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唐打斗
作品名称:致逝去的青葱岁月 作者:玉峡耕牛 发布时间:2016-08-30 11:10:10 字数:3394
拣完茶籽,沉静一段日子,随着天气转凉,村里的孩子们都知道,用不了多久,要开始榨油了。
在孩子们的期盼中,榨油坊里那有节奏的“唉哟”声响起,那“唉哟”声像清风拨动了琴弦,又像小石子投进湖心,把小孩子的心弄得痒痒的。很快,榨房的油香味顺着风飘过来。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闻得见榨房的香味好似就过上了神仙的日子。
村子里的榨油坊是土坯的房子,却有着亮而大的高窗,通风透气得很。榨坊边有条水渠,水渠末端下面装着个巨大的水轮,清澈的水流俯冲而下,击打着水轮的叶片,水轮转动发出吱呀吱呀声,好听得很。
水轮的轴与榨油坊的石碾相连,带动碾盘沿着槽周而复始地转着圈。槽里放着茶籽,不停地被碾压。有的小孩趁着大人不注意,爬到上面坐着玩,我也偷偷爬上去坐过,不过几圈下来,就晕了,天旋地转,只得乖乖回到地面,还是喝醉酒似的,站都站不稳。
碾碎的茶籽要放到锅里蒸。蒸茶籽的锅台高大得很,小孩子够不着那口深而大的锅。热气腾腾中,壮实的劳力不停地舞动着手中的锹,翻动着锅里的茶籽。蒸好的茶籽捣在一个铁圈内,在几根稻草的帮衬下被做成一个个茶饼,然后和铁圈一起搁在油榨内。
油榨不知是什么树修成的,榨身大大的黑黑的,给人的感觉是异常结实,究竟是怎么接连起来的,构成一套完整的运作体系,那时还小,实在记不起来了。反正围着那高大、浑身透着乌黑光泽的榨身,会激动不已,又怯怯不已。
光着膀子浑身是结实的肌肉的汉子们,口中喊着“唉哟、唉哟”的号子,奋力地推着一根平吊的榨杆撞击榨身上的压条,渐渐地,油便从榨身一滴滴挤出来,浓郁的油香便飘散开来。榨完一榨油,茶饼便从榨身内取出,齐齐摞在一起,小孩子最想得到它,看得心里痒痒的。
榨油坊一般是不让小孩进去的,可小孩惦记着茶饼,那可是好东西,可以药鱼。所以小孩子总是千方百计想溜进去,机灵的,能从里面偷出一小碎块的茶饼,那是件兴奋的事。如能弄出一块大点的茶饼,是多么了不起的事,足够陶醉几天。积攒了一些茶饼,就可以呼朋引伴,到沟里圳里药鱼。
当然,也有胆子够肥的,竟然从里面偷出铁箍,我们平常推的铁圈都是些水桶箍、尿桶箍。那铁箍是榨油时用来套茶饼的,我摸过,有点沉,质感很好,敲一下铮铮作响。偷到了,事先不敢声张,会藏匿几天,实在憋不住,才拿出来推。滚动的铁箍闪着金属光泽,与地面接触,发出好听的金铁声。玩时,后面总会跟着一群羡慕不已的孩子,炫耀啊风光呀。大家跟在后面,是寄希望他早点累了乏了,寄希望他好心让自己推着滚几圈,可他就是不累。不过好景总不长,很快被发现而没收,铁箍从新回到榨油坊。
搞大集体,小孩不用参加集体劳动,但砍柴、采猪草等家务活是少不了的。
村民从几十里外的大山里挑回来的茶木棍柴,会被好好地堆放在柴间里,平时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烧,只有逢年过节或家里办好事、办喜事时,才会搬出来。平时烧的,是干柴蓬、松针和稻草。
村里人有些重男轻女,砍柴蓬、扒松针的事大多是女孩干的活。一到秋天,姐姐吃完早饭,一大清早的就用竹耙挑着箢箕,与村里的女孩们一起去山上扒松针。
女孩的心,天上的云。大多时能高高兴兴去,开开心心回。但山上的松针有限,必须时常更换地方,女孩们一次比一次走得远。有时到了山上,看见松针也会抢,霸道些的就直接宣布“这块归我。”姐姐年龄不大,但身材比同龄人要高大些,一点也不怵,仗着“身高马大”不予理会,结果往往展开骂仗。
每个孩子都有点自己小小的禁忌和忌讳,希望别人不要去触碰,不要去捅破。姐姐的口音带点湖南腔,这一点很受歧视,令姐姐很敏感,然而骂着骂着,对方口中喷出“湖南B”。或许是因骂仗一激动就忘了,或许是刻意要触她的逆鳞,而姐姐最听不得别人骂她“湖南B”,最后发展到撕扯头发,抓破脸皮。
与人骂仗了、打架了,回家后姐姐是不敢吭声的。对方却哭哭啼啼添油加醋地向父母游说一番,“是我先看到的,她凭什么来抢。一个湖南人、外地人,还这么凶,还敢打人。”又向父母展露受伤的痕迹。父母心疼孩子,会领着孩子前来告状,甚至声讨。父母为了平息对方父母的怨气和怒气,姐姐自然少不得又要挨一顿打。
其实打在孩子身上,疼在父母心里。母亲打完姐姐后,时常搂着姐姐哭泣,说道“女呀,我们出门在外,你为何就不肯让一让别人呢。”
村里的男孩子就更淘气了,又不参加集体劳动,成天成天的没事干,甩纸宝,跳房子,抽陀螺、滚铁环就是他们干的活。而甩纸宝,在村子里玩得最为火热,旧报纸、牛皮纸、旧课本、作业本,搜刮一空,到处是捉对厮杀的身影,孩子们甩得是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哥哥也甩得疯狂、痴迷,哥哥的纸宝藏在席子底下的床板上,每天要反复地数。
哥哥甩纸宝比较厉害,差不多年龄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但常常会为输赢起争执,甚至打架。因为输急了,村里的孩子要么仗着自家亲兄弟堂兄弟多而耍赖,明明纸宝掀翻了,他硬说没翻,哥哥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哪肯善罢干休,一场摔跤式的打斗开始。狮子也架不住群狼,何况哥哥不是头狮子,很快被摁倒在地,他们拿回纸宝就一哄而散;要么请来年龄大的,逼迫哥哥同他甩,最后的结果肯定是哥哥输,抹着眼泪回家。
哥哥不服气,回到家里还嘀咕,叽叽歪歪地吵,父母听了心里窝火。父亲训斥道“再吵、再吵,我就把纸宝煮了给你吃。”母亲性子急,说道,“再嚷一句,我就全部给你烧掉。”说着直接掀开席子,抄起纸宝,作势要往灶堂里扔。哥哥一时噤若寒蝉,我们几个也老老实实待在一旁。
小孩子打打闹闹,本属正常,对与错,只会凭着孩子的心性本能的去维护去判断,也不会记仇,今天打,明天和。同时,小孩子又敏感得很,会从大人的一举一动捕捉信息,作出判断。
然而,大人有意无意的参合,使原本单纯的事情变味了。我们姐弟几个与村里的小孩慢慢地在情感上有了隔阂,关系上产生了裂痕,日子一长,还隐隐地透着一丝敌意。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集体劳动,割禾插秧,样样要冲在前面,父亲偏又格外老实,还有点木讷,凡事总想退一步。这样的“组合”注定是悲剧成分多。农忙时好点,工作量大,大家没时间扯闲篇,还能相安无事,一旦到了农闲,反倒是非多。
村子里没啥娱乐活动,只好娱乐人,拿人开开玩笑,是村民的最爱,也是部分村民的拿手好戏。俗话说,松土好挖,痛脚趾好踩,对于外来户的父亲当然成为首选。揶揄一顿、奚落几句、取笑一番,父亲也没全当回事,相信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身上又不会少块肉,母亲受不了了,觉得太欺负人了,要扳回,口角之事就纷至沓来。
大人“欺负”大人,此风一长,小孩有样学样,一道相约,不跟我们玩耍,开口闭口叫着我们“外地人”“湖南佬”,而且划分出阵营。从记事起,三天两头受欺负,被侮辱,挨揍。
1978年知青回城了,村小取缔,学生全部转到芦溪小学读书。从村子到学校有七八里的路程,为了躲避他们,我和哥哥总是和他们隔着老远,但每隔几天,他们就会躲在半路上拦截,找茬,挑衅,可能是血液里尚存湖南人的血性吧,不甘受辱,反抗的结果往往是要挨一顿饱揍。这样的事情大多数不会告诉父母,因为告诉了也没什么用。
最惨的一次是被摁倒在路边的田里,我被揍得鼻青脸肿,关键是鼻子被打歪了,流了好多血,衣服上沾得到处都是,在父母面前没能遮掩过,父母找到学校,由学校老师出面到村子里调停,毕竟学生还是怕老师的,才算安稳了一阵子。
那时我开始明白一些简单的道理:他们同姓,是本地人,我家是外地人,是他们口中的“湖南佬”。那时幼小的心灵里,渴望能找到和我“同类型的人”——同姓的或者是湖南人,就象在血雨腥风的战争年代,在寒冬腊月里,与组织失去联系的党员渴望能找到组织一样,我幻想着能和“同类型的人”生活在一起,那样我就可以和他们平等相处,不再有歧视,不再挨揍,我就有小伙伴,我就可以快乐无比地生活。可惜一直没能如愿。
孩子气的我们也不会一味的忍让,哥哥比我能打多了,一旦他们有人落单时也会被哥哥报复,我则在一旁叫叫喊喊地助威,有时也趁其不注意偷袭一拳或来上一脚。于是哥哥被他们冠上“特务”的外号,特务在那年代是非常反面的人物,谁都不愿意当特务,尤其是小孩子。我被冠上“鸡婆”,因为每每看到哥哥被揍得不行了,虽然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但毕竟是亲兄弟,血气上涌也会自不量力地加入争斗。用他们的说法是,鸡虽然力气小,但急了也会啄人。当然,也有母鸡护小鸡的意思。
就是在这种荒唐的打斗中,迎来日出伴随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