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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8-30 16:53:05 字数:6015
四月
驻扎在古陵城外的和春和张玉良的部队本来就斗志不高,何桂清和知府知县一逃走,他们更加无心作战,只顾抢劫难民。直到太平军先头部队推进到距古陵城二十多里时,他们才仓促地前去迎敌,结果一触即溃。
四月初一日,驻扎在古陵城外的数万官军不到一天工夫就逃得无影无踪,古陵城内,只有袁知事那一百几十名守城兵,此外就是数千团练和数万百姓。不过,想逃走的人基本上都已逃走,留下的都是不打算逃走的,他们的身家性命与古陵城捆绑在了一起,因此斗志倒比官军强得多。夜里三更时分,忽然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一直下到天亮才住。守城的团练军民个个淋得浑身透湿,竟没有一人擅离岗位。
四月初二日早晨,守城的军民正在城头架锅做饭,北门那边忽然有人惊叫:“长毛!长毛来咯咧!”
在西门城楼上的黄樟龄听到消息,立即向北门跑去,忽然,赵成从后面赶上来说:“好险,小南门昨夜竟一夜未关,幸亏长毛夜里未来抢攻!”黄樟龄闻言,背心里也有了冷汗。城守营袁知事虽是武官,毕竟承平日久,丝毫没有作战的经验,岳知府孙知县和赵廉父子黄樟龄这班文人,军事上更是外行,他们接手城防事务,自然弄得顾此失彼了。
黄樟龄和赵成赶到北门的城楼上,果见北边大路尽头处影影绰绰蠕动着密密的黑点。大家正在指指点点,忽然,不知哪里响起几声低沉的枪声,樟龄身边的几名练勇应声而倒。大家慌忙蹲身在女墙下,再察看那些倒地的练勇,大多是脑门上中了洋枪子弹。此时走在最前面的长毛离城也有好几里,洋枪根本打不到这么远,这枪是从哪里打来的?大家不由得站起身来,四面巡视,寻找打黑枪的人。这时又射来了几排枪子,又是十几人或死或伤。这次樟龄看清了,城外有许多民房,大多是平房,只有几间楼房,而其中一间楼房有一个窗口正对着这边的城楼,子弹就是来自那个窗口。显然,长毛的狙击手昨天黑夜就藏身到那楼上了。樟龄说:“那间楼房,非烧掉它不可,不然后患无穷!”
赵成当即悬赏五十两银子,募了几名勇士,开门出城,带着引火之物,偷偷接近到那楼房下,点起了火。可是引火之物都烧光了,那楼房却未被点着,只在墙壁上留下一大块烟黑。袁知事说:“要用炸药炸才成。”那几名勇士又带着装满黑火药的瓦罐和纸包,再次来到那楼房下,先用木棍和石块将楼房墙壁打穿一洞,然后塞进火药,点燃引线。一声爆炸,烟尘弥漫,楼房未倒塌,但着了火,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变成了一堆冒烟的瓦砾。城头上一片欢呼之声。从此城外再无冷枪袭来。但这时,守在西门、东门、南门城头的军民们也都看见了长毛,而北路来的长毛,离城已不到三里,北城城头上的人们已能看清长毛们头上的红头巾和身上或红或黄的号衣了。
但是这一天,太平军却没有进攻,他们推进到离城一里多的地方就停下了来,开始立寨扎营。到中午,古陵城四面都已被太平军的营垒围住,不过,太平军的人数似乎比守城军民预计的要少得多。
四月初三日上午,太平军开始攻城。他们先用土石在护城河上填筑起几道坝,然后一队一队的太平军抬着云梯蜂拥的向城墙冲来。城头上的军民拚命地向爬城的太平军扔石块,撒石灰,泼滚水。
太平军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后,休息了片刻,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正打得激烈,忽然东面和南面太平军的身后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太平军阵脚震动,随即停止了攻城。城头上顿时沸腾起来,人们欢呼:
“援兵来了!”
“江南大营杀回来了!”
“这下古陵有救了!”
然而太平军却很快稳住了阵脚,攻城又开始了,不过,攻势已不如先前那么猛烈,而城外的援兵也迟迟没了动静。原来城外的援兵并非清军的江南大营,而是城郊几个乡的团练,人数虽有上万,却都是未习战阵的乌合之众,攻城的太平军留一半人攻城,分出一半人迎敌团练,再加上太平军的后续部队正源源开来,这些团练很快就被击溃了。
天黑之后,城外太平军阵地上火把处处,锣鼓声和呐喊声此起彼伏,看样子似乎在频繁地调兵遣将。而城头上却只有冷冷清清几点灯笼,军民们轮班在黑暗中守夜。到下半夜时,忽见城外民房的屋顶上黑簇簇地涌上来许多人,旗帜飘扬,似乎长毛的大部队上来了。赵成他们紧张起来,赶紧把刚换班下城休息的军民都叫上了城头,以防长毛突然攻城。但是长毛却没有攻城,守城的军民通宵未敢合眼。
天亮了,城头军民发现,城外民房屋顶上的人原来都是庙里的神像,身上披了太平军的衣服,后面插些旗帜,守城军民被太平军布的这个疑阵惊扰了一夜,没有得到休息。
初四日上午,太平军的大部队剿净了城郊各乡的团练之后,也开上来攻城了,城外的太平军越聚越多,放眼望去,遍地的红头巾涌动着,洋枪的铅弹雨点似地向城头倾泻,城头的军民被打得抬不起头来,死伤甚众。不知是谁,想出一个办法,将扫地时装垃圾的竹粪箕扣在头上挡枪弹,还真有枪弹落到粪箕上跳开的,于是城头军民人人头上都顶着了一个竹粪箕。
岳知府、孙知县和赵廉等人上城巡视来了,看着城下旗帜和红头巾的海洋,一个个面色严峻。一个士绅说:“长毛贼聚得介么多,我们若用炮轰,肯定能杀伤他很多!”这话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可是古陵城就北门的城头上有一门守城的大炮,这门大炮在城头日晒夜露了不知多少年,大概铸成之后都未曾使用过。袁知事命人抬来火药和铅弹,一名炮手马上起劲地开始装药,他拚命地往炮筒里填塞着火药,有人说:“火药似乎是有定量的,装得这么多弗碍吗?”那炮手很自信地咧着大嘴说:“兹个你老先生就呒没我内行咯咧,我十几年咯老炮手咧,还会弄弗懂介个!火药就要装得多,铅弹射出去才有威力!”赵成对知府他们说:“这炮久未使用,老公祖还是到月城上去看吧,以策万全。”
赵成和岳知府他们刚走到月城上,就听身后一声巨响,大炮炸膛了!城头上躺了一地模糊血肉,死伤者共计七十余人,就连城守营的袁知事也身负重伤。
就在这时,太平军攻城了。
激烈的攻城战打了一天。天黑后,太平军停止了进攻,但是太平军的军营里,锣鼓声和呐喊声彻夜未停,惊扰得守城军民又是一夜未敢合眼。
四月初五日,太平军攻城更加猛烈,城头军民伤亡惨重。岳知府命令,把监狱中数百名犯人都放出来参加守城,崇法寺的几十名和尚也主动上城助战。但是,太平军的兵力占绝对优势,守城军民大多已数日数夜没有合眼,体力已是强弩之末。人人都明白,古陵破城在即。城内的士绅都开始为合家自尽作起了准备,一家家都是哭声盈耳,愁云惨雾。
太平军的情报工作显然没有做到家,以为古陵既是两江总督临时驻节之地,城中必有重兵,所以攻打得小心翼翼,守城军民竟然又奇迹般地撑过了一天。
四月初六一大早,太平军的进攻就开始了。赵成和樟龄上城巡视,只见南门外的校场里筑起了一座高台,高台上树起一根高大的木竿,木竿上悬一块木板,一名太平军军官站在那木板上挥着旗帜,指挥攻城,只见他手中旗帜往东一挥,东门那边的太平军就开始了猛攻,他手中旗帜往西一指,西门那儿的太平军就开始猛攻。校场距南门城墙二里之遥,这二里的地上,蚂蚁似地密密码码布满了太平军。
护城河早已被太平军全部填平,一队队的太平军抬着云梯往城墙上搭,城头上砖石块、擂木、石灰雨点般飞落,太平军的进攻竟丝毫不退却。激战到未时,一批太平军将士终于登上了城头,和守城军民短兵相接。
赵成向黄樟龄一揖:“事已不可为,愚兄要家去作最后的处置了,世弟保重!”樟龄热泪滚滚地说:“小弟随世兄同去!”但混乱的人群将他和赵成冲散了。
登上城头的太平军越来越多,城头上的军民大半非死即伤,未伤的眼看守不住了,纷纷逃下城去,樟龄也随着他们下了城。
城里的街道上,人群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奔,大人哭小孩叫,街道两边或虚掩或敞开的门里,有男人或女人在上吊。守卫各街巷的团练纷纷关上巷口的木栅门,准备跟太平军巷战。
太平军洪流似地冲上了城中的大街,逢人就杀。喊杀声,哭叫声乱成一片。
樟龄随着一群人胡乱狂奔,奔到一个码头那里,见许多人正在跳河,显然都是全家一同自杀的绅宦人家。大约有十几家人,轮流着跳,大人小孩都哭得呼天抢地,他们先把小孩扔进河里,再女人投河,女人和小孩沉没了,男人们接着投河。黄樟龄看得泪流满面,心想跟着他们一起死,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可是自己会水,投河是死不了的。正踌躇着,太平军已杀过来了。樟龄本能地踅入一条小巷,跑了几步,见前面一个井台,一些人在投井。樟龄冲到井边,正好井台上最后一个身影被井口吞没,樟龄朝井下一看,见这个井竟已被投井的人填满了,那个最后投井的妇人,脑袋和肩膀已陷入水中,两只小脚却还在水上面激烈踢蹬,离井口不到两尺。
樟龄从小巷退出来,又回到了大街上。大街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死人,有的没了脑袋,有的肚子开着膛,河里也漂满了死尸。忽然,一队长毛押着一群人过来,见了樟龄,把他抓进那群人里。
长毛把樟龄他们押到了城外的天宁寺。天宁寺的大殿上聚集了两百多人,都是跟樟龄一样被长毛抓来的中青年男子,一个个蓬头垢面,席地而坐,十几个长毛看守着他们。樟龄他们在大殿上待了整整一下午,又整整一夜,也没人给他们吃饭喝水。
第二天上午,几个被太平军强迫服劳役的天宁寺和尚抬着几个挑水的大提桶来到大殿上,提桶里装着刚出锅的米饭。和尚把饭桶放在樟龄他们旁边,又在桶旁放了几十个大碗和两把筷子。长毛便命令樟龄他们去盛饭吃。饭碗只有几十个,长毛命樟龄他们轮流着用,每人一碗饭,没有菜,就盛了饭白吃,吃完就把碗筷让给别人用,也不洗。
刚吃完饭,来了一队太平军,将樟龄他们一个个反绑住双手,用一条粗绳索穿起每个人的辫子,把他们穿连成一长队,押解着就走。
走出天宁寺,只见大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太平军队伍正开进古陵城里去。原来,昨天攻占古陵城的英王陈玉成的部队这天一大早就离了古陵,去攻打无锡了,现在是太平天国东征军统帅忠王李秀成来接管古陵。
黄显恪一家进古陵城避难时,黄松龄主动留下看家,赵明昌也离不了他这个得力助手。后来黄显恪带着妻儿从古陵逃回来,收拾了一些细软,没有在家过夜就乘船逃往江北去了,黄松龄仍然留下看家。黄松龄年纪虽轻,却比三十多岁的兄长还能干,由于父亲和兄长都是不问庶务的书生,黄松龄十五岁就开始管理家政,将家里家外一切事务都料理得眉目疏朗,井井不乱。
古陵破城的第二天,太平军兵分两路向无锡进军,一路取道齐梁镇东南十余里的石塘桥,另一路取道齐梁镇西南七八里的隰坂。
取道石塘桥的那支太平军在南丰桥遭遇南丰乡武举人姚长荣率领的南丰、北丰等六乡团练上万人的伏击。团练放过这支太平军的前队,向其后队突袭。不料,久经征战的太平军迅速将后队改为前队,以骑兵挑战,步兵掩杀。乌合之众的团练立刻溃不成军,死伤三千多,姚长荣本人也死于乱军之中。
取道隰坂的太平军遭遇了五品衔武官石永文所率领的齐梁隰坂等四乡团练六千余人的阻击。当太平军到来时,石永文亲率齐梁乡团练冲过隰坂桥,进行挑战。统率这支太平军的将领是绰号“黄老虎”的著名悍将黄文金,他命太平军先用火箭射燃了桥那一头的文昌阁,烧断桥梁,断绝了团练的退路,然后身先士卒,率领大队人马向团练猛扑。团练大败。后队的练勇馄饨下锅一般纷纷被溃退下来的前队练勇挤落河中。这些练勇生长于江南水乡,绝大多数人幼年就熟识水性,落水本不会危及性命,但是岸上的练勇雪崩似地不断往河中坠落,早先落河的许多练勇就被后面落下来的练勇压在了水底下,活活淹死。团练伤亡极惨,石永文淹死河中,以黄松龄为首的天官堂二十八个团练,五人被太平军阵斩,八人淹死河中。
四月初十日,天官堂村上十三口棺材同时出殡。黄兆法的老祖父说:“一次出介许多(这么多)棺材,只有当年清兵下江南咯辰光(的时候)有过,不过,听老辈人讲,那一次我们村上也只有九口棺材同时出。”
就在天官堂十三口棺材同时出殡的这一天,太平军攻占了无锡、金匮,太平军主将黄和锦激动地呈表洪秀全天王:
“狗官叨天父天兄天王恩庇,打破无锡金匮,计城厢内外离城五里之地共杀男
妇老幼妖民十九万七千八百余口,请天恩降敕封刀。”
此时,有关古陵城的消息也不断地传到齐梁来。有说长毛占领古陵后,满城搜捕“妖官”、“妖头”(曾担任清政府公职者)、“妖兵”(清军士兵)和“妖蛆”(团练),抓到立即处死,处死的方法有割舌、剖腹、抽肠、肢解、腰斩、枭首等等,现在城区及城郊的“妖”已清剿殆尽,接着就要到乡下来清剿了;又有说长毛在古陵城内禁止男子剃发女子裹脚,勒令蓄发;又有说古陵赵家全家三十几口投池自尽后,房子被长毛作了“圣库”,长毛命令城中人家的公私财物一律归入圣库,由长毛的守将掌管处置。
赵明昌和黄松龄、堵星辰招罗溃散的练勇,天官堂的黄阿培兄弟和黄洪根在家人的连哭带阻之下退出了团练,周德生等十二人则毫不动摇地继续跟着黄松龄干。陈仲元的老婆哭骂着拖住陈仲元的衣服不让他去,被陈仲元一脚踹出半丈,老婆带着十三岁的儿子陈光宗哭回娘家去了。
不到两天工夫,赵明昌他们又聚集起一支一千多人的团练队伍,大多是齐梁乡人,少数是阳溪和毛家桥等地的。
四月十一日,黄松龄他们等得到情报,一队一百多人的太平军正向齐梁镇开来,已到了八里外的草塘。黄松龄和堵星辰立即率领一千多练勇前往周王墩拒敌。从草塘到齐梁镇,周王墩是必经之路。周王墩距齐梁镇三四里,这一带的麦田和荒地中密布着数十个巨大的土墩,土墩上丛生着荆棘或叶片锋利形状如剑的芒——齐梁人称为“莶棵”。
一队太平军在周王墩两个最大的莶棵之间的田埂上出现了,一个紫红脸的军官,骑一匹瘦瘦的矮脚黑马,走在队伍中段,乱扭结肠的狭窄田埂显然不适合骑马,他只能策马行走在队伍旁边的麦田里。
隐蔽在密不透风的莶棵丛中和齐腰深的麦田里的团练正严阵以待,堵星辰一声令下,他身旁几十名练勇手中的鸟枪和乌铳同时喷出硝烟火舌。震耳欲聋的枪铳声中,那名长毛军官连同他的战马一起惨叫倒地,和他同时倒下的,还有他身旁和身前的十几个长毛。余下的长毛四处乱窜。
堵星辰大吼一声,当先从近二米高的莶棵上一跃而下,挥舞着三十八斤七两重的板门大刀,杀入长毛队里,当者披靡。黄松龄和大队练勇紧随其后掩杀过来,喊杀声震天动地。附近周家头和林家桥村上的村民闻声,也举着锄头铁耙丫枪赶来助战。长毛慌乱地向北逃窜,一路上不断地留下尸体,团练和村民追杀了十几里才鸣金收兵,共杀死长毛七十六人。
第二天上午,黄松龄他们依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忽然望风的练勇来报,一支两三百人的长毛队伍已过了草塘,离周王墩不到五里了。
堵星辰和黄松龄立即集合练勇,开往周王墩,他们想故伎重演,像昨天那样赶在长毛之前,在周王墩设伏歼敌。团练在人数上占优势,没有人对这一仗的胜利抱有丝毫怀疑,当团练从齐梁镇出发时,赵明昌就已经在张罗庆捷酒饭了。
一千多团练只用了一顿饭工夫就赶到了周王墩,此时从古陵开来的那队长毛还在一两里之外。堵星辰正要抓紧时间布置埋伏,前面一个大莶棵里忽然一阵枪响,十几名团丁应声倒地,其中一颗洋枪子弹正中堵星辰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