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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8-28 15:24:38 字数:4680
丹阳失守的第二天,黄立金的遗孀回到了天官堂。
去年腊月十九,黄卢氏和寡媳在村人解救下抱着死婴逃脱了黄传祥一家的围堵,婆媳俩和余阿仲一口气逃到一里外的寿公岸,寿公岸村上有个徐四狗,以摇船给人运货送客为生,黄卢氏让寡媳坐徐四狗的船,回了娘家。
黄立金遗孀的娘家在古陵城西北的吕墅,距古陵城五里。她回到娘家没几天,她的二嫂就给她物色到一个出生才两个多月的男婴,是一对在当地罱河泥打短工的苏北夫妇所生,这对苏北夫妇子女多得已往河里扔过一个新生婴儿,黄立金遗孀只花了几升米就将这个男婴弄到了手。这一切都是按照黄卢氏预先定下的计策进行的,黄卢氏让寡媳在娘家尽量多住些日子,因为新抱来的婴儿与夭折的遗腹子模样肯定不一样,但是婴儿的样貌变化是很大的,几个月不见就会大变样,黄立金的遗孀在娘家住的时间越长,回天官堂时人们见了就越不会起疑。
丹阳失守的前一天,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大营从丹阳败退下来,途经黄立金遗孀的娘家所在村庄后面的大路,一伙一伙的败兵涌入村庄,抢劫掳掠。黄立金的遗孀在野外躲藏了半天,败兵过完,她刚回到村上,就听到消息,长毛马上就要杀到。于是她连夜雇船逃回了天官堂。
黄立金的遗孀回到天官堂时,正是村人早餐的时候,她一回村,至少半个村的人一齐涌到她家来了。她抱回的男婴跟那个夭折的遗腹子样貌差异不小,村人虽有怀疑,也无心追究,大家只管打听长毛的消息。黄立金的遗孀除了反复地说“听说长毛咯兵多得弗得了(不得了),逢人就杀,逢房子就烧”之外,再也没有真正有价值的消息可以奉告村人。
天官堂人慌乱了,大家都无心下田干活,也不知做什么事好。周浩坤竟破天荒地未去齐梁街茶馆吃茶听说书。
将近中午,去古陵城探消息的黄樟龄廪生回来了,村人急忙又来向他打听,就连地保也闻讯而来,地保是徐家头的许银保。黄樟龄说:“呒道陈(多得没法说)咯难民一齐往古陵城里来,败退下来咯官军,也一齐退到了古陵城外,城里城外,遍地哀鸿。我出城咯辰光(的时候),府尊已经宣布了古陵城戒严,只剩一个小南门还开着,其余四个城门全已关闭了。”周浩坤问:“那么樟龄,依你看,古陵究竟守得住守弗住呢?”黄樟龄说:“我也这样问过赵世伯,赵世伯说,古陵城是守疆有责的何制军的驻军之地,何制军手里有兵,再加上和大帅(和春)的江南大营眼下也到了古陵,从浙江回援的张军门(张玉良)的大军也已驻扎在古陵城外,古陵现目今(眼下、现在)云集着数万大军,长毛要想攻占古陵城,谈何容易!不过,古陵城外咯乡下,遭长毛蹂躏,恐怕将难以避免了,所以大家还是速作准备的好。”黄樟龄问黄显恪:“赵世伯请我们全家进古陵城避一避,依爹爹看,我们是去呢还是弗去?”黄显恪沉吟片刻,叹息说:“看来天心尚未厌乱,生灵劫数未盈,我们也只有全身远祸这一途了!”周浩坤连连点头:“还是避一避好!”
黄显恪家在古陵城中有理想的落脚之地,就是赫赫有名的赵家。赵家的祖上是康熙朝的探花,如今的一家之主赵廉是举人,即黄樟龄所称的“赵世伯”。古陵赵家与天官堂黄显恪家是几代世交,赵廉的祖父是蜚声江南骚坛的诗人,跟黄显恪的二伯祖诗文酬唱,为莫逆之交。赵廉本人跟颇著诗名的黄显恪的已故兄长黄显道山高水长,相为尔汝,赵廉的儿子赵成与黄樟龄同年进学又同为陵南县学的廪生。
赵家有一座规模相当浩大的府第,房屋无数,一个极大的花园,曲桥假山,水阁亭榭,这所座落于县学街的大宅,占去了整整半条街。黄显恪一家住进赵家的第二天下午,风和日丽,赵廉父子和黄显恪父子在花园水阁中品茗,谈起时局,赵廉平静地指着窗外锦鳞游动荷叶初放的大水池说:“若城破,这就是我一家大小的赴死之所。”黄显恪肃然起敬:“世兄的忠胆毅魄,小弟万不及一,真是无地自容!”
黄显恪一家进城之后,太平军竟然一连多日没了动静,古陵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几天前逃进城来的难民纷纷离城。黄显恪也乐观起来,对赵廉和樟龄说:“古陵城大军云集,看来长毛是不敢来犯了,何制军虽在丹阳小有衄挫,毕竟是知兵的,长毛岂能没有忌惮?”
何桂清曾任江苏学政,江苏的读书人都认得这位年轻的学台大人,他在江苏学政任上屡屡上书朝廷,谈论兵务,说得头头是道,因此博得了一个“知兵”的名声。咸丰皇帝试着让他带兵去和长毛作战,果然打了一些胜仗,知兵的名头就响彻了天下,官也越做越大,一路升迁到显赫的两江总督。所以,虽然这一次长毛再破江南大营以来,何桂清连战连败,江南士民对他的信心仍未丧失。
黄显恪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决定举家返回天官堂。不料就在这时,长毛大军却突然出动了,而且来势迅猛,不到一天时间,其先锋部队就推进到了距古陵城仅四十里的湟埠。十天前难民陆绎涌进城来的混乱景象再次重现,与十天前大大不同的是,这次城中也有许多人往城外逃。
黄樟龄进城之后,就进入团练会协助赵廉父子办团练,这天,他和赵成一大早就带着一批练勇摇船到城外伐树、收集断砖石块,以作守城之用,下午刚回城,就听到一个惊人消息:何桂清要弃城而逃,城中士绅民众正纷纷前往督辕跪请他留下。
赵成和黄樟龄赶到督辕门口时,只见辕门前的青砖大场上已跪满了人,二十来名督标手持洋枪守卫在督辕大门口。赵成一看已挤不到前面去,就大声喊道:“制台大人,古陵襟带三吴,扼江南地理要冲,一旦丢失,江南大局,糜烂不堪收拾!大人,你万不可弃城而逃啊!你若一走,古陵无噍类矣!你身受国家厚恩,不为满城生灵着想,也当为天子着想;不为天子着想,也当为你自己着想!你身为疆吏,守土有责,弃城逃战,这可是杀头之罪!”因为满腔激愤,赵成喊得声嘶力竭,声震屋宇。
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督辕里走出一个身穿六品文官服的佐员,向大家拱一拱手,大声说道:“诸位切勿轻信谣言,制台大人哪里会弃城而走呢?只不过是去上海筹饷!等筹到了饷,即刻回返古陵。制台大人早已誓与古陵共存亡,临阵脱逃,这是说哪里的话?诸位都散了吧,大人戎务繁忙,大家休要再在此啰唣打扰了!”樟龄大声道:“筹饷么,只须派遣干员数名,何劳制台大人亲去?若实在无人可使,仆等即愿效劳!制台大人乃数万大军军心所系,身系古陵之安危,大敌当前,岂可轻出?他一走,军心摇动,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制台大人三思!”跪在地下的绅民们也一齐喊着:“请制台大人三思!制台大人不能走!”那佐员两眼白瞪白瞪,无言以对,干站了一站,转身进屋去了。
绅民和总督僵持着。不知不觉中,夜幕开始垂落。终于,督署里走出一位气势汹汹的武巡捕,胸前斜挎着一把短洋枪,一脸肃杀地说:“制台大人有令,全城戒严,所有人等立即回家,关门闭户,不得逗留门外。抗命不遵者,以奸细论处,格杀勿论!”说完,他怒目扫视着大家,厉声问:“尔等听见了吗?速速回家去!”
绅民们依然跪着,齐声说:“制台大人不能走!制台大人不能走!”
武巡捕又连喊了三遍“速速回家”,跪在地上的绅民还是纹丝不动。武巡捕气急败坏,掏出手枪挥舞着,大叫:“你们怎地还不走?竟敢违抗制台大人的宪令,真正该死!我数到三,若再不走,格杀勿论!”
武巡捕尖叫着发出命令:“瞄准——!”
督标们齐崭崭端起洋枪对准了众人。
武巡捕开始数:“一!二!三——”
跪在场上的一众绅民仍无一人起身。
武巡捕怒吼:“杀他娘!”他手里的手枪率先开了火。
一阵乱枪响过,血花飞溅。场上顿时大乱,七八个绅民或脑袋开花,或胸腹洞穿地横在了地上,还有十来人,有的肩腹饮弹,有的臂膊流血,顿时鬼哭狼嚎的叫唤哭骂起来。未挨着枪子的,一个个土色了脸,连滚带爬地四散而逃。
赵成气得浑身发抖,吼叫着:“无耻之尤!杀吧!我让你们杀!”要冲上前去送给督标杀,被樟龄死死拖住。樟龄说:“制台既已宣布了戒严,我们违令被杀,于事无补,不如回家从长计议!”
赵成被樟龄等人硬拉回家,赵廉也从团练会回来了,几个团练会里的士绅也跟了来,大家一合计,一致觉得何桂清戒严是假,要逃走是真。好在戒严向来只戒闲人,团练的行动不受限,因为要团练帮着巡查守夜。赵廉叫赵成立即去召集练勇,以巡查为名,监视督辕,以防何桂清乘夜逃走。不料,赵成刚出大门,就被一队兵勇赶了回来,说制台大人有令,团练也不许上街。
赵廉痛心疾首,跺足长叹:“完了完了,古陵完了!江南完了!何根云的一世英名也完了!”
大家也都摇头叹气。
一位士绅说:“旧年就有童谣说,‘江南若遇人丁口,江南便是鬼门关。’如今看来,真是的准(准得不得了)!这人丁口,不正是一个‘何’字?这姓何的来做了我们江南的总督,眼下临战脱逃,这锦绣的江南任长毛蹂躏,岂不就要变成鬼门关了?”
又一士绅说:“早几年还有一则童谣,‘丹桂插金瓶,无根总不成’。我当时听了,想来想去,总想弗出是嗲名堂。后来何制台来做总督了,我就疑心,莫非说咯是他?你看他大名叫桂清,正应了那‘丹桂’两字,而两江总督的驻节之地本是金陵,他来做总督时,金陵早已沦落贼手,他身为总督而不能去他的驻节之地,流寓在此,也就等于丹桂朆栽入泥土而插在了瓶中,不就是无根嘛?更巧的是,何制台表字根云!诸君试想,这根不深入泥土,而悬于云中,岂非更是无根?所以‘无根总不成’,此人终将干不成大事,看他今日的行径,还能对他抱嗲个(什么)指望!”
樟龄点头说:“看来这个无根的东西今夜是必走的了,他一走,这府尊我看也不像个会尽忠尽职的人。”有人气愤地说:“此人最是无耻!整日价只晓得搜罗歌女戏班,进呈制台,讨制台欢心。除了搜刮钱财,其他正事,他哪一件是上心的?”又有人说:“制台府尊一走,那两县的知县,多半也靠不住喽!这些官老爷全逃走了,剩下我们群龙无首,哪哼(怎么)办呢?”
赵廉叹口气说:“唯有尽力而为罢了!”
众绅士在赵家坐谈了一夜。第二天天刚放亮,樟龄出门一看,街道上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不见了。大家立即赶往督辕,督辕果然早已人去屋空。再去府衙,知府也逃得不知去向了,总算姓岳的通判还在。陵南陵北两县的县署都在古陵城里,大家赶到两县县署,陵南县署,已空无一人,陵北县署里,倒还有一个孙姓的典史在。另外,城守营的一百九十个兵,和那位姓袁的城守营知事倒还在坚守岗位。赵廉和士绅们一致推戴岳通判为临时知府,孙典史为陵北县临时知县,让他们和城守营袁知事一起主持守城事宜。
天大亮时,总督和知府知县弃城逃走的消息已飞快传遍全城,恐慌像瘟疫般迅速蔓延,越来越多的人争相逃离古陵城。
黄显恪知道古陵是危在旦夕了,决定立即离城,他想带着赵廉的家小一同逃往江北,也好为赵廉父子分掉点后顾之忧,但赵廉却已决意要全家尽节。
此时船和轿子都已觅不到了,黄显恪只得带着妻小步行出城。古陵城五个城门,这时又关闭了四个,只留一个小南门开着,让逃难的人群进出。黄显恪的老婆和儿媳、孙女儿都是小脚,走到小南门那里,脚已痛得无法迈步了。正束手无策,忽见先前出城的难民纷纷惊慌地回身逃进城来,说有官兵在前面大道上打劫。黄显恪他们也就跟着回身往城里走,刚走了几十步,迎面来了十几个头上扎着白布头巾的团练,带头的正是黄樟龄。
樟龄对黄显恪说:“赵世伯给我们弄到了一只船,哪知等我从团练会赶回赵家,你们竟先走了,害得我一阵好寻!”黄显恪歉然笑道:“你们为守城的事操心,我本弗想再烦劳你赵世伯,不料他竟想得如此周到!这下万事大吉,你也跟我们一道走么?”黄樟龄说:“我要留下,世伯世兄身边正缺人手。”黄显恪很不愿樟龄留在此地送死,樟龄近年来的时文(八股文),愈益发皇成熟,很有希望博取大功名,但是国家有难,死节是为臣的本份,黄显恪想劝樟龄离去,却无论如何开不出口,只得点头说:“也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