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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8-31 15:08:42      字数:5151

  黄松龄他们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飞蝗般的洋枪子弹已劈头盖脑倾泻过来,号角声响彻云汉。无数的太平军从莶棵丛中,从麦田里,冲了出来。原来,长毛的大队人马昨天半夜里就已悄悄开到了这里,设下埋伏,天亮后故意派出一支二三百人的队伍来诱敌,团练果然中计。作为诱兵的那支长毛听到号角声和喊杀声也加速赶来,和预先埋伏在这里的主力会合,风卷残云般地杀向晕头转向的团练。
  天官堂的十二个团练,只有周德金躲在池塘里的水草下,逃过一死,其余无一幸免。
  陈仲元使的是长枪,刺死一个长毛后,两支苗子同时刺中了他的左腿和小腹,接着,又有一支苗子从后背给了他致命一击。
  同样使长枪的黄松龄,带着二三十个团练左冲右突,他们这些人都练过武,冲杀起来勇不可挡,长毛主将急忙调集了几十个苗子手和旗手来对付他们。长毛的苗子,是一根极长的粗竹竿,头上装了矛头或枪头、戟头,等于是加长的枪矛,这种奇怪的兵器对付传统的长枪时,长度上占了极大的优势。而长毛的战旗,旗竿顶端也是装了铁枪头的,也等于是苗子。太平军特别注重战旗,有时一伍配备的旗手就多达三人,旗手在太平军中很受敬重,因为旗手都是高大勇力之人,战斗时他们举着战旗冲在前头,太平军的战旗很大,既能振奋士气,又能干扰敌军视线,还能阻挡缠绕敌军武器,当无数装了铁枪头的战旗排山倒海地压过来时,对手确实难以抵挡。黄松龄他们被太平军的苗子和战旗逼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一个河潭旁边,最后陷身在河泥里,动弹不得,太平军围住他们一顿乱刺,整个河潭的水全红了。
  黄松龄身上被刺了七八个洞,成了个血人,不能动弹了,太平军知道他是团练的头目,把他拖上岸,绑在周家头村前那座木桥的桥头,剖开他的肚皮,把肠子抽出来,绕挂在桥栏杆上。
  齐梁和阳溪的团练在这一仗中几乎被一网打尽,藏身于麦田、土墩和沟渠河浜之中侥幸逃得性命的不满五十人。另有十几个腿快的练勇逃回了齐梁镇,他们带回的团练惨败的消息立即使得齐梁镇鸡飞狗跳,一片混乱。霎时间,乒乒乓乓的上排门声,人群慌乱奔跑的脚步声,大人小孩的呼叫哭喊声闹成一片。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街道两侧所有店铺民居都已关门闭户,整条一里多长的街道上阒无一人,连游狗也不见一只。
  赵明昌因为左边大脚趾上生了个花眼(甲沟炎),正在化脓作痛,不良于行,决定留下来跟长毛周旋。两个儿子哭着跪在他面前求他逃走,他笑道:“和尚逃得落,庙逃弗落。我留下来,就是要想法子保全介一条街。你们在这里陪着我送死呒用,赶紧带着家小逃走才是正经,我也好少了后顾之忧!”小儿子被他硬是赶走,大儿子坚决地留下来陪伴父亲。
  这次来周王墩诱剿齐梁团练的太平军共有三四千人,消灭了团练之后,他们分成两队,一队先在附近的周家头、林家桥一带打先锋,然后再去东边的潘桥、北边的崔桥、双木等镇打先锋,另一队则直扑齐梁镇。
  赵明昌的小儿子带着家人刚逃离齐梁街,来齐梁的这队太平军也就从街西边冲杀过来了,一个骑马的太平军将领走在头里。三官堂正好在街西头,守候在三官堂门前的赵明昌父子连忙趋前跪地相迎。赵明昌大声地说:“将军替天行道,吊民伐罪,劳苦功高。老朽和乡民们敬备薄酒蔬饭,犒劳将军和众位天兵天将!”
  三官堂和赵家祠堂门前的青石场上排着十数张桌子,每桌都是三大碗菜:蒜苗炒青蚕豆、炒莴苣、韭菜炒鸡蛋,场边一溜垒着二三十个土灶,土灶上的锅里正飘出诱人的饭香和肉香,这本是赵明昌督率街上居民们为团练准备的庆捷酒饭。
  太平军将领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么热情的接待,惊喜过望,连声说:“老头儿,你很好,你很好。”
  酒足饭饱之后,太平军将领把赵明昌叫到跟前,问:“老头儿,你这镇上还有什么妖头妖蛆?”赵明昌说:“没了没了,全被你们天兵杀光了,没杀掉的也早就逃走啦。”太平军将领说:“昨天你们这里的妖蛆伤了我几十个兄弟,今天妖蛆又来抗击我天兵,哪里是我们的对手呢!本来我们今天是来你这镇子打先锋的,看你们还识时务,就放过你们。你赶紧传令乡里,叫备办了贡礼,速去古陵向忠王进贡。若不进贡,我不打你们的先锋,别的兄弟也会来打,总是逃不过的。”
  太平军占领南京毕竟有七年了,赵明昌对太平军已非一无所知,知道太平军中流行黑话,其中一些黑话,赵明昌也耳熟能详,譬如:刀叫“云中雪”;砍头叫“过云中雪”;短刀叫“顺子”;火药叫“红粉”(后来旱烟也叫“红粉”);抬枪叫“长龙”(后来吸烟的烟筒也叫“长龙”);屁股叫“化关”;打屁股叫“打化关”;大便叫“运化”;小便叫“润泉”;干女人叫“打水炮”、“打炮”。而被人最多提及,也最令人恐惧的,则是“打先锋”,用白话说就是杀人放火抢劫;若只是抢劫掳掠而不杀人放火,则叫“打太平先锋”。
  赵明昌说:“好,好,一定照办。不过,乡民们从未办过贡礼,不知应贡些什么?”太平军将领反问:“你们这里有什么稀罕宝物?”赵明昌说:“这镰刀柄一样长的乡野小街镇,都是些种田做小生意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稀罕东西呢?”太平军将领说:“那么,银子总能凑个几百两出来吧?拣整气的大银锭,用红绸带扎得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再送些猪羊油盐米喽!”赵明昌答应着。太平军将领又问:“这镇上药店有几家?”赵明昌说:“两家。”太平军将领说:“凡药店,犀角人参,鹿茸麝香,总有的吧?你叫他们贡一些去!”赵明昌当然是连声答应。太平军将领又说:“老头儿你记住,我们天朝规矩,排场头一要紧!你们来进贡时,切不可没有排场,冷冷清清!前面要有人举着大旗,旗上写‘纳贡’两个大字,后面要有人敲锣打鼓,抬贡礼的人走在中间,这样才够排场。”赵明昌连连答应。
  太平军将领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走呀!”立即有许多兵递声喊起来:“走呀!”“走呀!”“走呀!”
  一千多太平军迅速列好了队,往东街而去,一霎时就出了齐梁街,果然秋毫无犯。
  赵明昌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队太平军是回古陵了,其实没有,他们一出齐梁街,就直奔阳溪镇打先锋去了,半下昼在阳溪打了先锋回来时,顺便又在毛家桥和白马两个小街镇上打了先锋,直到傍晚,才满载而去。
  这次长毛在齐梁等地打先锋的情形,第二天就在齐梁一带传讲开了。凡被打先锋的街镇村庄,店铺和富户无一不受洗劫,未及逃跑的富户,都被吊起来拷打,逼问家里藏银,有人在拷打中被割下了耳朵。阳溪和潘桥的鸦片墩也遭了洗劫,共被抢走烟土两三百斤。
  昨天长毛伏击团练时,周家头人听到厮杀声,以为又是团练在伏击长毛,很多青壮赶来助战,结果被长毛杀掉三十多人。长毛随即杀到周家头村上,村人都逃到野外躲了起来,一个九十九岁的孤老汉,人称“九九老人”,主动留下看守村子。长毛进村,先涌向房子好的人家抢,房子好的人家抢完了,再到其他人家抢,全村抢完,有几个长毛就燃起了火把准备烧房子。九九老人出来阻止,被长毛一刀砍死。周家头大半个村子被烧掉。
  潘桥是个小街镇,一家米行几家小店铺。长毛来得突然,店铺老板一个都未逃掉。米行老板潘阿明,家里浮财全被洗劫一空,长毛军官问他,还有银子吗?费阿明说没有了。长毛军官就叫:“绑出去砍了!”两个长毛将费阿明绑起来,拖到门外,费阿明大叫,我还有银子!于是挖出藏银四百两。长毛军官说:“刁顽贼,我不杀你,你就没银子了?老子最恨的就是你这种刁顽之人,推出去砍了!”富户夏锡根的小老婆,三十岁了,依然雪白粉嫩,被几个长毛轮奸后上吊自杀。
  阳溪街上一南货店老板李春荣的女儿,已经出嫁,这天正抱着两个月大的儿子回娘家玩,长毛想强奸她,她跳河自杀,跳河前把儿子放在了地上。长毛没打成水炮,恼火异常,一脚把婴儿踢进了河里。
  白马街南货店老板费德福的儿媳被长毛追得没法,抱着吃奶的幼儿跳了河,母子俩的尸体被发现时,那幼儿的嘴还叼着母亲的乳头。
  毛家桥镇后有一个芦苇滩,面积足有十几亩,十几个毛家桥人躲到这里,都是女人和老人,其中一个少妇抱着个吃奶的婴儿。几个长毛来到河边,少妇怀中的婴儿忽然啼哭起来,少妇急忙把乳头塞入婴儿嘴里,总算止住了婴儿的哭声。两个长毛抡着苗子扫打芦苇,两个离岸较近的老汉被长毛发现,长毛命令他们上岸,交出钱财。两个老汉身上都只有几枚铜钱,长毛气得将他们一顿拳打脚踢。
  毛家桥街上一户人家两个十多岁的儿子未及逃走,一长毛军官见他们生得白白净净,唇红齿白,就问他们:“愿意做我的公子跟我去享福吗?”大儿子说不去,长毛军官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骂道:“薄福小子!”又问小儿子,小儿子赶紧说愿意。长毛军官高兴得哈哈大笑,立即从包袱里拿出锦缎衣服,把孩子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带着走了。
  
  齐梁人被这次打先锋的情形吓怕了,半天工夫,就凑齐了五百个墨西哥花边银元,另外全乡人又凑了两百来两银子,买了些犀角人参鹿茸麝香之类,装在用锦缎裱糊的漂亮匣子里,贴上红纸,再买了一头肥猪,两只肥羊,外加大米五担,两面大旗,上书“齐梁乡绅民纳贡”,雇了一只船,又雇了一队八音班,吹吹打打的去进贡。
  由于齐梁乡董赵文修已经外出逃难,纳贡就由赵明昌领头。进贡船沿着双陵河北上,到双木镇转入运河。在双陵河与运河的交汇处,太平军设了一个厘卡,对来往船只抽税。从双木至古陵,这样的厘卡还有三个,每个厘卡旁都有一个太平军的兵营,厘卡上的太平军见了进贡的船,都是一路放行,不收税。本来舟楫繁忙的运河,现在冷清清的,极少碰见船只。运河两岸的村庄,也都静悄悄的,很少见人,运河岸边的大道上来来去去的尽是太平军。
  进贡船经过陵南最大的镇子李墅镇时,只见镇子四周许多太平军和民夫正在修筑一道半圆形的土墙,墙外挖掘壕沟,又有许多太平军在壕沟外的开阔地上把尖尖的竹桩密密码码地插在地上。
  离古陵城越近,正在修筑和已经完工的防御工事就越多。太平军占领古陵以来,天天驱赶着民夫拆城里城外的庙宇,拆下来的砖石,就用来修筑这些工事。
  古陵城的城门外,已筑起了堡垒,城垛上搭起了高高的暸望台(长毛所谓“望妖台”),暸望台旁边筑了炮台,上面架设着大炮。城外靠近运河的民房墙壁上也都开凿了许多枪眼和炮眼。
  进贡船来到古陵城的水门外,这里泊着一些船只,都在等待水门的守将发给进城的通行证。守将见了进贡船,立即发给一面三角形令旗,优先放行。
  进贡船入城,在离水门不远的一个码头上泊岸,赵明昌带着众乡民,抬着贡礼,大旗前导,锣鼓缓敲,前往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驻节之所。赵明昌脚上的花眼还未好,只得雇了辆独轮车推着他。
  向两个长毛问了路,赵明昌他们才找到了李秀成的驻节处,这里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宅院,门外戒备森严,大门口墙垛上贴着一张公馆条,上写“李公馆”三个字。门口守卫的军官见是来纳贡的,立即上前将贡品一样一样查看,装了鹿茸等药材的锦缎匣子也都打开看了,然后进去通报,很快就传出话来,让赵明昌他们进去。
  那军官让赵明昌等乡绅先在花厅上休息,他引着抬贡礼的乡民把贡礼抬进里屋。猪羊油米之类,抬到厨下,银钱药材,要放到专门贮放贵重物品的屋子里。当几个捧着银钱和药材的乡民跟着那军官来到那间专门屋子时,只见屋子里密密实实地堆着箱笼,从地上堆起,一直撞到天花板上。据那军官说,这些箱笼都是古陵城乡各地绅民以及忠王的部下们进贡的。那军官还说:“人参鹿茸不算什么,还有人进贡了熊掌呢!银钱,待会儿也要叫先生去验看,成色十足十的才包封起来,成色稍差一点的,用来赏人罢了!”
  几个乡民放好贡礼出来,也在花厅上坐下。不一会,李秀成在八个带刀卫士的前后护卫下出来了。赵明昌他们慌忙跪地磕头。礼见完毕,忠王命坐。赵明昌他们小心翼翼地斜着身子坐下,只半个屁股沾椅子,一个个低着头,不敢朝忠王看。
  忠王的声音是低沉的,似乎中气有些不足,广西口音,很不纯的官话:“你们乡里还有团练吗?”赵明昌说:“回忠王殿下,敝乡团练,多半已被天兵剿灭,少数残余,也早已远遁他乡,现在境内,全是本分良民。”
  跟绝大多数古陵人一样,赵明昌也只能讲一点很不纯正的蓝青官话,但忠王勉强也能听懂。赵明昌说话时乘机抬眼打量了这位威名赫赫的人物一眼,四方脸,一撮小胡子,三四十岁的样子,身穿黄缎的团龙马褂,头上的帽子很怪,像毗卢帽而稍狭,顶上点缀着龙凤,竹篾为骨,外糊黄色纱绸。
  忠王神色和蔼地说:“你们不要再戴帽子了。”赵明昌等几个乡绅,头上都戴着缀红结子的瓜皮小帽,这时都不明所以,愕然望着忠王。忠王说:“我天朝自有冠服制度,不准戴妖帽,只可戴头巾。”赵明昌他们连忙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忠王又说:“你们都要蓄起发来,回去遍告乡里,男子都要蓄发,不可再剃头。”赵明昌等人连声称是。
  忠王又说:“苏州是十一日就破了,我马上就要赶去主持,我走之后,英王将来此地。英王的部下,你们也知道,是蛮横的。你们若不蓄发进贡,与他作对,免不了会有一番蹂躏。”赵明昌他们懔懔称是。
  忠王站起身来。赵明昌他们也就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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