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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8-27 17:55:06      字数:4168

  大约旧年冬上开始,苏南一带谣言飞传,说有妖人来剪辫子。说某某乡某人,清早起来去码头上挑水,刚出门,忽觉脑后的辫子似被人轻轻一扯,猛回头,身后空无一人,自己的辫子却横在地上了。又说苏州哪里有一人,掮着锄头去锄桑田,下田时,村人还看见他辫子好好的盘在额际,等到太阳落山他收工回村时,辫子已不见了。后来传言越来越活灵活现,说剪辫子的人来无踪去无影,行的是妖术。还说有人看见一个小纸人,手里拿着一把纸剪刀,飞来飞去。又说苏州府和古陵府的很多村镇,都发现了被剪落的辫子,一般都出现在井台旁边或槿篱之下,都是夜里被剪下的。后来竟传说有人拾到了一个纸剪成的人形,长数寸。
  齐梁乡乡董赵文修说:“那纸人一定是妖人行剪纸撮豆之术时遗落咯,听老辈人说,康熙朝妖人朱方旦最擅介种妖术,如今介个妖人,莫非就是朱方旦咯余孽?”
  谣言搅得人心惶惶,比户汹汹。每天太阳一落山,一家家都早早地关门闭户,不到次日太阳升起没人敢开门出户走动。本来春节之后到清明之前正是走亲戚看戏的大好时节,只因剪辫子的谣言闹得太凶,很多人夜里不敢出去看戏,要出去,必约齐了村邻,成群结队地出去,而且一定佩戴符袋。符袋是乡董赵文修的发明,他请东岳庙道士在黄钱纸上画了辟邪的符,再写上两句咒语:“割辫割和尚,祸害自身当。”缝一个小小布袋,装了这写有符咒的黄钱纸,全家大大小小每人挂一个在胸口。全乡效仿。
  东岳庙道士说,大凡妖术,只怕三样东西:狗血、粪秽、女人的经血。于是很多人把家里女人用过的沾了经血的月经带[按:自古以来,月经带皆是女人们用破布片自行拼接缝制的,齐梁一带俗称“潦缲布”。]宝贝似的藏在身上,或挂在房门口,以防妖人深夜潜入内室剪辫。女人们晚上洗了屁股和下身,那脏水也留着不倒掉,藏在门背后,以备妖人来时泼浇。

  三月
  齐梁乡恢复团练。
  古陵一带的村民地方武装有极好的基础,道光年间,大清国跟西洋人开仗,洋人的兵舰开进了长江,为防洋兵上岸杀人掳掠,长江沿岸几个县的村民便结团自保,每五六个村结成一个连,配备了大刀长矛狼筅鸟枪乌铳,一旦有洋兵或盗贼进村,立即鸣锣示警。一村锣声响起,邻近各村随之鸣锣,向相邻的其他村庄发出警号。江南民稠地密,半里一村,三里一街,十里一镇,村庄与村庄,鸡犬相闻,炊烟相接。锣声一响,顷刻之间就可调动起数个、十数个、数十个村庄的人马前来支援。因此,咸丰三年太平军占领南京时,官府一号召办团练,城乡各地的团练很快就生龙活虎地办了起来。团练虽未曾直接上阵跟太平军作战,但清剿乱民,防守城镇,巡查奸人,看更守夜,做得相当出色,有效地维护了地方秩序。然而,三年前何桂清出任两江总督之后,以为太平军大势已去,终日征歌筵宴。翰林出身的古陵团练总董看不惯何总督的作派,少年科第文章风流的何总督也看团练总董不顺眼,两人积不相能。何总督倚江南大营为长城,根本不把团练当回事,处处掣肘,弄得团练会缺钱少粮,只好不停地撤勇以节省开支,撤到最后,仅剩下团练总董身边的几十名亲兵,古陵城乡的团练,无形解散。去年秋天,一支太平军突然进犯陵北,官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局面几乎不堪收拾,倒是陵北几个乡的村民,在一些乡绅的号召组织之下,揭竿而起,把太平军打跑了。今年三月初,太平军开始攻打金坛,陵北的北丰乡就有不逞之徒纠集起来抢劫大户,并准备接应太平军。古陵团练总董得信后亲自带着几十个练勇前去弹压,竟然被那帮乱民打死。地方官绅一致认为,形势严紧,有必要立即恢复团练,何总督这才派五品衔武官石永文下乡恢复团练。
  各乡的团练虽已散伙,人心却没有散,因为自长毛兴起那天起,人们就不断地听到长毛杀人放火凶残酷虐的种种传闻,几年下来,长毛在人们心中已比洪水猛兽更可怕。大家都认为,长毛一来,必定也要象七年前攻占南京后那样,将从各处掳掠来的人员按其省籍或府籍编入诸馆(诸如湖北馆,广西馆、安庆馆之类),青壮男子强行编入长毛的军营,成为太平军战士;中老年男子,则在打仗时充当人盾和炮灰,被驱赶着走在军队的前面;妇女编入女馆,除了参加纺织缝纫、搬运盐米、挖掘城壕等各种苦役劳动,还要随时听候天国官媒的挑选,以充作太平天国官员们的妻妾;五行八作的各类匠人也各按其职业技能,编入诸馆;所有公产均入“圣库”,百姓的私产也一律充公,名为“进贡”;百姓和军人都不准与家人私聚,男女禁止婚嫁,夫妇禁止同房,犯者便是通奸,一概“斩首不留”,只有当官的才可以享受娶妻的特权,而且官爵越高,妻妾越多;馆中百姓的口粮也由官方配发,男子每人每天半斤[按:一斤为十六两,半斤即八两。],妇女六两。除了那些无家无业想混水摸鱼的赤贫光棍,谁愿意过这种生活?更何况,大家认为,参加团练既是保卫家园,也是忠君爱国忠孝节义,是流芳百世的光荣事,而长毛则是反叛逆贼,皇天不佑人神共诛遗臭万年。因此,石永文下乡以来,所到之处士绅村民闻风向附,趋之如云。短短数日之内,齐梁等七八个乡就有一万多人加入了团练,很多富户慷慨捐资,有的绅宦甚至变卖家产资助团练。天官堂黄显恪捐了十担米,周浩坤捐了五十块洋银,黄卢氏捐了五担米。
  石永文任命齐梁街庄首赵明昌为齐梁乡团练长,赵明昌选了两个副手,一是黄松龄,一是堵家村五十多岁的武秀才堵星辰。
  在黄松龄挨家挨户的动员下,天官堂有二十七位青壮男子加入了团练,其中有黄氏族长黄阿培、黄阿培十八岁的弟弟黄汉大、周浩坤的大儿子周德生以及后村的陈仲元。
  
  闰三月  
  今年的春天来得晚,过了年之后一直阴阴湿湿,直到清明,大地还未返青。但是清明一过,天气就迫不及待地回了暖,到闰三月中旬,江南大地已开始步入初夏,繁英落尽,野草纵横,麦穗始孕,豆荚初实,人们都已穿上了夏天的单小布衫。
  闰三月十五日,天公忽然作怪,将近中午时,天上飘下疏疏的雨点,接着,气温骤降,雨点很快变成了雪珠,雪珠越来越密,夹杂着蚕豆大的冰雹,随后就是漫天雪花飘舞,早已禅位于春景的冬日景象竟无耻地复辟了。雪一直下到将近傍晚才停,平地积雪厚达两寸。
  此时正是春蚕要上山的时节,养蚕人家,都在家里生起火盆。未生火盆的人家,春蚕大多僵毙。
  春雪不是好雪。老话说:腊雪一场,穷人弗缺粮;春雪一场,黄狗饿断肠。这场春雪下得格外迟,简直可以称为夏雪了,对农用物的伤害也就更大。  
  春雪之后没几天,到处传开一个消息:长毛要来了!
  当初咸丰皇帝登基的时候,‘咸丰’这个年号公布不久,就有一则童谣在大江南北流传:
  “一人一口起干戈,二主争山打破头。”
  “咸”字拆开来,正好是一个“人”字和“一口”两字再加一个“戈”字;而‘丰’字[按:繁体写作“豐”。],上面是一个‘山’字,“山”字里又有两个“丰”字(近似‘主’字),而底下那个‘豆’字,正是‘头’[按:繁体写作“頭”。]被打破,只剩下一半了。
  那时周浩坤在齐染街上茶馆里听到这则童谣后,来说给黄显恪听,他说:“介朝天子恐怕弗是太平天子哦。”黄显恪不以为然:“童谣岂可作准!”不料就在改元的当年,竟真的起了干戈。屡试不售的广东老童生洪仁坤(后改名秀全)伙同一批心怀异志的同道,在广西树起了反旗,建号“太平天国”。他们禁止剃发刮面,蓄起满头的长发,故被称为“长毛”,官府和官方文书常常称他们“发匪”、“发逆”、“发贼”、“毛贼”。他们自己则自称“圣兵”、“天兵”、“太平军”,后来也有些太平军自称长毛。太平军在清军的围剿之下,一路向北突围流蹿,边流蹿边吸收裹挟流亡,飞速壮大,最后于咸丰三年千里席卷,长歌涌入南京,并定都于此,称为“天京”。
  当时江南江北各府州县风声鹤唳,纷纷戒严,富户官绅纷纷外出逃亡避难,胆小的陵北知县几次打算弃官潜逃。各地的不逞之徒也闻风而动,盐枭、棚民在无锡等地聚众谋反;江北流民在苏州一带结伙打劫;无锡、双陵,一些佃户强硬减租抗租。江苏的督抚,一面派兵镇压,一面令各州县设立军需局,发印贴劝官绅富户捐输。同时命各地开办团练,又在城区和各乡镇严行保甲,每十户编为一牌,每牌出丁若干,夜间看更巡逻。
  骚乱虽然很快平息,但是此后的几年中,伴随着清军在战场上的连连失利,伴随着“长毛要来了”的谣传,各地聚众抗租,抢劫富户仍是此伏彼起。尤其咸丰五年至六年,长江流域很多府县大旱,加上蝗灾,造就了难以计数的饥民,急剧壮大了太平军的队伍,太平天国如日中天。江苏巡抚吉尔杭阿败死于镇江,太平军大破清军江南大营。江南大营的主帅,江南人倚为擎天之柱的“向大人”向荣,忧忿之下,一命呜呼。苏南各府,眼看已是朝不保夕,人心恐慌到极点。就在这时,天京小朝廷的太平天国头头们却忽然上演起“王杀王”[按:语出《推背图》。]的闹剧来,先是北王杀了东王,再洪天王杀了北王,又逼走了翼王。血水从秦淮河涌入长江,染红了江水,一具具连接在一起捆绑着的身穿黄衣黄褂的尸体,顺河漂流。太平天国的精英,丧失泰半,军心大涣。洪秀全天王和众权贵却依然在这“一统江山七十二里半”的小朝廷里醉生梦死,纵欲享乐。清军的江南大营很快重建起来,江南各地混水摸鱼的草莽豪猾,又陆续被镇压下去,从此江南安定,大江南北又流传一则新童谣:
  “天父杀天兄,江山打不通。
  长毛非真主,依旧让咸丰。”
  日子安定了三年多,眼看着长毛是大势已去,再无作为的了,却就在古陵普降春雪的次日,太平军出人意料地第二次大破清军江南大营。随即,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发动东征,目标是将中国最富庶的地区——苏南、上海、浙江等财赋重镇,纳入太平天国的版图。
  听到风声后立即外出避难的只是极少数士绅,绝大多数的人,安之若素,不相信长毛真的能打到家门前来。周浩坤的女儿嫁在丹阳,女婿是当地的乡佐,丹阳的风声比陵南严紧得多,周浩坤的女儿急慌慌地回娘家来跟周浩坤商议外出逃难,周浩坤笑骂:“痴丫头,听见风就是雨!长毛是磨盘底下咯蛆,能翻得转啊?还弗是跟以前一样,全是那班穷人造谣,骗得我们出去逃难,他们好乘风打劫。覅去理它,只管搁高了枕头困你咯觉!”周浩坤女儿说:“爹爹,介一回弗一样(这一次不一样),句容啊被长毛占去了!”周浩坤说:“啊?句容啊被长毛占去啦?谣传吧?”
  周浩坤哪里知道,就在他父女俩进行这番对话的时候,他女儿已成了寡妇,丹阳被太平军攻陷,周浩坤的女婿及其兄弟,外加老父,一齐做了刀下之鬼,家里十几间房子被烧得寸椽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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