声也响成了一片。山柱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用肩膀顶住那挺架在城楼顶上的重机枪,一只手搭在枪把上,一只手死死勾住扳机,那挺重机枪,便哒哒哒哒地喷出了火舌,机枪强大的后座力把山柱的整个身子都顶得颤抖起来,他很像是在跳一支疯狂的抖肩舞。其余的兄弟也操起敌人留下的歪把子,榴弹炮,尽数打了过去;山丘上轰隆隆地炸成了一片,硬生生地将鬼子压在了山丘上。
爷爷蹲在山柱的旁侧,从弹箱里捋着弹夹,子弹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那挺重机枪里。突然,爷爷很清晰地听到“噗”的一声响,他慌忙抬头看,见山柱一只手捂住了左胸,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爷爷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山柱。”山柱瞪大着眼睛、张大着嘴巴,他低下头,看了看爷爷惊恐的眼神,缓缓地向后倒了下去。倒的很有画面感,就像是电影情节里饮弹牺牲的英雄人物,也很富有气壮山河的气魄。那一刻,山柱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翻涌,感觉那颗射入心脏的子弹好像在那里努力寻找着自己落定的位置,他的眼前突然就飘起一片鲜艳的火焰;好像是十几年前在蝎子坡上放的那场山火,恍惚的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就有了那个清晰的画面:那棵歪脖树,那一撮撮红灿灿的火苗,以及那片被大火烧出来的像双庄村那么大的黑山头。此刻,都活生生地突然就映入了他的脑海,这是一种濒死的感觉,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每个人一生也只有一次这样的感觉。
山柱很珍惜这种最后的感觉,他的嘴角竟然挂上了一丝微笑,突然间他感到呼吸急促,身子重重地摔在城墙上。摔倒在城墙上的那一刻,他没觉得自己哪里摔疼了,相反,只感到身子底下软绵绵的。那一刻他还有知觉,只感到自己的手无意间搭在倒在地上的孙尚香的手上,也不知道是他出现了错觉,还是孙尚香真的被他砸的有了知觉,他只感到自己的手紧紧地被孙尚香攥了一下,随即又无力地松开了。这种感觉的时间很短暂,短暂的可以用刹那来形容,随即他就失去了知觉,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爷爷大喊了一声:“山柱!”随即跑过去把他从孙尚香的身上抱了起来,喊几声见没回答。爷爷站起来,托起了机枪把,朝着旁边的那个小兵一摆手:“过来,捋弹夹。”然后指头死死勾住扳机,机枪又重新喷出了火苗。爷爷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张着嘴巴,破口大骂:“小鬼子,鳖羔子,我日你八辈祖宗。”爷爷满腔的仇恨。似乎要通过那挺机枪发泄出来。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把心底压抑的憋屈尽数抖了出来,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舒展,好像身体的每一根筋骨都活跃了起来。刚才看着山柱打枪的时候那种狂放的抖动劲,爷爷就很是羡慕,爷爷也很想一试身手,他觉得那肯定是一种很爽快的感觉。
第三十章:八路救人突城关
爷爷从来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他也想不明白小日本的酒竟然有这么大的酒劲,喝的他不饿了,喝的他上火了,而且还喝的他想起了家里的墩儿;现在他不想了,不想家里的墩儿了,他只觉得自己只有与她来生再聚了;现在他也不怕了,不怕眼前这一大群的日本鬼子了,他只觉得眼前只是趴了一堆蠕动的蝗虫。他昨天见到那些尸体的时候的恐惧心理如今已经荡然无存,尸体身边到处都是。山柱、孙尚香,他们都是尸体,尸体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自己的恐惧;死亡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自己的畏惧。刚才还是活生生的兄弟,一转眼就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其实兄弟与尸体之间只是一线之隔,只不过是刚才还站着,现在倒着罢了。所以这没有什么可怕的,用不了一会儿,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倒在地上,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那个时候自己还会怕自己吗?
此时,爷爷觉得自己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处在那种境况之中,不止是爷爷,也许所有的人都会那么想。爷爷搞不明白,鬼子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呆着,非要远渡重洋,跑到这么远的中国来杀人放火?爷爷恨他们,是他们杀死了自己的好兄弟,杨铁蛋、葛山柱、孙尚香,他要为他们报仇。
爷爷的身子被烈酒烧得醉歪歪的,眼睛被酒劲儿攻得迷糊糊的,他双手抱着枪把,纯粹的被那挺沉重的机枪支撑着斜斜扭扭的身子,子弹也是斜斜扭扭地打了出去,也没个准点儿,这里一下子,那里一梭子,密集的子弹圈在山坡上随意地开着花,把冲锋的鬼子打的有些晕头转向不知所以。突然,机枪声嘎然而止,爷爷却意犹未尽。还在那里顶着枪把,嘴巴大张着,发出:“啊……啊……啊……”的声音。爷爷朝着小兵喊了一声:“快上子弹啊。”小兵晃晃箱子:“大哥,子弹打光了。”
外面的枪声也逐渐弱了,想是其余的兄弟也都牺牲了。爷爷转过身,顺着墙根蹲了下来,他看看躺在地上的山柱和孙尚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这是昨天晚上他从鬼子的尸体里掏出来的。他撕开烟盒,取出一颗叼上,“哧”地一声划着火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喷出一团烟雾。爷爷扭头看,见那个小兵也蹲在墙根,侧着脸,眨巴着一双眼睛盯着他。爷爷摆摆手,示意他过来。小兵半蹲着侧步向爷爷跟前凑了凑,爷爷把烟卷伸过去:“娃儿,会抽吗?”
小兵摇摇头。
“男人哪有不抽烟的,来,抽一口。”爷爷把烟卷递了过去。
小兵接过来,狠狠嘬一口,猛地咳嗽起来。他捂着嘴,把烟卷又递给了爷爷。
爷爷的脸上拂过一丝微笑:“小娃仔,多大了?”
“十三。”小兵回答。
“喔,跟我的大丫差不多大,这么点就来当兵,为了啥?”
“当兵能吃饱饭。”小兵说。
爷爷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兵说:“吃不饱。”
这时候,已经能听到密密仄仄的脚步声,想是鬼子已经冲到了城楼下。
爷爷从箱子里捧起一把手榴弹,拿出两颗递到吃不饱的手里。把剩下的尽数别在腰里,双手抱住了一把插着刺刀的步枪,侧着脸问吃不饱:“怕吗?”
“不怕。”吃不饱狠狠地说着,从爷爷手里一把夺过了那根烟屁股,猛地吸了一口,也学着爷爷的样子吐出一团烟雾,然后不断地咳嗽起来。
爷爷:“有种,一会跟着我冲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本来稀稀落落的枪炮声,突然间又激烈起来,喊杀声震天。吃不饱站了起来,脑袋探出垛口向外张望,惊喜地喊了一声:“快来看,救兵来了。”爷爷一骨碌爬了起来,脑袋搭上垛口也向外看。只见日军已经围在了城墙下,鬼子的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冲出了一支队伍,密密麻麻一片,个个仿如猛虎下山,犹如神兵天降,瞬间就把日军的后队冲开了一道口子。爷爷心里一阵狂喜,也觉得纳闷:他敢肯定不是国军,国军的军服他认得,禁不住嘟囔了句:“这是什么部队呢?”
吃不饱:“这是八路军。连这个都不知道。”
爷爷问他:“你怎么知道?”
吃不饱:“我是老兵,能跟我比?”
爷爷瞅他:“唷,口气不小,当兵几年了?”
吃不饱:“八年。”爷爷打量了他一下,眨巴眨巴眼。
鬼子见被人抄了后路,一时乱了阵脚,开始应付突然包抄上来的八路军。双方都迅速占据有利地形,交上了火。爷爷冲着吃不饱喊一声:“小子,留在这里,把这些手榴弹都扔出去。”然后迅速跑下城楼,拿起一挺歪把子,冲着城门口支了起来。
被八路军打地溃败的鬼子迅速朝着城门口涌来,像潮水一般,一拨接着一拨。爷爷扣动扳机,歪把子哒哒哒地响,喷射出强大火力,把门洞封锁个严严实实。吃不饱站在城楼上,趁机往被堵在城门口的鬼子堆里扔手榴弹。鬼子进退无路,被炸地晕头转向,只能向两翼溃散。此时,已经有一队八路军冲进城门,为首的竟然是一名女战士。她左右轮着两把驳壳枪,英姿飒爽,神勇无比。女战士冲着爷爷喊一声:“快撤。”爷爷回应一句:“上面还有人。”便反身爬上城楼,一个战士也紧跟而上。
片刻功夫,爷爷背着山柱,战士背着孙尚香,吃不饱跟在后面,一行人从城楼跑了下来。大伙儿出了城门口,迅速地向外撤退。爷爷背着山柱,拼了命地跑,真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此时他又想起了孙尚香经常说的那句话,“训练场上多流汗,战场上就会少流血,我对你们严格,是为了让你们多活几年”。
在八路军的掩护下,他们终于退到了安全地带。八路军也撤了下来,他们打这次突击战,就是为了救困在城关里的国军兄弟。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只救下来了他们三五个人。短短两天的时间,一千多号人,就这么打完了。鬼子又返了回来,重新占领了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