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节:野山菊
作品名称:墩儿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09-02 16:31:32 字数:10195
益县双庄村1937年春
奶奶家的这片山脉,属于沂蒙山区的余脉,山势都较舒缓,只有金斗山独峰峭立,犹如鹤立鸡群,煞是醒目。远处的山脊上还光秃秃一片,但山凹里已经有了春忙的身影,人勤春早。
正月初十,是所谓的“石磨日”,这里的人们都很重视这个节日。一大早,村里的乡亲们会聚到一起,到碾坊那里烧纸钱,燃放鞭炮,都跪在地上祷告一番,乞求石神赐福,丰衣足食,国泰民安。
石碾转,吃饱饭。只有那石碾不断地旋转,才能说明百姓们有了好收成。石碾不转,那肯定是年景不好,没了收成,乡亲们也没得碾了。从早晨起来,碾坊那个方向的鞭炮声就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如今已经沉寂了下来。奶奶晓得,他们又开始向黑山进发了。拜完了石神,还要到黑山上拜山神。
黑山,一长遛的大山脉,绵延数十里,山势敦厚舒缓。像一条巨龙蜿蜒盘旋,把双庄紧紧地绕住。西南方的一座大山,一侧山势比较险峻,远观仿如张着一张血盆大口,被称为龙首,此山正对着陡峭浑圆的金斗山,乡亲们都戏称它为:独龙吞饽。惟妙惟肖,甚是相似。奶奶没过门的时候爬上去过,在山背的一条只有巴掌那么宽的小路上奔跑着,那条小路,只能容纳开奶奶的一只脚,奶奶就平伸着双手掌握着平衡,像踩着高跷,摇摇晃晃的向前小跑,山谷里回荡着她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抬头,蓝天白云,云卷云舒。俯首,青山碧水,绿草如茵。奶奶还去过那座山神庙,它就在山背的西凹里。
今天奶奶去不了,家里一大堆的烂糟事儿捆绑着她,她实在是脱不开身。她怀里抱着山娃子,坐在石碾儿上,脊背依着碾砣子,眺望着金斗山山顶的那座小庙宇发呆。奶奶家在村子的最南边,所以从这里仰望,看不到村北的黑山,视线都被错落的村舍遮挡了,往西南方向看,却能看到金斗山整座山体的全貌。它斜坡圆润,再加上山顶那座玲珑的庙宇,很像自己少女时期丰满挺拔的乳房,奶奶痴痴地想着,羞羞地笑了一下。
奶奶敞开着怀,红肚兜掀起了半边,山娃的小脑袋埋在里面,嘬一阵子,睡一阵子,断断续续的,也不晓得他是睡着,还是醒着。
院墙上或是有一块碎玻璃,忽然返了一道刺目的光线,像黑夜里打亮了一道手电筒的光柱,晃了奶奶的眼一下子;奶奶不由地眨眨被恍得有点儿花的眼睛,腾出一只胳膊,手腕儿弯曲着搭在前额上,目光从指缝里偷偷的露出来,想看看那是啥,却看不清。她的视线便自然的停留在眼前的青石院墙上,墙石缝里有数不清的迎春花荆条,绿叶包了骨朵儿,小花儿缀满了灰枝,沉甸甸的、金灿灿的、弓着腰垂下来,把整面墙都铺成了黄色,像刷了一层黄澄澄的金子,散发着浓郁的幽香。
初春余寒,石碾冰凉冰凉的,一缕小风吹进奶奶裸露着的胸脯,她不由的打了一个冷颤,奶奶恍了恍神儿,不自觉地挪挪屁股。身子一动,怀里的山娃儿也踭了一下身子,吱喎了两声,要哭。奶奶忙在娃儿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娃儿努了努小嘴儿,又睡了过去。
奶奶没有片刻的清闲,这个点儿,她习惯性的逼迫着自己坐在这里,再忙也坐那么一会儿。她昂望着西南方的金斗山,正见那抹夕阳垂挂在山顶的小庙宇上,金灿灿的放着光芒,映照着奶奶红彤彤的脸膛,也映照着她和爷爷在坡地里的身影。坡地里没有猪笼草,她懂爷爷爹的心思,不去管他。南边就是金斗山,那时,奶奶还跟爷爷不熟,两个人也不搭腔。奶奶来了兴致,想爬上这座山,奶奶也不跟爷爷打招呼,踩着滑溜溜的片子石,翘着屁股往上爬。她一只手握着镰刀把,用刀尖勾着石缝,另一只手攥着挎在肩膀上的篮子把,手脚并用,像一只迅捷的猴子,只不过一袋烟的工夫,爷爷就落了趟。奶奶立在顶峰,张开双臂,迎着呼啸的山风,放开嗓子大喊着,也不喊啥,就是瞎嗷嗷,回音在山谷里来回游荡,奶奶听着自己不断回旋的喊声,很陶醉。
那一刻,奶奶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又有了活力,没有梁夫子的拽文撇腔,没有烦心的,吃不饱、饿不死的事儿,也没有了脏娃的那恶心的黄鼻涕,奶奶就觉得天空彻底恢复了它本该湛蓝的容貌。其实,天一直是蓝的,云也一直是白的,它们都在那里,在她的头顶上,在她的身边,从来未曾改变。虽然奶奶不去理睬,并不代表着它已经抛弃了她,事实上是她淡忘了它。
自从娘死后,她的世界里只有明天吃啥喝啥,只有忙不完的锅碗瓢盆,妹妹们哭着、梁夫子嘟囔着、她就觉得很郁闷。她不再为了妹妹们挨饿的事揪心了,梁夫子昨天推走的那几麻袋苞米,够她们吃上半年的了。奶奶摇摇头,不去想它,想这些事闹心,与此时的心境不太协调,也会伤了此刻风雅的情调。奶奶不是个自私的人,但那一刻,她自私的想着这个世界里就只有她自己,起码此刻这顶蓝天、这座山,只属于她自己。
以及,脚下的这片野山菊。奶奶喜欢野山菊,之所以喜欢它,是觉得它跟自己很相像。它顽强、美艳、散发着独特的异香。它就生长在石缝之间,哪怕有一小撮儿土,它就会扎根在那里,汲取着可怜的养分,顽强绽放着,一棵棵、一朵朵,都染着金子般的色彩,散着淡淡幽味。它娇嫩的花蕾,或绽放、或含苞;绽放着的很艳丽,含苞着的很娇媚,像一棵棵袖珍版的向日葵。奶奶采一朵,贴着鼻尖嗅嗅,她身子一紧,感觉像有一只手触摸了自己的敏感部位,一种快意的舒畅从心灵最深处缓缓升腾出来,继而弥漫全身,她就感觉轻轻飘了起来,像那枚小小的蒲公英,舒展着柔美、轻盈的身躯,轻轻荡荡地游弋着。
有人说灵魂尚亦如此,亦是这般美妙,奶奶信。她还信,每个人灵魂、境界的不同,就有了不一样的心境。庸俗的、平淡的、甚至是残酷的,其实都能寻找出一种美来,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奶奶觉得她能寻找出来,她深藏在心里,独自品味着、咀嚼着、享受着。
奶奶採了一大把野山菊,巧指翻飞,不一会,就编出了一个金色的花环;奶奶把它戴在头上,然后回首俯瞰着半山腰的那个小脏娃。他还坐在那里,蜷缩着小身子,像去年孙石匠家丢失了的那只可怜巴巴的小笨狗。奶奶时不时的看看他,她也担心他丢失,担心他从山坡上滚下去,或者窜出一只狼把他叼走了,虽然这是概率很小的事,但奶奶还是忍不住这样想着,他毕竟是个八岁的孩子,但他也是自己的相公。从此以后,她就是这个小脏娃的人了,她要学着接受他,也要学着伺候他,将来还要和他生孩子,生一群的孩子。可奶奶怎么也不能把他和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骑白马、戴王冠、英俊洒脱的王子联系起来。
第三十二章:爷爷第一次讲评书
金斗山北坡光秃秃的,全是零碎的石片子,甭说树,连根草都不长,所以视线很开阔,一览无遗。爷爷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山顶的奶奶发呆。
深秋时节,天空睡着几朵白云,像扎染师傅抖出的那块蓝布,在天际舒展开来。爷爷看得真切切的,奶奶穿着一身大红,头上戴着黄色的花环,顶着一朵慵懒的棉花云,大张着腿,平伸着双臂,像一个大写的字。
奶奶没琢磨脏娃想什么,她不了解他,也不想去懂他。在她的心里,他只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也许他的小世界里就只有湾沿头的出遛滑,或者田婶屋后的那棵枣树。爷爷继续往上爬,他看见那棵老树了。老树在山顶的偏南方,所以从山北是看不到的。爷爷在老树底下的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有些喘。他抬起头,打量着这棵老树,这是一棵很老的古槐。树干很粗,粗得两个人都抱不住。看上去似乎历经沧桑,树枝都弯曲着,竞相向上探着,像一只只触摸天空的大手。
紧挨着老树有一座小庙,师傅们独具匠心,都是就地取材,用山上的青石板垒砌起来的。石缝之间没有半点泥灰接缝,墙体却有两丈多高,孤零零的伫立在金斗山正顶峰。爷爷起了身,走了进去,才发现小庙空间很大,分两层,贴着东墙根有一道陡峭的台阶,顺着台阶往上爬,钻过一个两尺见方的小洞,就能爬到二层的一处平台上去。
小庙的正前方有一汪清泉,泉水挺大,汩汩地泛着水泡,形成了一片诺大的水洼儿;那清澈的泉水都在水洼里汇聚,又遛过一个豁口向着南山坡流了下去。水洼南侧有一段陡峭的石壁,石壁不高,也就丈余,那水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哗哗得响着,水花儿竞相奔流。
奶奶走过去,瞅着清澈见底的水洼儿,蹲下身,双手捂一个瓢形,掬一捧清水递到嘴边,一口喝下去,闭上眼睛,长长地“啊”了一声,做了一个爽爽的表情。她拎起了藤条筐,把它压到水里,在水里面搅了搅,双手探到筐子里,在里面揉搓着;过了一会,又忽地提了起来,筐里的水便哗的一声四散开去。她把筐子放在石板上,手探在里面摩挲着,从里面掏出了一把小洋茄蛋蛋儿,都珍珠颗粒一般大小,圆圆的,紫紫的。她把手伸向爷爷:“吃吗?”爷爷摇摇头,她就一仰脖子,一把按到嘴里,咀嚼了起来,表情美美的。奶奶一甩两只长辫子,回过头,看着爷爷问:“你叫金福?”
爷爷点点头。
“你都会啥?”奶奶没头没脑的问。
“我……我会讲评书。”爷爷嗫嚅着回答。
“评书是啥?”奶奶语气高亢,带着质问的腔调,不容他不回答。
爷爷问:“三国,听过吗?”
奶奶摇摇头。
爷爷说:“我还给你讲一段吧。”
“好啊!”奶奶竟俏皮地鼓了两下巴掌,表情很是挑逗。
爷爷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绘声绘色的地讲起了评书: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民不聊生。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
奶奶听得入了迷,那是爷爷第一次给奶奶讲评书。爷爷讲了一段,偷偷看奶奶,奶奶还陶醉在故事情节里,用崇拜的目光盯着爷爷。爷爷便很自以为是,站了起来,鼻孔张开了,一副自得的表情。奶奶笑笑,疑问的语气夹着嘲讽:“骄傲了?”
爷爷也觉出了失态,嘿嘿一笑,复蹲下身,双手抱着下颚,侧着脸看着奶奶。
奶奶说:“咱俩做个交易,如何?”
爷爷点点头。
奶奶说:“以后我负责给你洗澡,送你上学,你负责给我讲评书。”
“这个嘛……”爷爷吞吞吐吐,故弄玄虚。他看了看奶奶真诚的眼神,干脆的答应了一声:“行。”
“那就击掌为誓。”奶奶抓住间隙,不失时机地伸出了手,掌心朝着爷爷。爷爷也伸出那只脏兮兮的小手,“啪”地一声,奶奶开心地笑了,笑声很爽朗。奶奶的笑招来了一个女人腔:“墩儿,想男人啦?”
奶奶回头找,见身后的墙头上,露着一个脑袋,正朝着她挤鼻子弄眼儿的,一副欠揍的德性。奶奶认得他,是马三。奶奶忙把怀里的孩子松了下来,抻下红兜兜,麻利地把红夹袄的扣子系上了。听二婶说,马三前几年被他爹送到日本留洋去了,也不晓得这坏东西啥时候回来的。奶奶讨厌她,转过头不搭理他。马三却嬉皮笑脸的,阴阳怪气:“墩儿,肯定想男人了,嘿嘿。”马三淫笑着,眉飞色舞。那两只贼眼睛,像两条小蝌蚪,在那张马猴脸上,摆着尾巴来回地游。
哎吆一声叫,噗通一声摔。
奶奶回头看,墙头上那只马猴消失了。
墙外有个高亢的、熟悉的女人声在骂:“再趴墙头,打死你个鳖孙。”紧接着就是噔、噔、噔地脚步声,声音由近渐远,没了声息。厚厚的院门吱悠悠一声响,被推得大开,二婶一大步踏了进来,她浓眉倒竖,嘴里谩骂着,左右甩着粗壮的胳膊。那威猛的架势,活脱脱的一个再世的母大虫。
奶奶打量着二婶,发现她变了,与以前的那个二婶简直判若两人。原来白胖胖的脸如今却是黑黝黝的,且布满了皱纹。那魁肥的身板子也瘦了不少,早前的那两只硕大的、丰满的大奶子现在却无力的在肚皮上耷拉着,像两只撒了气的瘪皮球。
刘老豆从屋里跑了出来,想他也听到了些声响,他问还坐在石碾上的奶奶:“墩儿,怎么了?”奶奶说:“没事,有只狗跳墙头,被赶跑了。”“狗还会跳墙头?”刘老豆嘟囔着,一抬头,见二婶来了,忙打招呼,“弟媳妇来了,快屋里坐。”
奶奶领着二婶进了屋。屋里的一张小条桌旁,围坐了三个丫头,每人捧着一个黑洋瓷碗,“哧溜哧溜”地喝着糊糊粥。二婶瞅着喝着糊糊粥的孩子,不自觉地吧唧了一下嘴,咽了一口唾沫。等她们喝完了,奶奶便嘱托大丫,带着两个妹妹出去玩去。孩子很乖,应诺了一声,便都出去了。奶奶进了里屋,一会儿,一只手端着一盘子豆腐,一只手端着一碗糊糊粥放在桌子上,看着二婶说:“二婶,还没吃晚饭吧?快吃点儿饭垫巴垫巴。”二婶的眼里突然湿润了,挂着两串泪花。她也不说话,往马扎上一坐,端起了那个大碗,片刻的功夫,就把粥喝了个干净。奶奶嘱咐着:“二婶,慢点喝,锅里还有。”说着,又盛了一碗出来。就这样,二婶喝了整整八大碗,直把碗摞得半尺多高,又啃了两个窝窝头,吃了一盘子豆腐,这才把腰板子直了起来。
那武松见有好酒,哪里顾得上店小二的规劝,直教小二把酒打来,一碗接一碗的喝下去,只消片刻工夫,桌子上已然摞了厚厚一摞碗,足有一尺多高……
第三十三章:狗子被害成瘸子
奶奶收拾了碗筷,把小桌子擦了个干净。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外面玩耍的孩子们,想是不放心,走到屋门口,冲着院子里的三个丫头说了一声:“大丫,领着妹妹们在院子里玩,别跑出去,都离得窖井远一点。”
“哎!”外面的大丫乖乖地答应着
刘老豆坐在方桌东边的太师椅上,怀里抱着山娃,正在那里高兴的逗乐。刘老豆一口一个孙子的叫着,指头不断地拨弄着山娃胖嘟嘟的小腮头。山娃咯咯地笑着,刘老豆那张印满了皱纹的脸庞上,堆积了一朵一朵的线条花,很像是大丫用碳灰在墙上描出来的那只蜗牛壳。
二婶是奶奶请来商量事儿的。奶奶一个人照顾孩子,又要做豆腐、卖豆腐,实在是照应不过来,就跟刘老豆商量,说自己有意请二婶过来帮忙。起初刘老豆死活不同意,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岂能让外人参与。后来,刘老豆看到奶奶一个人忙活实在是累,自己上了年纪又帮不了什么忙,他便同意了奶奶的想法。
且说二婶,自从铁蛋叔被抓走以后,那匹黑鬃马没人能使唤,便闲置了下来,家里也就没了生计。还有三个男娃子等着吃饭,连孩子们都吃不饱,二婶哪里淘换粮食喂牲口?没办法,二婶就把那匹黑鬃马卖了,换了一些钱,买了些粮米。一年多了,就指着这些粮食糊口,可是光出不进,这点儿粮食哪里禁得住四个人吃,没用了半年,粮囤就快见底了。没办法,二婶就领着那帮娃子上山开荒,收拾了一小片荒地,打算着种点儿庄稼赖以糊口;谁知道那点儿庄稼又颗粒无收,二婶是添了累,还赔了种子粮。
铁蛋叔在的时候,辛劳能干,二婶是衣食无忧,她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二婶没办法,勒紧了裤腰带过生活,宁可自己挨着饿,也让娃儿们吃饱饭。眼看就要没得吃了,二婶没了办法,便躲到屋里偷偷的哭了起来。刚才在奶奶家喝了八大碗糊糊粥,她已经大半年没吃过一顿像这样的饱饭了,想到这里,二婶又抹起了眼泪。
那天,奶奶和二婶商量,说想请几个帮手。二婶听了喜出望外,说请人不能落下她,如今铁蛋也没个音讯,家里又有三个不懂事的孩子,这日子过的正捉紧,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奶奶见她这样,忙安慰她,说请她来商量的意思,就是算她一份;还说只要自己有口饭吃,就不能让她家人挨饿。二婶这才放下心来,感动的拉着奶奶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奶奶又对二婶说光咱俩还不行,磨豆子是个力气活,必须找个男壮丁才行。二婶便想到了狗子。说狗子家里穷,前几年爹娘都被马老赖逼死了,还给狗子打瘸了腿。叫他过来合适,他没牵没挂的,能踏踏实实干活。奶奶听了,心里也替狗子忧伤。
狗子十四岁那年,过年的时候,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狗子爹便去村保马老赖家借了五斗碴子米,说好了过了年收了庄稼就还。谁知道天不作美,转年大旱,庄稼没了收成。马老赖来收账,狗子爹还不上,马老赖便逼他,说五斗长成了二十斗,如果明年还还不上,二十斗就成了一百斗。狗子爹上哪里去淘换这一百斗米呢?越想越想不开,感觉没了活路,梁上挂了根绳子,就上了吊。
马老赖听说狗子爹死了,就觉得狗子爹欠自己的这一百斗碴子米要黄,就在狗子爹办丧事那一天,马老赖爷俩领着一帮人就去了狗子家。狗子正在披麻戴孝的守灵棚,狗子娘跪在狗子爹的棺材跟前,哭哭啼啼地烧着纸钱。二婶、田婶,一帮子女人们都站在院子里,大家伙帮着忙里忙外。可巧的是,铁蛋、山柱爹、山柱、还有金福等等,一帮子男人都去了坟地,帮着掘坟坑去了。马老赖一帮人进了院子,也不由分说,先把狗子家值钱的家什砸了个干净,然后拉着狗子娘就走,说要拉家去当长工,以人抵债。狗子跑到了院门口,抄起了一根顶门杠,冲了过来,照着马三的后背就是一棍子。马三哎吆一声喊,一蹦窜出了几丈多远,摸着打疼的肩膀回头看,见是狗子,他朝着那帮子打手一摆手,大喊了一声:“打死他,打死这个小鳖犊子。”
马三儿看着狗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想起了那次金福和山柱偷枣的事,正是这个小子横拦着让自己丢尽了脸,也是他在刘老豆娶儿媳妇的那一天採了自己一个屁股墩儿。一帮子打手听了马三儿的招呼,一起冲了过去,夺过狗子手里的顶门杠,把狗子按到地上就打。狗子单枪匹马,哪里顶得住这么多壮汉的围攻,被打地还地上直翻滚,一会儿就不能动弹了。马三儿还不解恨,从打手手里夺过顶门杠,冲到狗子身边,照着狗子的腿狠狠地打了下去。末了,把棍子一丢,又朝着狗子的胸脯狠狠跺了一脚。
狗子娘、二婶,一帮子女人们被其余的打手们架着,哪里能凑得到跟前。马三打完了狗子,一挥手,两个大汉架着狗子娘,便轰隆隆地出了门。狗子娘被架出门的时候,使劲的回过头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狗子,撕心裂肺地哭叫着。
金福一行人从坟地回来的时候,马老赖一帮人早已扬长而去。金福听到院子里有哭声,领着大家伙迅速跑进了院子,见狗子躺在地上,满身是血。二婶和田婶正把他抱在怀里,不断地呼喊着。金福瞪着眼珠子,问田婶:“怎么回事?”
田婶哭哭啼啼的,指着马三家的方向,说了一声:“马三。”金福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从地上抄起那根顶门杠,喊了一声:“都跟我来。”山柱也从墙上摘下一把镰刀,大家伙向着马三家的方向迅速追了过去。追到磨坊那里,却见狗子娘倒在磨台旁边,额头上浸着血渍,早已经没了呼吸。原来,马三一行人拖着狗子娘走到半路,路过磨坊的时候,狗子娘突然挣脱了两个壮汉的手,一头撞死在了磨台上。
本来是狗子爹的殡葬,却变成了两个人的丧事儿。乡亲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沈太爷张罗着,叫铁蛋叔领着人再去坟地那里,把已经掘好的墓穴扩扩大,也好把他俩一起葬了。铁蛋叔应诺着,和山柱爹领着一帮子乡亲们就出去了。田婶、二婶坐在炕沿上,守着奄奄一息的狗子。田婶儿含着泪,端着一个洋瓷碗,正把水一勺一勺的给他喂下去。狗子昏迷了十几天,终于幽幽醒来,田婶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见狗子醒了,既惊又喜,心想:这个孩子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听二婶说着,奶奶禁不住忿忿地骂了一句:“鳖羔子,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啊。”二婶叹口气,说狗子小时候笑呵呵的,就是个鬼灵精,自从这件事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成天躲在家里不出门。下地干活,他瘸着腿,低着头,见了人也不搭腔。这么多年了,反正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话。乡亲们都说他被马老赖打出了内伤,或是变成了哑巴了。
奶奶眼里噙着泪,她从领口处取出一块手绢,拭了拭眼角。她脑子里浮现出了十几年前自己成亲的一幕:一个脏娃儿,跟着花轿往前走着,他侧着脸,瞅着坐在轿上的奶奶,天真的说:“墩儿,金福哥说了,要你给我当媳妇。”她又想起了结婚那天,一把把马三从炕头上踩到地上的那个娃子。他瞅着奶奶说:“你能给我当媳妇吗?”奶奶也瞅着他:“能。”他不好意思的笑了。
第三十四章:豆腐坊生意兴隆
奶奶突然间就有了这么多的印象,十几年前的画面像过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演了一遍,她这才突然想起爷爷还有这么一个活泼、勇敢的伙伴儿。可这么多年,爷爷怎么从来没对自己提起过他的事呢?奶奶也感到自惭,当年狗子毕竟是为了自己见义勇为,惹恼了马家,而我却对他不闻不问,甚至都已经淡忘了这个人的存在。这些年只顾了忙活孩子,真把她整个人都忙晕了。奶奶突然摇摇头,她憎恨自己刚才冒出来的这个讨厌的想法,她不想为自己找籍口,忙不是借口,对于一个连恩人都能忘记的人,她是不能原谅的,而这个人就是自己。奶奶这样想着,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二婶见奶奶突然打了自己的脸一耳光,一下子攥住了奶奶的手,问:“墩儿,你干吗呢?”奶奶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摇摇头,说:“没事。”她又抬头看着二婶,说:“明天一并把狗子带过来吧。”
刘老豆早就陪着三个丫头去西屋睡觉了,二婶看看天也不早了,欲起身辞别。奶奶叫她等等,便起身进了屋。一会儿,奶奶一手端了一个大碗出来,里面各放了一块白花花的豆腐,奶奶把碗递到二婶手里,嘱托她一碗留给孩子们吃,另一碗给狗子带过去。二婶点点头,接过碗,转身向门外走去。奶奶送到门口,一直目送着二婶的身影消失在银白色的月光之中。
她关上了院门,插好了门闩,回身向屋门口走去,院子里很亮,月光毫不吝啬的洒满了小院的每一个角落,屋门口挂着的那几架豆腐笼布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像鬼魅一样飘忽不定。奶奶不由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西南方的金斗山,此刻,那座山只是一个朦胧的黑影,却像一个恶魔,面目狰狞的朝着自己狂笑着,似乎随时都会奔过来将自己吞噬。奶奶的心情很沉重、低落,她一步步向屋门口走去,路过那片笼布架的时候,她随手扯下几块笼布,狠狠地摔在地上。
第二天一大早,二婶就过来了,邦邦邦地敲院门。奶奶走到院门口,打开沉重的木板门,见二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昨晚给她的两只空碗,却没见着狗子。奶奶就问狗子怎么没来,二婶肥胖的身子一闪,嘴巴朝后努努。奶奶这才发现,狗子躲在二婶硕大的屁股后面,垂着头,抄着手,怯怯地,像个害羞的女孩儿。见了奶奶,他微微抬了下头,看了奶奶一眼,又立刻把头低了下去。奶奶开始打量他:戴着一顶破毡帽,毡帽上的一个窟窿很显眼,翻着灰白的线头,此刻,倒像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奶奶。他或是刚剪了辫子,头发散开着,一直垂到耳根。脏兮兮的一身行头,却掩饰不住他健壮魁梧的身板子,那顶脏兮兮的破毡帽,也遮挡不了他眉宇间透着的那一股子英气。
狗子跟爷爷同岁,算起来也有小二十了,正是年少蓬勃时。奶奶有些惊讶,这是那个小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疵着两个大板牙,淌着口水的赃娃儿吗?。前些年,爷爷在家的时候,他儿时的伙伴儿山柱、铁蛋,还是经常过来找他玩耍的,长大些后也来坐坐,喝喝茶,聊聊天。所以奶奶倒是识得他们几个,只是没见过狗子。若不是昨晚二婶的说道,奶奶更不知道狗子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十二年了,这是奶奶第一次见狗子。奶奶微微一笑,说:“狗子,小时候挺大方,现在怎么还萎靡了?”
狗子不搭话,头却低得很低,似乎要缩到脖子里去,他的手搭在裤腿的一个窟窿上,不断地揉捏着,放开,再捏起来,再放开。这么多的小动作,就是不说一句话。只一阵子,狗子的额头上就渗出了汗珠子。奶奶心里有些酸楚:真是变了,小时候那么活泼的一个娃儿,竟然会变得如此拘谨,怕生。
奶奶见狗子这么紧张,也不再问他话。就把二人往屋里让,二婶头里走,狗子随后,奶奶后面跟着。她见狗子一瘸一拐的走相,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进了屋,奶奶翻箱倒柜,从里面抱出来一大摞叠得齐齐整整的衣服,递到狗子手里;说这些衣服都是金福的,现在金福不在,也穿不着了,就让狗子都拿去穿了。狗子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衣服,脸上挂着感激。
从那天开始,奶奶的大生意才算真正的开了张。别看奶奶不识字,却是个很有谱的人,精打细算,又会安排事,不到一年,她的买卖就做的风生水起,有模有样了。奶奶的豆腐也在十里八村出了名,狗子每天都是半夜起来磨豆子,磨完了还要赶回家。奶奶见他来回跑累得慌,便有意让狗子搬过来住,狗子也很乐意,奶奶便收拾了一下东偏房,让狗子搬了进去。二婶专门负责卖豆腐,她嗓门高,喊一声“豆腐唠”,全村的人都能听得到。二婶人勤快,也能说会道,她还把豆腐卖到了县城。早前的时候,两天才能卖一柞豆腐。现在一天就能卖四五柞。
那天奶奶发薪资,她把二婶、狗子喊到屋里,三人围坐着条桌,奶奶取出一个布袋,“哗啦”一声,抖了个底朝天,桌上便落了一堆的大洋、铜板儿。奶奶从炕头上拿起那根鸡毛掸子,手握住软乎乎的鸡毛,用掸子杆将那一堆铜钱扒拉了一阵子,说:“这是我们三个月赚的钱,我把它平均分成了三份,咱们每人一份。”二婶慌忙摆手,说不能这么平分的,给自己几个铜板也就行了,哪能要那么多呢。奶奶不高兴了,让他俩都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说受了同样的累,就得拿同样的钱。二婶见奶奶意志坚决,便说即使是平分,也得分成四份,爷爷爹也应该算一份的。
刘老豆正在旁侧逗孩子,他朝着二婶笑着说:“弟媳妇,别推辞了,我只管哄孩子,也没帮你们什么忙,这钱是你们辛苦赚来的,就得你们平分。”说着,刘老豆看了看奶奶,满意地说:“这个家墩儿说了算。”看来,刘老豆真的是交权了,他信任这个儿媳妇。墩儿孝顺,能干,人也聪明,这才一年的工夫,就比他这辈子赚的钱都多,刘老豆佩服她。更可况,她还给刘家生了山娃,续了香火。奶奶看着二婶和狗子说:“是啊,这么分钱,也是爹的意见,大家都别再见外了。”二婶见不好再推辞,便把钱装到口袋里,手都激动的哆嗦起来。她哪见过这么多钱啊,二婶的眼睛都湿润了,对奶奶感恩戴德,说如果不是奶奶拉一把,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奶奶又瞅瞅狗子,见他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奶奶就问他为啥不拿钱。狗子抬起头,看了奶奶一眼,又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鼓着嘴不说话,一抬屁股,出去了。奶奶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懵。刘老豆对奶奶说狗子不要钱,自有他的道理。狗子光棍一根,家里又没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倒不如先替他存起来,等他将来说媳妇的时候再给他也就是了。奶奶听了刘老豆的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